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羽茜
杭州師范大學中文系
但先生對我的態度,前后沒什么變化,無論最初寒暄之時,還是后來熟識以后。先生總是靜靜的,有時靜得近乎凄寂。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先生有些不可思議,讓人不好接近,卻又有一種感覺強烈地驅使我非接近他不可。對先生懷有如此感覺的,或許眾人中只我這一個。這一直覺后來得到了證實。……一個能夠愛別人的人,一個不能不愛別人的人,卻又不能伸出雙臂緊緊擁抱想撲入自己懷中之人的人——這人就是先生。(夏目漱石《心》,林少華譯,青島出版社2005年5月版)
1914年4月20日,夏目漱石的長篇小說《心》正式出版。小說講述的是“先生”和自己的朋友K 同時愛上了房東的女兒。他背著K 向房東家提親,K 因此自殺。之后的幾十年里,“先生”時刻背負著愧怍與自責,內心備受煎熬,最后終于在絕望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和這部小說中的“先生”一樣,夏目在《行人》《哥兒》等其他小說中,也有此類因為各種原因想愛卻不能愛的人。事實上,這未嘗不是他個人形象的真實寫照。
夏目從小被寄養在別人家里,后來雖回到自己家,卻未曾得到來自骨肉血親的體貼與關懷,自始至終只有深深的疏離與隔閡。由于從小缺乏家人的愛,夏目不知道如何在一段親密關系里愛別人。他可以游刃有余地處理與自己情感關系較為疏遠的“外人”,比如他會替朋友兩肋插刀、會為窮學生慷慨解囊,卻唯獨不懂怎么向最親近的人表達愛、傳遞愛。此種情形自夏目從英國留學歸來后表現得尤為明顯。1906年,夏目在《文學論》的自序中如是說:“在倫敦居住、生活的兩年是極為不愉快的兩年”,“若依我自己的主觀意志而言,我當終生一步也不踏上英國的土地”。他的妻子夏目鏡子在《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書中也同樣提到:“這次留洋成為一個轉折點。我們共同的家,從此蒙上了陰影。”
當時,鏡子帶著兩個孩子留守日本,又逢娘家父親做投機生意失敗,欠下了高利貸。到丈夫夏目漱石留學歸來之初,家中已是滿目蕭條,慘不忍睹。據鏡子描述:“家里所有的衣服幾乎全都穿破了,沒一件是拿得出手的。”然而就是在這樣困窘的情況下,夏目的歸來非但沒有給妻子和孩子減輕負擔,反而因為他敏感衰弱的神經而使家里雪上加霜:面對孩子們在晚飯時歡快的歌唱,他會毫無來由地嫌吵并且直接掀翻了膳桌;妻子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一個舉動都會引起他的極度不滿,不僅不給妻子一文錢生活費,還時常對她大聲吼叫,甚至動輒拳腳相加;因為懷疑住在家對面的學生跟蹤自己,他會跑到書齋的窗戶前探出頭去,沖著寄宿學生房間的方向故意陰陽怪氣地大聲喊道:“喂,偵探君,今天什么時候去學校呀?”……這一系列多疑的反常舉動,令這個經濟拮據的家庭在精神上也愈加支離破碎。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夏目沒有努力去做一位好丈夫、好父親。在他成名之后,常有女學生約他單獨出去散步,夏目對此一肚子火:“我又不是單身漢!”后來他因生病去溫泉療養,鏡子要在家照顧孩子們,便提議讓他帶個護士同行。夏目堅持不肯,說一男一女去溫泉不行。鏡子說那就帶個年紀老一點的,夏目依舊不肯,還說人是一種意外性動物,在特定的時間與場合,很難說就不會干出什么事來,最后堅持自己獨自前往。還有一次,鏡子的父親因為家境敗落,和女兒說希望讓當時已經有些名氣的夏目蓋章做擔保,鏡子為了夏目和自己的小家而含淚拒絕。夏目問清原委后說,蓋章雖不行,但錢的事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幫忙。于是在自己沒錢的情況下向朋友借了錢,并拜托妻弟轉交岳父,還向妻弟承諾無論岳父將來會如何,他都會照顧岳母和妻弟的生活。
在和孩子相處時,夏目也曾嘗試去做一位慈父,可惜總是不得要領。鏡子在《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書中有寫到丈夫企圖安慰哭鬧孩子的一幕:“最小的男孩是個愛哭鬼,動不動就哭,其實主要是因為他(夏目漱石)神經衰弱的時候,那張臉會特別嚇人……每次孩子一哭,他就從書齋出來哄孩子,說‘好孩子,好孩子,父親在身邊保護你,不要怕,不哭不哭!’后來慢慢地才發現,因為他自己是家里的小兒子,從小被欺負,也從未得到過父親的憐愛,所以就想當然地認為這個愛哭的小兒子也是被大家欺負所以才哭的……可那個愛哭鬼,每次看到夏目那張可怕的臉,總是哭得更厲害。”鏡子看待丈夫,也許正如同夏目漱石的小說《哥兒》中阿清看待哥兒,任憑世人都嫌棄哥兒莽撞沖動,不懂人情世故,阿清卻一遍又一遍地替他解釋:“少爺正直善良,真是個品性難得的好孩子啊。”在她眼中,丈夫人品高尚,淡泊名利卻又性情古怪,他希望自己能給家人帶來愛與溫暖,卻因為自己敏感脆弱的神經而無能為力。
這種多疑的性格特質和神經衰弱在給夏目漱石的家庭生活帶來災難的同時,對其文學成就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影響。在留英歸來之后,夏目漱石在38 歲創作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我是貓》,小說在雜志連載后受到廣泛好評。他在《文學論》的自序中幽默地自嘲道:“正是因為神經衰弱與狂人,我寫出了《我是貓》,出版了《漾虛集》,《鶉籠》也得以面世。這么一想,我堅信我應該感謝這神經衰弱癥和我的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