靈魂的暗香

孫 英

光陰的更迭里，每一季都在綻放著最美的時光，春天剛在蔥蘢的綠意中悄然隱退，六月，就這樣彌漫著一身花香婀娜裊裊地翩翩而來，用極致的顏色渲染成最美的綻放，用搖曳的姿態迎接每一份浪漫。在這溫情的六月，遠方表哥的養子也和他的新娘步入了婚禮的殿堂。

賓朋滿座的絢麗大廳，伴隨著美妙動聽的婚禮進行曲，在司儀的聲聲祝福中，一對新人手牽著手緩緩步入圣潔、喜慶的婚姻殿堂。嬌俏玉立、身穿潔白婚紗的新娘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身嶄新軍裝的新郎英姿颯爽、器宇軒昂，幾年未見更加英俊瀟灑。當司儀邀請雙方父母上臺接受新人叩拜時，只見新郎健步走下舞臺，背起臺下的表哥來到舞臺，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到禮儀小姐推過來的輪椅上。新郎雙膝跪在表哥的面前，眼里噙著淚花：“爸爸，謝謝您這些年的養育之恩，雖然您不是我的生身父親，卻把父親所有的愛都給了我，我雖然是個孤兒，您卻用殘疾的身軀、用堅強的臂膀為我撐起一個最溫馨的家，這些年您受累了！以后我會好好孝敬您的！”

坐在輪椅上，身著一套舊式軍裝的表哥伸出手，慈愛地撫摸著新郎的頭，動情地說：“凱兒，比起那些為了祖國的安寧，用鮮血和生命護衛祖國每一寸土地，長眠老山的英烈們，我做得微不足道啊！老班長，凱兒沒辜負你，現如今他可是一名優秀的上尉連長啦！今天是凱兒結婚大喜的日子，你可以安息啦！”還沒等表哥說完，在場的來賓紛紛起立，熱烈的掌聲回響在婚禮大廳。

我望著頭發花白、滿臉溝壑的表哥陷入了深思。那年，高大英武的表哥初中畢業就躊躇滿志地走進了軍營，第三年就奔赴老山前線，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聽表哥說，戰友們戰前就有個約定，不管是誰，如果能在戰場上活著回來，犧牲戰友的父母就是我們大家的父母，犧牲戰友的家事就是我們自己的家事。在一次執行任務返回陣地時，表哥發現腳下異常，知道不幸踩到了地雷，慌忙向班長和戰友們求救，班長跑過來讓大家閃開，蹲到表哥的腳下開始排雷。當險情就要解除時，因地雷引信與土黏在了一起，拆除引信時冒起了青煙，班長一看不好，大喊一聲：“快閃開！”猛地推開身邊的表哥，地雷瞬間爆炸……當戰友們把班長和表哥抬下陣地時，班長因失血過多壯烈犧牲，表哥也因此失去了一條腿。

轉業后，表哥回到了農村老家。不久，他就和另外兩位戰友相約去看望老班長的父母。當輾轉一天來到老班長偏遠的山村家里時，見到的是低矮的老房、年老體衰的父母、瘦弱多病的遺孀和襁褓之中、班長尚未見面的兒子……眼前的一切，讓表哥的心在滴血。

以后的每個月，表哥都會從自己的補貼中拿出一大部分寄到班長家里。表哥結婚以后日子雖然過得依然清苦，但善解人意的表嫂不但沒反對給班長家匯款，農閑的時候還多次陪表哥去看望班長一家。那年冬天，表哥、表嫂又一次來到班長家，一進門，就看見凌亂的屋子里班長的老父親正在給炕上躺著的老伴兒喂飯。表哥問：“大娘這是怎么了？嫂子和小凱呢？”老父親顫顫巍巍放下碗，嘆了口氣說：“幾個月前小凱的媽媽去地里干活兒，突發心梗，沒送到鎮醫院就死到半路了，你大娘聞聽血壓升高重重摔了一跤，患上了腦血栓，就癱在床上了，唉！以后的日子叫我可怎么過呀？我們都這把年紀了，死了也沒啥，可凱兒還只有六歲啊！”不一會兒，小凱哭著從外邊回來了。大冬天，他光著腦袋，臟兮兮的小臉皸裂著一道一道的小口，穿著一件前胸蹭得锃亮的棉襖，看見表哥他們，怯怯地止住哭聲，一邊用襖袖子擦著流出的鼻涕眼淚，一邊委到爺爺的身邊說：“街上的孩子都罵我是沒媽沒爸的野孩子。”

回到家的表哥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凱兒小小的身影總是浮現在表哥眼前，出現在表哥夢里。終于有一天，表哥把想領養凱兒的想法告訴了表嫂。沒等表哥說完，表嫂就委屈地嚷嚷起來：“一個瘸子，一個小的，都夠我嗆了，你看看咱們這個窮家，女兒都三歲了，這些年我享過一天福嗎？家里家外忙，養活你和孩子都費勁呢，還再養一個，你拿啥養啊！說啥我也不同意。”表哥指著墻上一張一群年輕軍人的照片說：“你看看這些曾經年輕活潑的生命，這里的二十五個人，活著回來的就剩六人，再說班長是為了救我而犧牲的，他的孩子我不能不管。”表嫂最后下通牒說：“你選擇吧，你非要孩子來，我走。”

拖著一條殘腿的表哥離婚了，帶著三歲的女兒梅梅，還有領養的兒子——六歲的小凱。

離婚后，戰友們看表哥實在艱難，有個戰友給他出主意說，你不是有修理無線電的手藝嗎，去縣城開一個家電修理部準行。就這樣，表哥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了縣城，在戰友們的幫助下，租了一間臨街平房，白天做修理部，晚上就是他們休息的地方。

行動不便的表哥既要照顧年幼的兩個孩子，又要忙于生計，有時白天一坐就是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腰疼得不敢翻身，第二天又強撐著起來忙碌。有時疼得直冒冷汗，隨便吃些止痛藥來緩解疼痛，別人見狀勸表哥去醫院看看，表哥總是呵呵一笑說：“沒事，吃點藥就挺過去了，孩子們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梅梅忘不了“假小子”的外號。記得那年，已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梅梅早早就和表哥說要買條花裙子，因為“六一”兒童節學校要演出，表哥爽快地答應她周日去買。周五不知什么原因，凱兒晚回一個多小時，一進家門表哥就急切地問：“怎么才回來？”凱兒低著頭訥訥地說：“英語沒考好，挨老師留了。我們班不少同學都上英語補習班，我也想去，但看你每天那么辛苦，一直沒敢和您說。”表哥一把摟過懂事的凱兒，心疼地說：“我們也補！我們也補！”周日，當滿心歡喜的梅梅讓表哥帶她去買裙子時，表哥面露難色地說：“家里的錢都給你哥交補課費了，今年不買了，穿去年的吧！明年一定給你買。”聽罷梅梅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是你撿來的嗎？你為什么總是那么向著哥哥，有點好吃好穿的你都可著哥哥，我穿的衣服有多些都是哥哥穿剩的，同學們背地里都叫我‘假小子！’”

凱兒忘不了爸爸堅實的臂膀。那是凱兒上初二那年暑假，一天，幾個家住得近的同學相約去打籃球，互相搶球的時候，一個同學不小心摔倒，造成腿部骨折，當摔倒的同學家長趕到，一邊往醫院送同學，他的媽媽一邊生氣地指責他們，讓幾個同學負責任。一想到貧困的家庭，艱辛的爸爸，凱兒嚇得手足無措不敢回家。夜幕降臨，突然下起了雨，擔心凱兒的表哥幾次望向窗口，雨越下越大，焦急的表哥穿上雨衣，拄著雙拐走進雨幕中。當站在學校雨搭下又餓又冷的凱兒看見空曠的大街上風雨中拄著雙拐艱難走來的表哥時，又愧疚又委屈地哭著跑向雨中的表哥。當聽完凱兒的解釋，表哥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別怕，有爸爸呢！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清貧，但我們應該活得有骨氣，男子漢應該有擔當、有責任。”

望著臺上恬淡、堅毅，眉宇間流轉著滿足神情的表哥，我心中無限感慨。歲月的風塵掩蓋了曾經的光榮，也模糊了那段記憶，但那些散發著芬芳香氣的綠色軍魂依然沉香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