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
我的一位老同學記憶力超群,居然記得我的一樁往事,而且是一樁我自己不曾記著的往事。那是上世紀60年代末,當時我們還都是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因為要好整日形影不離。一個春天的下午,相伴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平日里少言寡語的兩個人默不作聲的穿過一條條街巷。大概由于太寂寥吧,終于有些耐不住了。我說:“咱倆說話唄”。他問:“說什么呀?”我說:“談談理想唄。”他說:“你先說”。我說:“你先說。”推辭不過,還是我先說了。據他的回憶: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我聽了不覺驚異。那個時候學校正批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同學們都想著畢業后當解放軍戰士,或是技術工人,或是會開拖拉機的新型農民,誰能想當作家呀?作家不是都挨批判、被勞改了嗎?轉念一想還真有這個可能。因為我愛讀書,所以崇拜作家,既使作家都不行了。這是同學們所知道的。那會我的心思象玻璃杯里放置的冰塊,透明得很,誰都能看得清楚。這一生盡管沒有當成作家,但畢竟同文字結了緣。那都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不管是真是假,他當玩笑說了,我也當玩笑聽了。
春節過后,天氣漸暖,窗外仍時不時的飄著雪花,落到地上就融化了。三五個退休賦閑的好友,相聚在臨街不甚高檔的酒館里。桌子上擺滿了白酒、紅酒和啤酒,但大家開懷暢飲的還是那壺“鐵觀音”。嘮扯的話題自然都是那些共同經歷過的陳年舊事。包括那位老同學所說的我想當作家一事。透過窗子,看見對過廣場上燈光下人們正在跳舞,我驀然聯想起來另一件發生在春天里的故事,大約是在四十年前,與跳舞有關。似乎作過作家夢的我,曾在團縣委工作過一段時間。侍弄公文之余,偶爾也在報刊上發表一些類似青年思想漫談的短文。在當時縣里寫東西的人當中,我是比較年輕的。因此領導對我也是比較賞識的。一天,領導把我叫去,交給我一個任務。說是當下社會上一些小青年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留長頭發、穿喇叭褲也就算了,還時常聚在城南大橋下聽港臺歌曲,跳交誼舞,簡直不成體統。領導讓我寫一篇批判文章發表在報上,也算對他們的幫教和挽救。還叮囑我到大橋下面看看,貼近實際,批判稿才能寫出針對性。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騎著自行車去了烏裕爾河大橋,遠遠聽見一陣從未聽過的悅耳歌聲隨河水飄來。尋著歌聲望去,見在河北岸綠氈般的草地上,確有幾名青年男女踏歌起舞。我走下橋頭,走向他們,他們見有人來了便停止了舞步,但錄音機并沒有停止轉動。打過招呼,嘮了幾句,知道他們是城里的待業青年,比我小不了幾歲,無事可做便聚在這里唱歌跳舞,權當郊游吧。我看他們除衣著比我前衛外沒什么特別之處,回來后苦思冥想就是寫不出那篇批判文章。好在領導再沒有過問。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改變主意了。那是我這一生中僅有的一次沒能完成的任務,收獲是從那群小青年的錄音機里第一次聽到了《綠島小夜曲》和《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都成了我日后的鐘愛。
春天要來了,雖說步履緩慢,但還是愈來愈近。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總要打開箱柜和包裹,翻揀換季的衣物。如果老友相聚,也總愛打開話匣子,翻揀著春天的記憶。記憶這東西很有意思。清晰的往往已久遠,朦朧的往往是作天。在我們這些人的記憶中,只要想起春天也就想起春天的詩,有讀過的,有寫過的。春天對于詩是一個永遠的主題,詩對于春天是一張永久的名片。從12歲發表第一首“順口流”開始,我至今才發表四百余首詩。有自由詩也有散文詩,有民歌也有舊體詩詞。其間相當一部份是寫春天的,只是大都忘卻了。然而四十年前的一首我倒是有記憶的。說來真有意思,我沒有寫出那篇批判文章,倒是胡謅了一組短詩。其中一首《是穿裙子的時候了》,內有兩句是這樣寫的:“我們的生活需要晾曬,陽光下應坦裸得更多”。人們說這首詩的“轟動”效應最大,一見報,滿大街的姑娘媳婦都穿上裙子了。這故然也是玩笑,但我知道這樣一件真事。鄰居一家兩口子逗嘴。男的問:“我出門給你捎點啥呀?”女的答:“買一條裙子吧。”男的問:“長的?還是短的?”女的說:“短一點的”。男的生氣:“短的大腿露的多,難看”。女的反駁:“人家東院大兄弟都寫詩了,陽光下應坦裸的更多”。那個時候,女人穿裙子是需要勇氣和膽量的。既使天氣熱了,也很少有人敢挑這個頭。不像現在,無論年齡,無論四季,大多數女人都穿著漂亮的裙子。冬天再冷,下面穿一條類似連褲襪的體型褲就行了。可見人們的穿戴越發新潮、生活越發時尚了。
人上了年紀,懷舊便成為一種常態。我的網名就叫“懷舊者”。人們大都懷念遙遠的歲月,即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因為那是屬于自己的春天。春天是美好的,是充滿昂然生機的。而發生在春天里的故事則是青澀的,也是青蔥的。
那一年冬天,母親病了,臥床不起,我放學回家做了幾次飯。一天傍晚,父親下班買回一小塊豬肉,一斤二兩,是全家人一個月的供應量。我把肉放進鍋里,填上水,灑上鹽,準備給母親煮肉吃。這時家里來了兩個女同學,說是教語文的陶老師讓來取書。這可叫我著急了。她們要取的《普希金抒情詩選》,是我兩天前從陶老師手里借到的,剛讀了一半,哪能舍得讓她倆拿走呢?我以人格保證:今晚貪黑也要看完,明天上學一定送還。她倆答應著走了,電也停了。我一邊拉著風箱,一邊借著灶臺上的燭光繼續讀著那本沒有來得及讀完的大作。不料我完全陶醉在這位俄羅斯大詩人筆下的意境中,鍋里的湯燒干了,險些將肉燒糊。好在父母沒有責怪,但我心里還是很不好受。要知道那時候一家人一個月只能吃上一次肉。
這件事情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當時我正上中學。同許多中學生一樣,愛讀書尤其愛讀詩。那時書店和圖書館的書架上都是空落落的。小城里的書籍大都被當作“毒草”一車車的拉到廣場上燒掉了。我是親眼看到的,好心疼啊!但我還是讀了一些東西,包括小說也包括詩。因為民間畢竟藏著一些書籍,我所讀到的都是從老師、同學、玩伴手里借到的。就在那個冬天,我通過教音樂的史老師認識了縣文化館的謝老師。也是在一個停電的晚上,史老師把我領到謝老師家里,兩間低矮且陰暗的土草屋。從謝老師那里借到了賀敬之的《放歌集》。以后在他那兒借了不少書。有60年代初期臧克家主編的大部份 《詩刊》,還有張永枚、梁上泉、王書懷等青年詩人和鄉土詩人的詩作。
第一次擁有屬于自己的詩集,是高中畢業前的夏天。遠在貴州工作的大哥到北京出差,跑了幾個書店,排隊買到幾本剛剛出版的詩集,立馬給我寄了回來。當從郵局里取回郵包時,我的心情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打開郵包,里面有李瑛的《紅花滿山》,有李學鰲的《太行爐火》,還有李幼容的《天山進行曲》。我找來畫報給這幾本書包了書皮,還請寫字好的同學用毛筆寫了書名。愛不釋手啊!這幾本書我不知道讀了多少遍,其中精彩的句子能夠完整的背誦下來。同學們得知我有了新詩集都爭搶著來借。可是不等人家讀完,我就以還有人要借為由急著索回。自我感覺不是小氣人的我,那時給人的感覺倒很小氣。
時隔不久,我高中畢業了。因為父母需要照顧,我沒有被動員下鄉。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由此少了知青的經歷。但我還是沒有找到正式工作。為了養活自己,只好做些臨時工,干些粗活、重活。抬木頭,搬石頭,挑沙子,什么都干過。無論干什么,我的衣袋里總會揣著一本書,往往是一本詩集。歇氣的時候讀上幾頁,便來了力氣和精神。這成了我的一種習慣,可這種習慣是別人所看不慣的。對我來說,那段時光既黯淡又蒼白。而伴我度過那段時光的.則是那薄薄厚厚的一本本詩集。在讀過的那些字里行間,印證著我的青春記憶。詩給了我激情和勇氣,詩給了我想往和追求。與古今中外的詩人交流,即使是無聲的,也會獲得詩心和詩意。好像在濃霧中掬起一束陽光,似乎于寒冷中感受一室溫暖。
管班上最漂亮、最叫人喜歡的女同學叫“班花”,本來是近些年高中生們的稱呼。然而我們上高中時的“班花”,卻是我在過了近半個世紀后提議追任的。同學們都很認可,尤其是男同學們都很贊同。
“班花”是美。兩行長睫毛下的一雙杏核眼,忽閃忽閃,好像會說話。“班花”愛美,在全班女同學都“非藍即灰”的情況下,她的衣服居然偷偷綻放幾朵花。一件合體的“北京藍”穿在她的身上不肥不瘦。上面露著花領子,下面罩著花套袖。那個時候,男女同學不大接觸。連看都不會多看幾眼。我能瞅到的只有這些了。
高中畢業前,“班花”曾與幾名女同學到過我家,緣由忘了。母親很高興,因為母親很希望有女生到家來,就像鄰居曉光家那樣。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當同學們離開時,母親送出門,指著走在最后的“班花”說:“這閨女真俊。”“班花”聽了不好意思,臉有些紅了;我聽了也不好意思,心有些熱了。那一年我們都十八周歲。
畢業后各自下鄉,彼此間沒有聯系。再一次看到“班花”是在多年以后。可惜我只看見她,她沒有看見我。那是我在一家照相館的櫥窗里看到了她的大照片。身上穿著碎花的連衣裙,肩頭搭著蓬松的馬尾辮兒。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那雙長睫毛下的杏核眼。據說此時“班花”在一家國營旅社工作,早已嫁作人妻,并成了縣城里數得著的美女。若不然,大照片怎么能掛進照相館的櫥窗呢?
待我真的見到“班花”,又是多年以后。一個冬日寒冷的黎明,我公出下鄉。在長途客運站門口,見到一位叫賣礦泉水的婦人。盡管穿著又大又厚的棉襖,盡管用圍巾和口罩把臉捂得嚴嚴,我還是從那雙外露的眼睛認出了她。但是,我沒有同她打招呼,也回避了她的眼神,怕她不好意思。我覺得她可能下崗了。那個時候正值工人大下崗的高潮期。后來同學們證實我的猜測沒有錯。她下崗后,不但在客運站賣過水,還在小市上賣過舊物。那一段時間對她來說,確實是人生的低谷。
我與“班花”接觸,是近幾年的事,而且通過我的妻子。妻子參加了一個由社區大媽組成的業余演出團體,“班花”也在其中。本來嗎,“班花”上學時就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干,能唱會跳;現在日子過得好了,理當重圓舞臺夢。妻子演出我常去看。即看我們家的“家花”,也看我們班的“班花”。春節后,他們的一臺旗袍走秀驚艷了整個縣城。里面最靚的頂數“班花”了。優雅、嫵媚、端莊,大氣。
前幾天,“班花”來我家看望妻子,正趕上我洗衣服,就順口夸了一句:“真是個模范丈夫。”可我不知為何回了一句:“知道模范丈夫,當初為何不嫁。”“班花”咯咯地笑了:“咋的?晚了!”妻子也咯咯地笑了“咋的?晚了!”我也隨著她們笑了:“是晚了!”
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那日,母親伸出哆哆顫抖的手,遞給我一個小包包。第一層包著一方舊手絹,第二層包著半張舊報紙,里面竟是一打用紅絲線纏裹的黑龍江省地方糧票。數一數共80張,有1斤一張的,有3斤一張的,也有5斤一張的,大約160斤。母親說:“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挨餓的日子了,這些糧票你收著吧。”此事已經過去20年,那一年母親80歲。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了。我將這打糧票收藏在抽屜下面的一只鐵盒子里。幾次搬家,都未舍得丟棄。每當我打開鐵盒子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遠在天國的母親,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遠去的票證時代。
那個時代的一大特質就是物價雖低但買東西要憑票或憑證。那時正值大規模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國家施行計劃經濟,人們的吃、穿、用都是有計劃、按需求、低標準供應的。除了人民幣,不可或缺的就是票證。光有錢沒有票證,很多東西買不來。這里面最重要的自然是糧證和糧票。糧食由糧店憑糧證定量供應。在家吃飯可以,但要上食堂、下飯店,就需要糧票了。糧票分為兩種,一種是全國糧票,一種是地方糧票。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時常出門。沒糧票,食堂和飯店都是不接待的。這就得事先拿著糧證和單位開具的介紹信,到糧店換糧票。去省外換全國糧票,在省內換地方糧票。既使下鄉蹲點也要帶糧票。因為到老鄉家吃飯是要付錢和糧票的。出門歸來,把沒用完的糧票交給母親。母親過日子很仔細,一斤一兩的攢起來,留待逢年過節和家來客人時改善伙食。或買幾個饅頭,或買幾根油條。當時一個饅頭和一根油條,都要二兩糧票。錢是幾分記不得了,反正便宜。
我的母親過慣了苦日子,饑餓是母親半輩子的常態。忍饑挨餓煉就了母親的品格和意志,與饑餓抗爭把母親磨礪成過日子的好手。民國初年,也就是上世紀的20年代初,姥爺一家人從山東老家一個叫作曹莊的地方,沿途乞討,來到安達縣城南一個曹姓集聚的屯子。母親同她的弟弟,坐在姥爺的挑子里,懷抱著一只討飯用的粗瓷碗。我的母親同我的父親一樣,都是跟著家人逃荒過來的。可是來到東北并沒有擺脫饑餓。日偽時期挨餓,國民黨時期也挨餓。我與母親共同經歷的饑餓,是在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跟以往不同,母親清瘦的面脥上只有菜色并無愁容。因為她聽說京城里的領袖們也在挨餓,她看見縣里的干部們也在挨餓。她告訴我:“挨餓不可怕,挺一挺就過去了。只要有共產黨在,老百姓總能過上好日子。”日子好了,母親老了;日子越過越好了,母親卻離我遠去了。
母親留下的糧票,接近當時一個成年人半年的供應量。在那個人們為吃飯而勞神的年代,這很不容易。糧票中的最后一版是1978年的。以后不久,隨著我們國家改革開放的深入,特別是隨著糧食產量的提高和糧食政策的調整,糧食票證同其它票證一樣失去了作用。其實,在母親最后的20年里,吃飯已不再成問題。可她老人家還是將積攢的糧票保存下來。她留下的,不僅是愛惜糧食的美德,而且是勤儉過日子的好家風。我雙手捧著的這一打糧票,雖然稱不上是文物和古董,但足以稱的上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紀念品。
如今我家的餐桌上,早與晚只有我同妻子兩個人,中午多了忙于工作的女兒和忙于讀書的外孫女,有時女婿也來,只是少了母親。我們兩口子吃的隨便一些,但孩子們來了,餐桌便豐盛起來。至少有四盤肉炒的菜,或許還有一條魚。至于主食,當然是大米和白面。粗糧是作為新鮮之物的。家里來了客人,或親戚,或朋友,或同學,或同志,都要去飯店,而且要挑有特色的。最近不知為什么,每當拿起筷子或端起飯碗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母親和她留下的那一打糧票。母親:我們今天過上的好生活,您在天國里能體會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