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才
在萬泉河中游南岸我的故鄉,那綠樹圍繞的小山村,隨處可見的就是村旁園間地頭疏朗錯落、有高有矮、一派蒼綠的椰子樹。椰葉隨風輕輕搖曳,炊煙裊裊,溫馨著我的童年。
那時,我們一幫牧童就地取材,用椰葉編織成約6公分見方的“椰球”玩“攻營”。每人都織有十多個“椰球”當“武器”。大家分成兩隊,拉開陣地后,我們便大喊“沖啊!沖啊!”拿著“椰球”沖向對方陣地拋打 “敵人”,“椰球”打到對方便算打“死”一個,直到將對方打“死”完就贏。我們還會用椰葉編織成約7公分見寬的3個扁形方塊,用兩根小木棍串聯成一把“駁殼槍”,每人一把,也分成兩隊,大家都在各處灌木叢中躲藏起來,互相尋找對方,誰先發現“敵”手,便用那“駁殼槍”指著對方大喊一聲:“啪!打中你了。”累了,我們便坐在草地上用椰葉編織許多好玩的東西,譬如:“手表”、“莉瓏貓”和“椰哨”等等。 我們嘴含“椰哨”吹出“嘰!嘰!嘰!”的聲音,在牧場上此起彼伏……
椰子,可真謂農家之寶,營養著我那不識愁滋味的童年。為了我們十口之家的生活,媽媽忙里忙外。早晨,她用番薯干碎片(即“番薯米”)煮一大盆番薯粥,將半截老椰子放在那盆番薯粥旁,便上工去了。牧牛歸來,我用椰子耙耙那截椰子肉絲撒在碗里的番薯粥上,略略攪勻,哧溜哧溜幾口就喝光了,饑腸轆轆中,那又香又甜的清爽感覺是童年舌尖上永遠的記憶。雨天,生產隊不上工,媽媽常用椰子來豐富我們的生活。有時,她耙椰子肉絲摻和米給我們煮椰子飯。老椰子肉溢油,那熱乎乎的椰子飯油潤香滑,我們個個吃不識飽。大多時候,她會做番薯粿給我們吃,先將“番薯米”用石磨磨成粉,加水和成面團,抓一小塊面團,薄薄地均勻按在剛砍來洗凈撕成四指寬的的香蕉葉片上,再抓一把混了細鹽的椰子肉絲或是混了紅糖的椰子肉絲撒在上面,對折捏合,擺放在圓竹筐里,然后,擱在大鐵鍋里蒸。沒多一會兒,番薯粿的香味便飄逸出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兒抓起剛出鍋的番薯粿在村中邊跑邊喊:“我媽做番薯粿啰!我媽做番薯粿啰!”那聲音讓寂寥的山村生動出快樂……
記憶中,媽媽以椰子肉絲做餡的粿品有:椰子粿、歸粿、椰葉粿(也稱“意粿”)、“豬腸”粿(糯米攤粿撒上混了芝麻、炒花生和紅糖的椰子肉絲卷起來切成一截截)、番薯粿、木薯粿、高梁粿、粟腳粿、蓽撥菜粿等等。小時候,每年晚造收獲,媽媽都會將曬干的新谷裝半筐來煮熟,再曬干,然后舂米揚殼,將這熟米文火炒爆。她還剝一個老椰子,將椰肉指粗條狀起出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迫不及待抓一把炒米放到口中,咬一口椰子肉就著吃,那香噴噴的記憶溫暖著我童年一個又一個冬天。
我家離龍江中心小學有五里路。那時,上學往返靠步行。六年級第二學期,為了備考,我住校,在學校教師飯堂開飯。我常帶媽媽炒好裝在玻璃瓶里的椰子肉絲和豆豉就飯。1964年,我應屆考上創辦于1917年的著名中學嘉積中學。
13歲那年,我從萬泉河南岸南望角渡口上船,順流而下,到離家二十多公里位于縣城的嘉積中學讀書。那船是萬泉河水上運輸公司的客船,船艙里一排一排擺放長木椅子,有四十二個座位,船棚頂上鋪銀白鐵皮,可以坐二三十人。我們許多學生仔喜歡坐在船棚頂上,看兩岸蒼翠連綿的椰林依依而過之秀美風光,看在河邊洗濯衣服的村婦村姑,看在河面上撒網的漁夫……在“突、突、突”的引擎聲中,客船在河面上犁開滾滾斜浪,載著我漸漸遠去。也許是第一次出遠門,年少的我心頭漫上一股惆悵……
有一回,船從椰子寨河道駛過時,一位“國”字臉的中年船工對我們幾個學生仔說:“1927年9月23日,中共瓊崖特委書記楊善集同志就是在椰子寨戰斗中光榮犧牲的。”他見我們好奇地聽著,便接著說:“楊善集烈士是瓊海福田井堪村人,是我的堂叔。他1924年赴蘇聯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留學,跟聶榮臻、葉挺等人同學,同年12月1日,他同葉挺等被中國共產黨旅莫支部吸收入黨。”我們聽呆了,為家鄉有這樣的革命英雄而自豪。
后來,我參加海南省勞模休養團赴黑龍江休養,在五大連池風景區見識了令人神往的白樺樹林。秋風颯颯,林濤呼嘯,我仿佛走進蘇聯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場景,想起在白山黑水那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間與日寇英勇戰斗的楊靖宇將軍,想起趙尚志、趙一曼等烈士和無數英勇的東北抗日聯軍戰士。他們,像那挺拔入云的白樺樹林一樣,令人敬仰。
驀地,我想起南方故鄉那連綿的椰子樹林,想起在“9.23”椰子寨戰斗中為掩護部隊撤退而英勇犧牲的楊善集烈士,想起1931年夏為掩護同志脫險在龍膽村英勇犧牲的楊善集夫人——中共廣東省委委員林一人烈士,想起在紗帽嶺伏擊國民黨軍的紅色娘子軍,想起在瓊崖孤島堅持革命二十三年紅旗不倒的馮白駒將軍和無數瓊崖縱隊戰士。
他們,就像瓊崖大地上頂天立地的椰子樹,讓人永遠懷念……
我認識這補鞋妹有二十年了。
那時,小城南門市場正門對面臨街道旁,有幾個補鞋攤檔。其中,一個年輕嬌小圓臉女攤主是講海南話的,許多人都喜歡找她補鞋、擦鞋、修傘、修手袋什么的。我們夫妻倆是她的老主顧。
瓊海地方人愛面子,一般是不肯到臨街道旁補鞋討生活的。這位面容姣好、常帶笑意、衣著樸素的年輕女子在街頭從容侍弄各類鞋、傘,沒有半點卑微神色。一般上午時分客人都比較多,往往總有好幾個人在旁或站或坐等她干活。她一邊跟主顧拉話,一邊手不停歇熟練順當地干著手上的活計。沒一會功夫,一雙女式皮涼鞋縫好線釘好鞋跟了;又沒一會,一雙男皮鞋上油擦過幾道工序,锃亮锃亮地放在顧客的腳跟前了。一個急著要去辦事的中年男子拿著一個掉帶子的手袋來請她先裝上帶子,她從一個透明小塑料袋里取出一枚金黃色的鐵鈕,將那插隊顧客的手袋連帶子脫頭放在鐵碼上一錘砸下釘牢,拉拉一下便妥了,前后不夠一分鐘。在這攤檔的周遭洋溢著一種暖人氣氛。她從心底感謝這人來人往的街市,感謝生活對她的恩賜。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不是純正的瓊海口音。
后來,從她口中得知,她是從七指嶺下一個黎村嫁到這小城近郊萬泉河畔一個村子來的。是一個黎家妹子。
誰能曉得,這個溫和如鴿子的小巧玲瓏的黎家妹是一個苦命的妹子呀。當年她出生僅四個月大,母親便不幸病故,不久,父親娶了后媽,后媽一點都不疼她。從小小年紀開始,這個苦命的孩子便在鄉親和親戚家輪流吃飯長大,由于營養不良,身材矮小,及至結婚生了一個男孩子后,公婆和丈夫都嫌她個頭矮小,干不了多少農活,對她冷若冰霜,她便抱孩子到姨媽家住。沒多久,丈夫另有新歡,她便跟他離婚了。她想長上翅膀,飛離這令人心酸的地方。有親戚介紹島東萬泉河畔一個大齡青年給她,這個老實巴交,曾做過伐木工,也干過瓦匠工,面貌端正,高瘦個頭,比她大十來歲的男子競一下子上了她的心。或許是命中緣分注定,1992年,他們終成眷屬。
記得美國著名作家馬格麗泰.密西爾在《飄》中說過:“母親是一種神異的存在。”這個黎家妹默默地用她的行動詮釋了這句話。
她嫁過這邊來時丈夫的家庭背景是:二弟幾年前因車禍去世,留下兩個年幼的男孩,二弟媳狠心將兩個孩子拋下不管,出走了。丈夫格外疼愛這兩個侄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哺養。她被丈夫的善良感動,也像親生母親一樣疼愛這兩個侄子,白天帶著兩個侄子同她帶過來的兒子一起玩,晚上陪他們一起睡。平時,有好吃的都勻給他們一起吃;過年時,都買新衣服給他們穿。再婚兩年,她一年一個生了兩個男孩子。她已成為五個孩子的娘親。
當時,公婆在小城南門市場擺攤賣菜,租住在外面。家里一窩孩子便全靠他們夫妻倆。看到老屋客廳角落一架二叔生前用過的蒙塵的補鞋機,她便跟丈夫說,我去學補鞋掙錢。丈夫拗不過她,便讓她去拜師學藝,上街擺攤補鞋。
那是1996年初,春節剛過,這個年輕女子便到這街市道旁擠出一小塊地盤,撐起一把遮陽傘,擺上那架補鞋機,旁邊擺著裝滿鞋墊、鞋底等雜物的兩個藍色條紋編織袋和兩個裝滿毛刷、剪刀、劃刀、錘子、錐子、鉗子、帶把粗長針、各色膠線卷、“臭皮匠”牌皮革膠、黑鞋膏、黃鞋膏、白鞋膏及拉布條和許多說不上名的各樣工具的鐵盒子,還有幾個矮凳子,開始招攬生意。她是個聰明人,拜師時,一邊看一邊干一邊用心記,干過幾遍后,心中有底了。起初,她的手藝還生澀別扭,漸漸地,越干越熟練越妥貼,深受顧客贊賞。她態度和藹,收費合理,許多人都成為她的回頭客。
每天早晨,她早早就起床,弄好早飯給大人小孩吃后,便帶上一盒飯菜一瓶涼開水,騎單車二十多分鐘到達南門市場,將放在熟人家的家伙搬出來,開始攬活。丈夫則在家照看孩子,并到定安買來七、八十只初長成的瘦鵝,買糙米煮成飯,和玉糠(將糙米輾成精米的糠)一起放在攪拌機攪拌,制成腳姆指粗條狀鵝食,逐個逐個填塞,開始時一天填塞兩次,讓鵝慢慢適應一周后,便一天填塞三次。半個月后,鵝見肥了就出籠。那幾個孩子大的帶小的跟在旁邊幫手,好不熱鬧。就這樣,夫妻倆一個在外一個在家同心協力,撐起這個家。
轉眼間,大侄子阿云初中畢業打工去了。沒出幾年,他交女朋友談戀愛要結婚了。一天,他帶已有身孕的女朋友回家見阿爹阿娘(瓊海人稱伯父伯母為“阿爹”“阿娘”),阿爹阿娘喜出望外。阿娘以家長身份陪阿云一起上門到古邑鎮女方家庭“送日”(送禮品禮金)訂婚,買了好多禮物送去,并送一個8800元紅封給女方家長。親家深知阿爹阿娘養育其侄兒長大成人不易,僅收下3300元,買一輛女式摩托車當嫁妝陪送。在侄孫女滿月日,阿爹阿娘按農村結婚并弄瓦合辦之例,大辦酒席,宴請鄉親和親朋好友吃喜酒慶賀。一時間,十里八鄉都盛贊新郎官的阿娘不是母親勝似母親。
補鞋妹原先所在的攤位因整治市容,已被調整到市場北入口道旁的三角地。這里樹木成蔭,她免受烈日蒸烤了。這個不知疲倦、不識愁苦的補鞋妹那圓臉總掛著平和的笑意,不急不徐地用雙手打理自己的日子。日出日落,時光如梭,她已經出道二十年了。她跟我說,二十年來,她已經換了5架補鞋機。三年前,她買了一輛“美揚牌”有車斗的小三輪電動車。早上出來時,車斗里放著兩個有蓋的塑料桶。中午時分,一般少有客人來,她吃飯后便帶塑料桶到鄰近居民樓熟悉的好心人家去將其留下的潲水倒進桶里,她丈夫下午便開那輛大三輪電動車出來到另外幾處積潲水后一起運回家養豬。他在承包地上自己動手蓋起豬舍養豬,養了20頭母豬,前不久剛出欄30頭肉豬。那天,我正采訪補鞋妹時,他開車來運潲水。我跟他打趣說:“陳老弟,你討了個會做家的老婆。”他笑著跟我說:“看老婆當家這么辛苦,我得幫她一手。”他妻子笑著說:“我坐在樹蔭下干手藝活,有啥苦?你在太陽下在風雨中‘碰’來‘碰’去,才辛苦呢。”目睹此情此景,讓人心頭別有感慨。
因為家庭困難,她家里的五個孩子僅讀初中就出來找活干了。大侄子阿云常年承包寬帶管線安裝到戶工程干,可以掙錢養家了;二侄子阿星去學習維修電腦技術,在縣城開電腦維修店;大兒子阿天(她跟前夫所生)拜師學習廚藝,現在一家學校食堂當廚師;二兒子阿建讀技工中專畢業后在省城打工;三兒子阿亮在縣城售房。阿亮“口水”好,已結婚生一女兒了。他們再過幾個月又要生第二胎了。她喃喃念叨:“我生的都是帶 ‘蒂’的。阿亮這次不知道能不能給我也生個帶 ‘蒂’的。”我笑她重男輕女。她也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她說:我那寶貝侄孫女今年讀小學三年級了,她學習好,懂禮貌,每天我收攤回到家,她都甜甜地喊:“伯婆回來了。”幫我搬東西進屋,我好開心……哎!樹大分杈,家大分家。“牝雞司晨。”在這個家庭,由阿娘主事。今年春節過后,阿娘召開家庭會議,主持分家。阿娘將公婆在世時建設的一棟平頂正屋一分為二,阿爹居左,侄子(二叔名份)居右;并將阿爹阿娘于2003年建設的平頂橫屋四間(含門閣)分兩間給侄子,阿爹得一間和門閣;還將2013年拆掉祖屋由阿爹阿娘主持新建起來尚未裝修的平頂正屋平分為二,阿爹居左,侄子居右。阿娘僅留夫妻倆1994年蓋的兩間簡易磚瓦橫屋,一間作廚房一間放雜物。倆侄子對阿娘感激不盡。鄉鄰都稱贊這個黎女真會做“娘”。她接著說,分家了,平時,倆侄子另起爐灶開伙;到節日,我叫他們不要煮飯,跟阿娘一起殺雞吃團圓飯,今年的中秋節就一起吃團圓飯。
我們聊得正歡,鬼使神差,我問補鞋妹:“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對我說:“我最大的愿望是:明天,太陽照樣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