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癥

吳燕青

可能

海水侵蝕過的巖石

喊過疼嗎

花朵開出來

是否在試圖安慰

細(xì)碎磨人的某些瞬間

生活濾出的粗糲

裸現(xiàn)在退潮后

赤腳走在沙灘碎石上

一排小尖牙噬咬腳底

忍不住的癢

多想尖叫

多想替石頭尖叫出

被海浪覆蓋拍打時

那一剎那的愛情

降

走

到海的心臟去

看海

呼喊又沉默

撕裂又完整

我們破碎的膚體

讓出空位給水和鹽

發(fā)酵

我們飽經(jīng)滄桑的心

騰空靜脈和動脈

讓海水和一千尾魚居住

然后 飛蛾撲火

降到海底

下降之前

釋放出海水 鹽分 和魚

以還原海的完整

下降之前

吐出蛛絲覆蓋海面

吹一億光年的泡泡

讓海 豐滿 結(jié)痂 失憶

我們的殘缺

等待

光去縫補(bǔ)

回到縫補(bǔ)之前

破碎縫補(bǔ)完整

痛苦縫補(bǔ)快樂

貧窮縫補(bǔ)富裕

太陽縫補(bǔ)月亮

海水縫補(bǔ)雨滴

戰(zhàn)火縫補(bǔ)和平

陰暗縫補(bǔ)光明

饑餓縫補(bǔ)溫飽

哭泣縫補(bǔ)微笑

離別縫補(bǔ)相聚

一片秋天的落葉

縫補(bǔ)一片森林的綠

霧霾縫補(bǔ)一場雪的白

死亡的一秒縫補(bǔ)漫長的一生

讓一切回到縫補(bǔ)之前

讓你回到離開我之前

騰空一個草原的位置

給我們早經(jīng)枯萎的愛

埋頭吃飯

獨(dú)自在菜館吃飯

被異鄉(xiāng)的辣椒

猝不及防地

嗆了一下

喉嚨灼燒的人

拿起菜單

邊看菜譜邊吃

自己面前的一小碟菜

我們在闡釋孤單時

會走進(jìn)更多的人群

在一個人吃飯時

會把頭埋得更低

小麻雀

雪把世界下白了

茫茫的

讓萬物顯得

不可捉摸

再一次

我隨雪花飄回故鄉(xiāng)

一對麻雀早于我歸來之前

客居我故居

童年捉迷藏的墻角

蘆葦搖擺 雜草肆長

每一塊古磚都有坍塌的笑

都彷佛藏著雪花和焰火

等我回來

小麻雀在廢墻上

一只緊縮脖子哆嗦

另一只緊縮脖子哆嗦

它們哆嗦地緊緊挨著

一陣寒風(fēng)灌進(jìn)脖子

這一刻 我多想

緊緊地挨著小麻雀

在大雪中

一起看煙火

苦楝樹

有時，它贈我一朵花

像在我掌心種下一只蝴蝶

有時，它給我?guī)灼~子

綠的黃的褐色的鮮嫩的斑駁的

和我體內(nèi)長出來的情緒

就像孿生兄弟

爺爺

你讓我看星空

教我辨識星宿

說消失的人

會變成星星

可是，爺爺

二十年了

我怎么找

也沒在

星空中

找到你

萬物退到無處可退之處

天高云淡潮汐飽滿

這深秋之景圓潤如

來自高山的蘋果

咬一口 是脆生生的

故鄉(xiāng)秋天田野

小野菊黃燦燦

蔬菜地里長滿白蘿卜

小白菜 紅薯和豌豆

和我一起奔跑田埂上的

除了小伙伴

還有一只小黑狗

跑著跑著

小伙伴散了

小黑狗長大了

變老了

死去了

蘋果被生活

脆生生地

咬去了千百口

潮汐退去

萬物皆退

退到無處可退之處

海水湛藍(lán)推闊天空

花事，白菜或故園

歲月不再敲打

天幕

緩緩降下秋

一壟青雛菊

漫爛

故園種滿白菜

梗是玉的白

葉是玉的碧

澆水的是太祖母

海水湛藍(lán)不追往事

玫瑰幽香 夜與夜

連著花事和白菜或愛情

雛菊一朵朵釀成酒

竹籬笆 雁西歸

南往前 北向北

隔著茫茫人生

萬物撒下悲歡

向左向右生或滅

半句不與風(fēng)煙訴

春風(fēng)一吹就開花

秋風(fēng)吹起就結(jié)果

太祖母摘下一籃白菜

穿過羊腸籬笆小徑

蹣跚歸家

晚暮中又生起炊煙

快樂多么稀少

暗啞在光和影中沈浮

倒懸?guī)r洞的蝙蝠

是大地新長的雀斑

更蒼茫的事物罩下來

我拆下的是我的心

我的頭顱

它們不再為生活的皺折嘆息

為失眠的夜飽含愧疚之心

我們在布滿蟲眼的人間

說快樂是多么重要

事實(shí)上

快樂是多么稀少

新玫瑰

我的玫瑰花

又在新季節(jié)里開

玫瑰開出秋風(fēng)

玫瑰開出晚霞

玫瑰開出圓月

有什么搖晃月色？

月亮掉下來的

是多么輕的羽毛

四處流浪的羽毛

它們聚攏在花瓣上

我的玫瑰

每天都新開一次

每一天都是新的玫瑰

新玫瑰，喔

這來自意外的事物

這收攏羽毛的花瓣

請允許我說

驚喜

而不說塵埃落定或其他

暮歸

一天的工作完結(jié)后

暮色已蒼茫

帶著一天的陰晴雪雨

從兩排柏樹中間走過

柏樹椏上一朵朵小蘑菇

吐出它的白

一對避雨的小麻雀

依偎在蘑菇下

唧唧唧唧 你儂我儂

幾片柏葉帶著雨珠墜地

生活深處吹響的笛音

從土壤捎來

大地手掌開合

吸納吞吐光和暗

歸家人仍在途中

與雨交涉

失語癥

賽車疾馳于午夜空曠中

幾聲尖銳狼嚎掃過街尾

夜的軀體從內(nèi)部中央碎裂

如水的波紋橫面方向擴(kuò)散

滲入泥土中的一些晃動了樹的筋根

或是聲響或是水紋或是夜涌動的不安

樹葉簌簌低鳴 驚動棲身于枝頭的夜鳥

露水跌落于尚未成雨珠的時刻

城市先于一盞路燈驀然醒來

鐵軌上的火車冽過晨的靜謐

街市在一尾魚的掙扎上蹚出喧嘩

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氣息點(diǎn)燃人間煙火

早于太陽升起的人流擠塞地鐵巴士

夜班人撐著半袋月色

人群似面無表情的沙丁魚

裝滿車廂角落畫面繁復(fù) 集體無語

狐貍逃逸于原始森林竄進(jìn)窗口

蝙蝠岀洞后，失語癥始于午夜

萬物靜默，失語癥從一個小窗口流散

和城市車流人流匯合 漾出大海波紋

所有的疼痛都有貼切的安慰

喉痛頭痛全身肌肉酸痛

護(hù)士拿著五顏六色的藥

對你說

紅色的止鼻水

灰色的止咳

藍(lán)色的止肌肉痛

粉紅色的退燒

白色的是胃藥

呃 醫(yī)生擔(dān)心你是病毒感染

加開了抗生素

多像五顏六色的糖果

攤開在一個中年人的掌心

每一種疼痛都有了

貼切的安慰

小刺玫瑰

云朵，聚攏更多漂浮

時間，布滿荊棘之手

你見的光，自幽遠(yuǎn)處來

徒步人，尚在蹣跚

米粒，雨滴，蜻蜓

動蕩，焦慮，克制

一聲萬物的嘆息

正往一朵小刺玫瑰

降落

穿過人群去愛一個普通人

光芒四射的人

才氣橫溢的人

俊美傾城的人

追星捧月的人

金銀滿屋的人

權(quán)勢高居的人

心胸狹窄的人

世俗難耐的人

居心不良的人

虛無飄渺的人

我要小心翼翼地繞過你們

穿過人山人海的人群

去愛一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的放在人海中難以辨認(rèn)的人

一個普通的沒有耀眼星輝的人

一個普通的只有普通長相的人

愛他普通的質(zhì)地普通的開闊心胸

普通的善良普通的真誠普通的干凈

穿過人山人海

去愛一個普通的人

靜謐地在一個小小的城

一座小小的整潔的房子

過普通的柴米油鹽醬醋茶

普通地笑普通地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