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 媽

⊙褚福海

爸走后，媽不堪打擊，性情劇變，人亦極速衰老。

倩料理完爸的后事，欲帶媽去她家一起過，可媽就是不肯離開故鄉，倩無奈，悵然飛回了那個陌生而遙迢的海濱城市。

兩地隔千里，平素唯靠手機聯絡，雖能視頻通話，少了無端揣測，可牽絆猶存，倩始終放心不下媽。

三個多月后，當倩推開家門，望見媽的一剎那，倩的心像熟透的西瓜瞬間爆裂，眼淚如開閘的洪水奔瀉而出。

媽媽的情狀令倩焦慮萬分，她實在不忍讓形單影只的媽媽像孤雁似的棲居在遙遠而岑寂的地方，便用溫婉的口吻與先生商量，原原本本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意欲將媽接來同住。

先生爽快應允，倩感激涕零。

自媽媽來家后，倩再忙再累，每晚總要陪媽媽下樓去散散心，休假日則帶媽媽到城市的不同角度去賞風景，盡其所能，給予媽媽無微不至的關愛，可媽媽常說，不習慣，故而對任何事情都了無興致，依舊郁郁寡歡，且驟然停止與她交流，倩既糾結，又著急，夜里常失眠。

初秋的一日傍晚，倩下班回到家，放下挎包，踱至媽媽面前親昵地說：“姆媽，我回來了”，媽媽竟毫無反應，既不轉頭，也不側目，再細看，早晨自己給媽媽梳好的頭發已凌亂地耷拉在額前，表情麻木，僵直直地站立于那兒，絲紋不動。倩以為媽媽在生誰的氣，可直至倩走上前拉住媽媽的手叫媽去餐廳吃晚飯時，她才驚愕地發覺了媽媽的異常：媽似乎失憶了，不記得任何事，也不認識家中的人，就固執地趴在窗口，默默地注視著遠方。

更讓倩猝不及防、瀕臨心碎的是，沒過多久，媽媽常手舞足蹈著，時而放聲悲哭，時而癲狂傻笑，一副瘋掉的模樣；還不時摔家里的物品，愣是把一個整潔有序的家搞得烏煙瘴氣，遍地狼藉。

媽媽的變故，擾亂了倩寧靜的心境，也攪亂了她平靜的生活。

她先生起初勉強隱忍，然時日一長，哪還憋得住？他逐漸厭倦起這種紛亂無序的日子，常在外面游蕩、廝混，借故延遲回家，繼而，尋找各種理由來敷衍搪塞，躲避回家，甚至開始夜不歸宿。

憑女人的敏感直覺，倩讀懂了弦外之音，可她，沒怪他。

那日黃昏時分，她先生披著晚霞神情疲憊地回來了，待他在沙發上落座后，倩略帶歉疚地對他說：“這些日子我們確實過得非常糟糕，也給你制造了不少的麻煩，我很抱歉！可這個世界上，我就只剩媽媽這么一個親人了，無論從道義、良知，還是責任、義務，我都必須要照料她、贍養她，我不愿看到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更不想再拖累你，思忖再三，我想我們還是分開過吧。”

沉郁的晚餐后，他若掙脫羈絆的鳥兒，輕靈一閃身，便消失在夜幕中。

他的逃離，自然不能消解母親的癥狀，反倒給倩柔弱的肩膀上，增添了份量，所幸開朗、堅毅的她咬著牙挺過來了。

“一個人，倘若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愛，怎可能去受別人？”懂事的兒子極其認同她的觀點，從精神層面給她點贊支持。

那天夕陽西墜時，他漫無目的地躑躅在人行道上，忽然，拐彎處忽閃出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收住腳步，瞪大眼珠瞄了個真切，嗯，沒錯，是兒子。一陣竊喜后，他快步追了上去，兒子倏地看到父親，驚喜交加，寒暄幾句后，兒子支支吾吾問：“爸，你什么時候回來？”

“沒想過?！?/p>

“你現在不贍養外婆，將來我也不管你，哼！”說完，像發怒的兔子溜走了。

兒子冷不丁擲出的那句話，如利箭一般狠狠戳中了他的痛處，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柔弱的心正在分崩離析。他怔在那兒，用直勾勾的眼神盯著兒子遠去的身影。

翌日晚，他怏怏返回家里。

“良心發現、幡然悔悟了？”倩不冷不熱地解嘲道。

“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誰都有老的一天，我不該嫌棄老人，尤其在需人照料的時候，理應孝敬長輩，使他們頤養天年。”他咽下口唾液，“何況，我今天的作為，就是兒子將來的參照，所以我得做出個樣來，陪媽媽到老。”

倩喜出望外，嘴角漾起了欣慰的漣漪。

倩傳遞出的友善信號，使他消除了拘謹，他從房間里攙出瘋岳母，幫其洗手擦臉，接著拿過茶杯，給續滿了水。

兩天后的晚上，他倒來半盆溫水，拎過小靠背椅，將岳母攙扶到客廳，岳母步履蹣跚，反應略顯笨拙，沒有排斥他，但始終未吭聲。待慢慢下蹲，坐穩后，他便用手在岳母的腳背上、腳后跟反復搓擦著、摩挲著，動作輕柔而嫻熟，岳母神情怡然，有些陶醉。按摩停當，他又拿毛巾幫岳母洗腳丫，一個，又一個，當洗到左腳的第三個腳丫時，岳母突然腳往后一縮，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出聲來。

“媽——”倩大驚失色，尖叫道：“您怎么了？”

“癢，腳丫癢，倩，媽沒事?！?/p>

“咦，原來您……”

“嘿嘿，媽沒瘋，媽只是略施小技，順坡下驢，原本是想考驗一下你們的忠誠度，孰料后來因我出了狀況，內心甚是歉疚?！眿屔宰魍ｎD，翕動一下嘴唇，囁嚅道：“如今看到女婿回心轉意，你倆破鏡重圓，我為你們高興，懸空的心也落地嘍?！?/p>

媽抿嘴淺笑，不住地點頭，眼窩里閃爍著晶亮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