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丹
吳燕青的詩中頻頻提到一個詞匯:縫補??p補意味著先前存在著一個完整??p補的動作意味著,想要回到完整如初。什么樣的完整如初呢——這是吳燕青的另一些詩中所呈現的世界。這種呈現,經由兩種路徑:一是破碎與孤獨之現代生存體驗;一是在詩中想要重新通過回憶去構建故鄉與童年的生存。后者的動因,實際上已經蘊含在前者之中,兩者是同一問題的兩面。正如我們不能全無暗影就去認出光線,這里的問題實際上存在一種糾織的不透明性。因此對生存和詩的問題下科學的結論和剖析在現時代是可疑的。也因此反過來我們得以理解為何很多現代哲學家皆要借助于詩去闡發自己的思。那么這時,詩的這種不透明性和其思的準確性之間的關系,便成為一個值得我們去關心的問題。我們從《回到縫補之前》這首詩去切進詩的問題。
題目已經預先地指出一種價值的偏向:回到縫補以前。即不需要縫補的時候。全詩動用了十三對詞,這十三對詞皆處于文化或詞義上的二元對立之中。每對名詞,皆由動詞縫補聯結,因而處在了某種意義的溝通和交流當中。其關系是:由前一個詞語的所指,對后一個詞語的所指進行縫補的工作。我們看看用于縫補的詞語:破碎、痛苦、貧窮、太陽、海水、戰火、陰暗、饑餓、哭泣、離別、一片秋天的落葉、霧霾、死亡的一秒。這些詞語準確地指向了人類生存的現狀。現代人首先必須面對的便是過往一切經驗的破碎,人與他人關系的破碎,人和世界關系的破碎,人的自我的破碎。痛苦、貧窮、戰火、陰暗、饑餓、哭泣、別離,則是永遠伴隨著人生命的極為蕭瑟的處境。這里出現了四個自然的意象:太陽、海水、一片秋天的落葉、霧霾。我們可以注意到霧霾乃是典型的現代自然圖景,可知這首詩里的自然意象指向的就不是純粹的自然和季候了,而是摻入了現代生存體驗的自然,也可窺得詩人的用意之精微。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破碎之中還含有某種顛倒。這種顛倒即表現在太陽、大海和它們縫補的對象上。太陽與海水分別縫補的是月亮和雨滴,在我們的意識之中,月亮似乎才常常是缺失的狀態,顆顆雨滴才是跟分離更為切近的意象。但這種顛倒事實上并不是什么非常難于理解的事情:一方面,自然與生命體驗在在現代世界中失去了過去所能取得的對應關系;另一方面,相較于太陽與大海頗具男性雄渾氣質的文化意指,月亮和雨滴作為自然意象更偏向于女性柔軟、易于接納的一面。
現在我們來看被縫補的對象:完整、快樂、富裕、月亮、雨滴、和平、光明、溫飽、微笑、相聚、一片森林的綠、一場雪的白、漫長的一生。前面我們說,在經驗破碎之前,人是有對完整性的體驗的??鞓?、富裕、和平、光明、溫飽、微笑、相聚則是人生在世想要求取之物。無論何時,人們在世界上聚集,皆為著同樣的目標:幸福。然而,何以如今,詩人想要倚靠與之相反的事物去縫補呢?正如加繆所言:沒有想寫幸福手冊的人,是無法發覺荒謬的。追尋幸福快樂,必然體驗到荒謬。詞語的對立,事實上指向了這種悖謬,即縫補并非為了單向度地回到被縫補的事物,而是要回到對立的事物在縫補之前的存在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縫補之詞和被縫補之詞實際上本來在意義上是不可分離和分割的,兩者互相遮蔽著又憑借對方得以敞現,因而并沒有所謂的補完工作。這首詩真正的意圖開始呈現——“讓一切回到縫補之前”。如何回去呢?與追求幸福相聯系的一個行為乃是愛。但現代之愛其弱點在于其完全指向了一種封閉的心理體驗,但實際上愛不僅僅是個人的情感起落,而應當是一件社會性的工作?!白屇慊氐诫x開我之前/騰空一個草原的位置/給我們早經枯萎的愛”。愛,并非是因為另一主體的離開而導致枯萎,而是因為主體與主體間失去了溝通和交流,致使愛的消亡。愛需要流動和生長(騰空一個草原的位置,正是由于詩人已經意識到愛何以枯萎),這恰恰是現代世界封閉的自我和物化的人與人之關系所不能給予的。
在這組詩中,《可能》《降》《埋頭吃飯》《快樂多么稀少》《暮歸》等皆是對此種存在狀態的表現。而吳燕青詩歌的另一主題也源此順利地敞現,即試圖構建其所知的同一性的生存:童年與故鄉的生存。詩人已經敏感地認識到世界的破碎,現代之愛的不可能,便十分自然地借由詩走上歸家之路,這條路徑是通過回憶與慨嘆來被發現的。《小麻雀》《萬物退到無可退之處》《花事,白菜或故園》等詩便相互關聯地在進行著這種當下現實與家園的緣構。以《小麻雀》為例。
《小麻雀》是典型的還鄉之旅。詩人率先制造了一個空無的背景:雪把世界下白了/茫茫的/讓萬物顯得/不可捉摸。這種空無,適宜于存在之涌現。故鄉與麻雀顯現了,對詩人來說是回到故鄉,對麻雀來說,卻是客居之地。而麻雀卻是在詩人故鄉的長期生存者,而詩人回到的故鄉,卻已經不是她那個故鄉。這個故鄉“童年捉迷藏的墻角/蘆葦搖擺 雜草肆長/每一塊古磚都有坍塌的笑/都彷佛藏著雪花和焰火”,蘆葦和雜草,坍塌的古磚意味著故居的衰蕪,甚至麻雀在此的居所也道出這種情形。這個故鄉提供出了那個故鄉的線索,故鄉因而也就在在與不在之間了。在這樣在與不在之間,回鄉的詩人與客居的麻雀,看似有某種狀態上對立,實際上是可以相互依偎與溝通的存在者。這首詩因而也就在白??諢o的背景中,涌現存在的蹤跡。與此同時值得注意的正是這種矛盾性,這種矛盾性直接指示了吳燕青詩歌的現代性。不管世界如何走向了虛無,人總是免不了多少有求取意義的沖動,對詩和詩人來說,這尤其難于回避。詩人孜孜不倦地在童年中去追問這一命題,或者說正是由于現實的虛無致使文學意義上的家顯得重要了。
我們通過理解吳燕青的兩首詩,看出了她的詩歌的現代命題。但我們在一開始所關心的兩個問題(縫補與完整),依然由于其不透明性而在詩人的詩中懸而未決。這種居間狀態反而并不是曖昧的,恰好道出了真理的場所。正如我們在《小麻雀》中分析的那樣,故鄉之所以成為故鄉,就因其實際上在在而不在之間。詩人孜孜不倦的指出縫補的悖謬與家園的線索,沿著這一線索的不斷建構卻未見在其詩藝上顯得同質反復,反而不斷交織互文,也因而有了一種主題不斷強化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