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星星更碎的飛鳥的振羽聲（組詩）

魚 安

它卑微、薄瘦，一吹即化

從月亮上流下一層蜜，輕透、曖昧

黏濕的山風，用力紡住我的軸——

一根嶙峋的呼吸道。纏繞

像蛇

南方的晚夜散發溫情

在河床上，我應當

散開發繩，解開紐扣，任寂靜落滿

臨終的浪漫

是

我躺下，我在那兒喝過酒，愛過人，得過病

在同一天得到、失去

枯萎的大雪

自我決裂的人孤立、片面躺著

等待潮濕的月光消融，那顆

深卡咽喉，勢利、發炎的琥珀

我的影子，赤裸在雪地，跪著

捧手:

向煙霧朦朧的遠樹、暖沙

要一朵融開的白茶花

它卑微、薄瘦，一吹即化

野菊凋謝的日子

野菊凋謝的日子

我在等

太陽下山

深秋里，唯有蒼鷹

立于木枝，昏沉

怏怏，飛離

在蠟黃的塵世里

能看到的越來越少，幾近——

虧空

花葉腐爛，光線腐爛

我生來遲緩，等太陽下山

那雙被無端掏空的愛過萬物的雙眼

才因死亡而戰栗，變暗

太陽下山

夜風的空蕩因群山

未作回響，無邊

無邊的晚夜，野菊凋謝，我守著那些瘦小的

曾在黑暗里，在荒野

在我跟前歡愉的

明黃、清亮

我看見

曠野的風掀起它因

放生月光而越發溫軟的苦香

升入高空，升入虛無

入隔世之美

今夜，野菊凋謝

月色空寂，宜歡喜，宜出行

在山的一側

在山的一側，光

會放生吹往十月的風

野菊在大地上開放

清脆的白

在月色下，撒鹽、拾花、清談

過去的日子

更偏愛光的美學，曾浪漫如一

平靜、安詳、無聲的詞，如一

孤鳥，離群，飛旋折返于圣像前

都在秋日盛大的枯萎里，倦落

它們虛無、飽滿、抑郁

從無到有到無，得到或失去

不必詫異平和——

那些因花葉落下的光斑

像數雙眼睛

這里

山坡昏黃，花葉立于木枝，凋靡之風漫了上來

我坐在這里，等一朵花開放

白色，或者黑色

十月初，石頭已被放涼，我的雙手也已放涼

就在剛才，它趕走我們的鳥兒，寒冷抵達前，還有

一捻即逝的野菊的苦香

月光磕碰著山與山之間的寂靜、堅硬、冷峻

磨損我的骨骼。這里，死亡的荒原里

埋滿孤獨、自閉、固執到底的種子

在這里，有風，我是疲憊的

我躺下，緊貼貧瘠之地，我聽見它們

因諳熟苦痛，所以放棄，生存這門精湛的技藝

我躺下，在衰老的甬道中，我聽見水流傳來熟悉而羸弱的鳥鳴，這里

蒲公英那么輕，月光那么輕，一朵花也那么輕

托起我，從沉重的人世

在生銹的季節里

在生銹的季節里，視聽，會變遲鈍

枯萎和女人抽泣的聲音在閣樓上

斷斷續續

困于此時

我們雙眼染疾，已找不到

健康的鋒利，精雕

唇語，慰問一張葉片的悲腐，慰問

一朵花的貧瘠

親愛的

收拾雜物的時辰到了

你同我說

風來了

枯萎聲落下，抽泣聲落下

我們身上落滿無用的灰

陳舊的人間器物

輪到我們了，你又同我說

親愛的，我彈著豎琴

這美妙流暢的晚夜

會因生手拙劣的技藝而

銹滿星星

溫特耶的七重唱

今日有雪，冷，宜捧數日前死去的野菊

十月下旬，送走最后一個會哭的人

枕邊灑滿舊草銹，你告訴自己，這是你時常靜坐的山野的骨灰

你在那等日落，等天黑，等月光，等鐘愛的寂靜，等一朵

溫柔綻放的野菊——一位故人

子夜黃昏里，攤開最后一把草銹。今夜，還完舊債，你也磨好

自盡的匕首。在曠野的大雪中，月光用力磕碰

那條嶙峋通往南方的重金屬軌道，磕碰不可回暖的體寒

疼。溫特耶的七重唱

隔著靜湖薄冰，你聽見

比星星更碎的飛鳥的振羽聲

大雪里，我走得很慢

我帶藥，路過大馬士革玫瑰枯萎

忍不住想起，那朵殉道給

詩藝的野菊，和它極端的自苦主義

苦，喉嚨發苦，沒有水

用來凈身的水已結冰，快走——

大雪叩響古蘭經文

快走——

天黑前，我要找到

比死亡更甜的教義

比星星更碎的飛鳥的振羽聲

被混入大雪

被一一咽下——為解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