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以來,作家魏思孝創作了一系列以鄉村婦女為對象的作品。不同于一般的小說,這些或長或短的文字,勾勒出一個個人物的人生片段,寫實、冷酷又帶有文學的嚴肅“溫情”。
馮愛月的女兒劉涵,膚色像父親劉興民一樣偏黑,遺傳了母親略有外八字的走路姿勢。她初中住校因吃泡面,留下了胃病。考上縣城最好的高中,在高二的秋季運動會上,八百米破了校紀錄。老師勸她當體育特長生,她沒興趣。大學在本省念的心理學專業,她當過家教,暑期則在培訓機構任課。男友何啟森是經濟管理專業的,圓臉有輕微的斜視,熱衷社團的活動,在圖書館讀二十多年前的舊報紙,是他打發時間的方式之一。
四年后,劉涵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兒童心理及家庭教育。研究生的兩年,除去不算繁重的學業,她在導師的心理診所兼職,聽到了許多故事。事業有成卻偷竊成癮的公司老總;熱衷于堵鎖眼的退休國企保安科長;在副駕駛上噴灑水跡的夜班出租車司機;常年受頭疼困擾的污水處理工程師,諸如此類。了解當下人們精神狀態的同時,劉涵意識到幼年時的經歷,如果不尋求途徑去疏解和正確對待,將會繁衍成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遮蔽這個世界的同時,又讓自身不堪重負。
在租住的公寓寫論文的間隙,劉涵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將兩年來遇到的有代表性的病患,整理寫入《不要讓童年陰影困住你》,內容是案例外加分析,側重于可讀性,又不乏文學性。文章發在網絡上,被某省級文學刊物的責編看到,兩個月后在刊物發表,沒有引起什么反響。董編輯是四十歲的離異女性,獨居且有輕微的潔癖,她是為數不多對劉涵的文章表達欣賞的人,鼓勵她繼續寫作,向大眾普及。當時劉涵處在繼續讀博還是工作的選擇中,在回復的郵件中表達了感謝,卻沒有繼續寫下去。
文章里,化名為“劉月”的研究生,是劉涵對自身的剖析。出生在農村的家庭,父親早年是個木匠,又在鎮上的養殖場當會計,后是村里的會計。心思縝密是一方面,更廣為人知的是他的摳門,能從錢里面攥出水,趕廟會自帶干糧,不舍得給老婆孩子買根油條。如今物資充實,他依舊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村主任委婉告訴他,要注意儀表。家庭生活中,他忍受不了噪音。劉月因鬧出動靜,時常被鎖在大衣柜里。天不黑透,不許開燈。煤氣灶一年用不了幾次,燒水做飯還是在灶臺上。劉月的母親,是妻子的扮演者,是幫兇,是丈夫意愿的執行者。在嘈雜的環境下冒冷汗,以及房間只開一盞燈,這些生活上的細節,劉月保持至今。在文章中,劉涵沒有做到對自己完全的坦誠,這對寫作者來說是致命的。那件深埋在劉月心中的秘密,來自于童年時,她躲在衣柜中,偷聽到的父母的談話,關于親情以及謀殺。
2015年劉涵博士畢業,在青島某高校任課,一周五節課,講課時不看學生,望著教室后方。同學們私底下討論,這個劉老師應該先給自己進行心理干預。相比工作,劉涵更熱衷于公益事業,去貧困的農村給婦女做心理援助,因性侵發瘋的,被丈夫燒得面部毀容的,諸如此類。場景凄慘,能做的有限,劉涵時常流淚,本想寫篇有關農村婦女生存的鄉野調查,也遲遲沒有動筆。劉涵和何啟森結婚之前,馮愛月和劉興民來青島見男方的家長,去嶗山因不舍得坐索道,在山里迷路。初春的山中,饑寒交迫的馮愛月,嗅著不遠處大海飄來的咸味,跟在劉興民的后面。下山時,已經是凌晨。這件事,劉涵不知道。
劉涵是辛留村迄今為止第一個博士。從外出求學到結婚生子,十幾年的時間,劉涵回村的次數不多,走在村里,鄉民投來陌生的目光,在她走遠后,交頭接耳詢問這姑娘是誰。劉涵確實變樣了,穿著氣質,以及思想。和農村僅剩一絲的牽連,是劉興民夫婦。
馮愛月的兒子劉聰,大學在武漢讀的環境工程,畢業后在上海找到了一份銷售的工作,沉默寡言,每日與人痛苦地交流,業績在公司里抬不起頭。三個月后,他以自己的喜好,去某圖書公司做文字校對,整日尋找文稿里語法錯誤。工資三千多,吃住困難,時常向姐姐劉涵求助。作為一個工科學士,劉聰在中專生居多的同事里感到壓力,對文字僅存的喜好,在幾個月的時間內消耗殆盡。兩份工作,讓他欠了更多的錢,信用卡還不上。生活也不是毫無希望,劉聰去居委會辦理暫住證,一個老頭看到他畢業證后,說他不應該做電話銷售,屈才。老頭之前在上海環境科學院,現在退休了,要給劉聰介紹工作。
劉聰沒等到老頭的電話,后來通過招聘網站,入職某環保企業,畫圖紙和監工,經常去外地出差,兩年的時間,在半個中國留下足跡。劉聰也追過幾個姑娘,因各種原因沒走在一起,他固執地認為,是女方的問題。對于自身,他并無多少清醒的認知,有時夜深人靜,躺在床上,也沒有個異性可以擁抱,心中酸楚,發出哀嘆,我這么優秀的人,怎么就沒人喜歡呢。
過了二十五歲,劉聰的生活趨于穩定,除了經常出差,他手頭也寬裕了,依舊租房,沒想過留在上海。馮愛月想讓兒子回來,離家近,有個照應。劉聰回家的次數不多,每次回來留下點錢,或多或少。對于母親叮囑的找對象結婚等問題,劉聰應承下來,又回去過著寂寞卻自在的單身生活。
2016年秋天,收了玉米,種上小麥后,劉聰積攢了十天的年假,想帶劉興民夫婦去旅游。村里的事多,劉興民走不開。馮愛月想出去,又擔心自己走了,沒人給劉興民做飯。又過了一年,馮愛月想出去旅游時,腿疼走不動路了。開始,馮愛月以為是在國道上搞綠化,日常拔草剪冬青,走路太多累的。去村里的衛生室拿了膏藥,貼了幾次,效果不明顯。后來上臺階都費勁,劉興民才和馮愛月去了醫院,拍片檢查,膝蓋有些勞損,沒嚴重到走不了路的地步,結論是神經性疼痛。
馮愛月拿著板凳,去幾百米遠的集市上買菜,走幾步要坐下歇一會。閨蜜付英華提著一箱子雞蛋來看望馮愛月。付英華笑著說,你現在半夜不去地里看莊稼了嗎。馮愛月有失眠的毛病,一天睡不了三四個小時,凌晨三點多醒了,她披星戴月,去村南頭的地里,空無一人,只有莊稼在靜靜生長,她坐在田間地頭,心里能多少平靜會兒,天快亮時,再回家給劉興民做飯。付英華說,現在怎么樣,你不去地里,糧食就不長了嗎。馮愛月家的地在鐵道溝的東邊,付英華的地在鐵道溝的西邊。麥子快成熟的時候,麻雀來吃麥子。馮愛月在地里扎上稻草人后,仍不放心,在桿子上掛一塊布趕麻雀。付英華看到了,說她,你有勁沒地方使了,家翅子(麻雀)吃剩下的,就是咱們的。
劉聰回來,要帶馮愛月去大醫院。馮愛月不愿意去。劉聰給她買了拐杖和輪椅,在家里拄拐杖,出門坐輪椅。馮愛月不習慣坐輪椅,也就很少出門。冬天,村里換屆選舉,新上任的主任查賬目。一整個冬天劉興民都過得提心吊膽,晚上睡不著,和馮愛月兩個人對坐無言。
現在可以說下,困擾馮愛月幾十年的那件事了。和劉興民結婚后,頭兩年馮愛月沒懷上孕,村里同齡人的孩子都會走路了,兩個人著急。劉興民打聽到一個偏方,抓了藥,熬好給馮愛月喝。沒多久,馮愛月懷孕了,十月懷胎,生下來的男孩是個腦癱,不會哭,眼睛睜不開,奶都不知道喝。征得馮愛月的同意,劉興民把孩子捂死,夜里抱出去埋在了鐵道溝。兩年后,劉涵出生,又過了四年,劉聰出生。至今,有些年老的村民記得,馮愛月還有過一個孩子,后來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