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腳下（組詩）

⊙曹立光

家的方向

跑進菜園的蘆花雞

迅速啄了一口白菜，白菜葉上

留下一條蟲子陰影

假寐在洗衣盆里的黑貓

懷抱正午陽光取暖

掛在曬衣繩上的紅辣椒

正在慢慢褪去生活水分

向南的門敞開著

翻過山崗的那輛中巴

突然停下

向北的車窗全部打開

陽光下的青草

全部向北跪下

遠山揣著手

天光透亮

爐火熄滅

醉眼朦朧的酒瓶

用目光

把剩菜蓋上一層薄霜

推門而出的棉襖打著哈欠

蹭褲腿的是一團毛茸茸陽光

賣豆腐的王麻子已經過去

打牌的老伙計們還沒有來

只有挑水的老曹頭向你擺了擺手

佝僂的影子拖著沉重的肉身

揪一個

掛在曬衣繩上的紅辣椒

嘗嘗

遠山揣著手，穿一件雪的衣裳

胯下的湯旺河凍得嘎巴嘎巴

發著裂響

當一切暗了的時候

走在我前面的

那只老狗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平淡的眼光籠罩一層

暮色

許是我的裝束令它不安

它又在路過室外廁所時，轉身

端詳了我一會兒

因為是午后

我們在微笑中解除戒備

像老朋友一樣走在上山的路上

共同聽風穿過毛發的聲音

彼此看蝴蝶盛開的金色花瓣

跑過身邊的溪水

馱著穿黑盔黑甲的黑螞蟻

順水而下的鳥鳴擰亮了山丁子

體內紅燈

再往前走

采山人把一根羊腸小道扔過來

樺樹、曲柳、山槐、黃菠蘿、老紅松

它們集體沉默

任憑啄木鳥在時光深處

刮骨療毒

草蘑、肉蘑、松蘑、榛蘑、雞腿蘑、猴頭蘑

能否治愈貧困

無人得知

當一切暗了的時候

那條老狗

在一座新墳前坐下

慢慢俯下身子

嘴，哼哼有聲

正午陽光

蹲在樹根上的那朵蘑菇

舉著陽光的傘

那只豁唇的狗，不知從哪里

鉆出來

脖子下掛著蒲公英的鈴鐺

你用目光

送瞎子瘸腿孫女一程

轉身聽見過路的風

在你家廚房

掀鍋，找飯碗，挪凳子

間隔一會兒

有腮幫咀嚼的聲音傳出

你懶得探究

這正午陽光是最好膏藥

輕輕活動被陽光浸泡的手指

你在小曲兒里

聞到了往事的芳香

日已西斜

墻皮在脫落

漏齒的窗戶翻著白眼

望天

不愿離去的蜘蛛

試著用網

修補墻縫間走漏的風聲

竄出門外的不是家貓

一只灰顏色母鼠

嘴里叼著一只沒長毛的小耗子

匆匆跑進柴禾垛

走進這家院落的生靈

沒有誰

試著撿起

破碎相框下支離的相片

歲月是不能拼湊的

日已西斜

西斜的還有一座

無主的房屋

和絳紅的袍袖

下山路

為了踩住影子

我不得不奔跑起來

下山路

在搖晃，跟隨我一起喘粗氣

那么多被腰斬的樹一閃而過

那么多被雪覆蓋的新墳一閃而過

影子已翻過最后一個山口

站在檢查站路口叉腰撒尿

散架的我，像那枚害病夕陽

斜倚一棵四十歲樺樹

吞下藥片，張望人間

秋草黃

被風吹歪你舉著雨傘

落葉的刀片分割我孱弱的呼吸

奔跑在霜降之上的車輪

是否懷揣返鄉的請柬

臨近不惑的你我

一邊忍受身體內的省份獨立

一邊用膏藥堵四處漏風的生活

婚姻是彼此藥丸

性味苦，入口有蜜蠟的甜

西山腳下

幾個人在合力拆一棟房子

再遠處是腳手架

廢棄的大棚

冰冷的樓茬子杵在山腳下

走過的人，都會用手點點

然后笑笑

風把出山的路打掃干凈

有人空著手上山

有人攆著影子跑下山來

他彳亍在站牌下

行李箱左右挪閃眼光

風吹開手機

推開這個叫翠巒的地方

破殼的冰凌花

抽搐的小嘴帶有冰的血絲

沿著春的腳印

陽光落在雪上，雪花兒綻放在

白樺樹掌心

沿著春的腳印，一溜小跑的山貓

消失在灌木叢后

被肢解的柴禾像堆往事，斜斜靠在檢查站

房后

風中旗，不是養蜂人倒吸的涼氣

那是爐煙咳出來的嘆息

趕路的中巴，低著頭，從這座山

翻過另一座山

從這條路輾轉另一條路，仿佛車廂內的過客

必須要面對同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