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頭老呂

張海龍

水頭是船上水手長的俗稱，負責(zé)船間日常維修保養(yǎng)。水頭老呂剛上船，我不是很喜歡他，一周內(nèi)兩次晚飯后來我房間請示工作。那時甲板部門長大副是越南籍老外，英語交流對五十六歲的老呂確實有難度。老呂可以根據(jù)甲板的銹蝕狀況憑經(jīng)驗進行維修保養(yǎng)，而不是跑我房間聊工作、表決心。我心里有情緒，遂把近期維修保養(yǎng)重點及未來兩個月的保養(yǎng)計劃也安排了。

八月初，船在韓國仁川港裝貨。每天忙著接待代理、租家、港口官員，走親戚似的迎來送去。總算裝完貨，開航了，才得以抽身睡個自然醒。晚飯后，去甲板、船頭散步，吹吹納涼安靜的海風(fēng)，圍著甲板轉(zhuǎn)悠，我注意到舷邊護欄、艙口圍板新添多處除銹保養(yǎng)的油漆補丁。憑著經(jīng)驗，看得出老呂對銹點銹包處理得挺徹底，至少做到了沒有殘銹渣、銹水窩在里面。銹包好似膿包，處理得不好，前功盡棄，短期內(nèi)包囊會鼓起更大。沒想到老呂在無人督促下，帶領(lǐng)著幾個水手把活兒做得這么細致。

次日下午，又來到甲板。老呂看到我，直起腰身，玩笑說：“船長，親自下來，有什么指示啊？”我笑笑，看著周圍幾個水手戴著安全帽、護目鏡、口罩、手套、工作服、鐵頭工作鞋，頂著直射的陽光，蹲在甲板上，或掄著敲銹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除銹，或雙手握著角磨機磨得銹渣四濺。我示意老呂歇一兒。我們散坐在兩個貨艙中間陰涼處，老呂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又遞來一根煙。

晚飯后，房間里待悶了，有人組織去餐廳打撲克，老呂也喜歡加入。常常一兩局打下來，胳膊掄得酸脹，后腚后背坐久了，生疼。

航行了半個月，船到了新加坡卸完貨，又開往印尼去裝飼料。裝飼料對貨艙要求嚴(yán)格，需要洗艙。次日上午，海況偏好，萬噸貨輪平穩(wěn)地行駛在計劃航線上，輕柔的海風(fēng)吹拂著空氣中的濕熱。貨艙蓋打開后，老呂領(lǐng)著兩個水手下艙，使用消防水洗艙。

臨近午飯，房間內(nèi)電話驟然響起，水手猴子急促地說：“船長，快下來看看，水頭老呂險些從二層柜掉進底艙，腰磕得不敢動了。”我腦袋嗡的一聲，二層柜距離艙底足有六米，二層樓高，如果掉下去不死也是半殘。怎么出現(xiàn)這種低級失誤呢？我快步來到老呂房間。剛躺下的老呂看到我進來，痛苦地按著腰想坐起。我連忙制止，問水衣水褲還未脫的猴子怎么回事。猴子顯然被嚇到了，磕磕絆絆說起經(jīng)過。兩人在二層柜上拽著泵滿消防水的皮龍沖洗艙壁艙頂，猴子控制著皮龍槍頭在前，老呂拽著蛇般掙扎扭動的皮龍帶在后面協(xié)助。從后面沖洗到前面，又倒著走回沖。倒著走過程中，老呂忘了后面腳下有個方便上下底艙的人孔道門是開著的。大意的老呂一腳踏空失重，另一只腳也跟著掉了進去。意識到危險，老呂兩只老胳膊瞬間猛然岔開，后腰硬生生觸到一處凸起的梯角，兩只手臂也在瞬間墜落中，重重掛在人孔道門邊上。真是萬幸啊！兩只胳膊肘青紫，可以養(yǎng)，后腰磕得不敢用力，可以慢慢養(yǎng)。只要命保住了，一切都好說。我替老呂慶幸，老呂也說今天真是撿了條老命！

晚上，駕駛室，猴子向我透露老呂近期心神不寧的，總是嘆氣，飯吃得也少。我問原因，猴子搖著頭說不清楚。我?guī)е蓱]又來到老呂房間，老呂沒睡。查看了淤青處，不那么疼了，消腫退青還需養(yǎng)些時日。閑聊一陣，我拋出疑慮，老呂老臉頓時一紅，搖頭笑笑說沒有事。我勸道：“在船上有心事別憋著，尤其您這個歲數(shù)，心里有事，精神馬虎，還容易出事的！”半仰著的老呂盯著天棚，半晌兒，點點頭。

老呂開口前先嘆了口氣，說：“船長，稀里糊涂我已經(jīng)在船上干了十年了。船長，十年啊！六年前女兒結(jié)婚，先后生了兩個孩子，公婆是外地的，沒法過來。老伴身體不好，還得去幫著照看接送孩子。不照看咋整啊，女婿送快遞，女兒在超市上班，還房貸需要錢，孩子吃喝拉撒需要錢。我沒啥積蓄幫不上，老伴這幾年跟著女兒上火，擔(dān)心我的安危，長期睡不好覺，身體也越來越糟糕，乳房長了個瘤，吃了幾年藥，瘤還是越長越大。船長，我愁啊！前幾天，老伴乳房脹痛得受不了，沒辦法，去醫(yī)院做了切片，結(jié)果還沒出來。船長，我說我害怕，你信嗎？老伴這輩子和我沒享過什么福，盡他媽的吃苦受累擔(dān)驚受怕了。萬一真的查出……船長，我心里不好受啊，我……我對不起……她……啊！”我沒料到快六十的老呂會突然間老淚縱橫。老呂用手用力擦拭著眼角，無奈老淚越涌越多。我心酸，起身給老呂洗了手巾。老呂把手巾覆蓋在臉上，抽搐說道：“船長，你還年輕，記住老哥一句話，錢不是萬能的。掙錢了，有人幫你花，是錢；沒人幫你花的時候，后悔也來不及啊！珍惜身邊人吧！”

老呂養(yǎng)傷期間，我每次晚飯后打撲克都讓猴子去把老呂喊來。老呂打幾把要站起身活動活動腰，自嘲道：“人老了，腰也不中用嘍。”有人進來，老呂會把牌讓給對方來打，自己走動幾圈。老呂每次想回屋，我不讓他走，遞過一支煙，讓他多逗留一會兒。不為讓他多打幾把牌，只希望他別回屋過早，一個人躺久了，睡不著，再悶出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