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外一篇）

七 戒

年過五十的三嫂不干火車司機的工作后，機務段領導給他安排干門衛工作。

那時候我也在機務段上班。三嫂呢，其實是個老爺們兒，大名叫杜韶華。因為他說話的聲音、性格、一舉一動，都有些女人氣，在家排行老三，故得了“三嫂”這個外號。

機務段的門衛工作很輕松，不用在外面站崗，就在大門口的門衛室坐著就行。有機動車進出，看一眼是本單位的，一按電鈕，電動門徐徐打開。不是本單位的，不給開門，車上就會有人下來說明情況。行人不走大門，走大門旁邊的小鐵門。原則上不是本單位的人員，是不讓隨便通行的，但行人太多時，尤其上下班時間，也就馬馬虎虎吧。

機務段的門衛除了負責看門，還負責接收本單位的信件。三嫂當班時，要是某領導的信件來了，他就會很留意?？吹侥愁I導走過來，就拿著信件迎出去，臉上堆著笑，雙手把信件遞過去。領導也不正眼看三嫂，單手接過信件，腳下不會有絲毫停留。三嫂平日是話很多的人，看到領導只笑不說話也是有自知之明，因為他尖細的嗓音讓領導們都很反感。如果是職工的信件，三嫂就在室內的窗臺上擺放起來，有收信人姓名的一面朝外，誰看見有自己的信件，如果不是掛號的，就不需要簽字，自己進去拿走就行。

機務段的幾個門衛，有的愛看報，有的愛喝茶，有的愛聽收音機，三嫂的愛好有點特殊，就愛織毛衣。一天當班時間十二小時，能有十個小時在織毛衣。他織毛衣不但速度快，花式、質量也都不錯。很多婦女織毛衣的水平和三嫂一比，都差了一大截。三嫂織的毛衣當然不全是自己家用，親戚朋友工友的都有。誰要織毛衣，毛線自己買，也可以把錢給三嫂，讓三嫂買。三嫂知道啥顏色時髦，需要多少毛線。有時候一件毛衣織完，線正好剩下幾米。三嫂說，我可以做到一點線不剩，故意剩下幾米，以后要是衣服剮破了，可以補。

毛衣織好了，自然要給三嫂打個人情。一盒煙也行，兩盒罐頭也行。但是如果啥也不給，他就十分不愿意，會到處“講講”那個鐵公雞，誰誰誰，真不是個人。有一個快退休的老火車司機，讓三嫂織毛衣，毛衣織好拿走以后，屁都沒留下一個。一次，這個老司機下班，在大門里面被三嫂攔住了。三嫂說，把你手里拎的兜子放下，檢查一下。

老司機說，檢查？憑啥？

三嫂說，這是我的工作職責，我有權力檢查你。

老司機不肯，三嫂就攔著不讓走，二人僵持起來。恰好保衛科長過來了，問明情況后，對老司機說，痛快點，趕緊的，把兜子拿過來。

兜子打開，里面搜出了十斤左右的煤塊。老司機開的是蒸汽機車，需要燒煤的那種火車頭。不用說，煤塊是從火車上偷的。煤塊都是上等的好煤塊，用水反復沖洗過，一塊一塊都烏黑瓦亮。保衛科長帶人到老司機家一搜，搜出半噸多煤塊。老司機住的不是樓房是瓦房，他偷煤塊用來燒爐子。老司機受到的處分是降三級工資，損失慘重。

后來三嫂被機務段評為那一年的“先進”，在單位開大會時到臺上做報告。三嫂尖細的嗓音一講話，下面的人都樂得前仰后合。三嫂說，俗話說得好，干什么吃什么。他干火車司機，天天和煤打交道，能不偷嗎？我一看他拎兜子走路的姿勢，就知道兜子里肯定有貨。他這個人，人品太壞，要是不偷才怪。我給他織了一件毛衣，他一塊糖都沒舍得給我……

三嫂的門衛室，外面門上雖然寫著“閑人免進”，但有事沒事進去扯淡的人每天都有幾個。這些閑人都愛拿三嫂逗悶子。時間長了都混個臉兒熟，三嫂也不好意思往外攆人。三嫂和人說話侃大山時，手里一點也不會閑著，依舊飛快地織著毛衣。有新來的時間不是很久的職工問三嫂，你當真干過火車司機嗎？你這娘兒們唧唧的人，怎么可能是火車司機呢？

三嫂說，你個小兔崽子知道啥，要不信，咱打個賭，明天我把火車駕駛證拿來。

那人撇撇嘴，不敢和三嫂賭。

還有人問三嫂，你開火車撞死過幾個人？

三嫂說，記不得了，有一回一下子撞死三個。哎呀媽呀，心肝啥的，都飛出去了……

那個年代的火車司機是很牛的，鐵路人叫火車司機不叫司機，叫“大車”。這個稱呼透著幾分尊重。張大車，李大車，孫大車，都這么叫。有人問三嫂，別人是不是叫你“杜大車”？

三嫂有點不好意思，說，那些鱉犢子，叫我“杜三嫂”。一屋子的人，都哄笑起來。

三嫂為啥后來不當“大車”而選擇當門衛呢？三嫂自己對這個問題總是回避。不過，有消息靈通人士還是知道了原因。火車司機屬于特殊工種，五十五周歲退休。三嫂到門衛上班那年，實際年齡不是五十歲，而是六十二歲。領導怕三嫂年齡大開火車出事，就讓他干門衛。

三嫂的父親若干年以前也是火車司機，出事故死了。一次，三嫂的父親帶一個學習開火車的徒弟，他到車下去擺弄車鉤，讓徒弟開車掛車?；疖囶^的兩端和車廂兩端都有一個鐵鉤子形狀的鐵物件，叫車鉤，是詹天佑發明的。火車頭和車廂一撞擊，兩個車鉤就會通過機械裝置鎖死，這個過程叫“掛車”。因為車鉤的角度如果不對，就沒法掛車，所以掛車之前，要有人下車去擺弄車鉤，調整角度。那一次三嫂的父親下車去擺弄車鉤，徒弟在車上操作失誤，火車頭突然向前躥出，一下子就把三嫂的父親擠在兩個車鉤之間?；疖囶^180 多噸。這一撞一擠，鐵人也受不了。

三嫂父親死了，按照當時的鐵路有關規定，三嫂家可以有人接班，也就是子承父業。三嫂的母親讓三嫂接班，但是三嫂的年齡超了。三嫂母親托人，把三嫂的年齡改了，改小了十二歲。這就意味著，三嫂要延遲退休十二年。如果不子承父業，三嫂只能在農村務農。改年齡接班，也是不得已。

三嫂沒熬到退休那天就得病死了，盡管他死的時候實際年齡已經66 歲。有人說，三嫂這一輩子虧大了，退休金沒撈到人就沒了。三嫂死后沒幾年，機務段解體，很快就物是人非。三嫂待過的門衛室，兩間爐灰屋頂的房子，沒有拆掉，保留下來。有人租用，開了一家燒烤店叫“大白話”燒烤?！按蟀自挕痹诋數胤窖缘囊馑际呛祦y侃的意思。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到“大白話”吃燒烤，鄰桌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和三嫂很像，尖而細。

我偷偷問朋友，這個人是誰呀，聲音很熟悉。

朋友說，就是老板啊，虧你也是在機務段干過的。你們機務段的杜三嫂，是他爹。

我哦了一聲，端起的滿滿一杯啤酒想喝又放下了。白色的泡沫，汩汩涌動。

鄰桌“大白話”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俺爹當年，是火車司機……

李強小吃部

中學同學李強建了一個微信群，把我也拉了進去。剛進群的時候，群里很熱鬧，大家畢業都快三十年了，有不少同學自畢業后就一直沒見面。大家都搶著說話，滿滿的全是對青春的追憶。后來不知是誰，把老班主任也拉進群里了，這就不太好玩了。老班主任動輒在群里轉發雞湯文，我心說，都多大歲數了，還看這種文章。

李強的微信昵稱叫“李強小吃部”。他在市第六人民醫院附近開了一家蒼蠅館子，店名就叫“李強小吃部”。讀中學時李強和我是同桌，既然聯系上了，怎么也得約定時間見一面。

我說，也沒外人，算上你我也不足十個人，都是老同學，大家都忙，想大聚也不行，干脆就在你家小吃部小聚一下，吃喝無所謂，主要是嘮嘮嗑。

李強說，那可不行，我老婆不開面，親是親，財是財，到時候飯錢怎么算？咱們換個敞亮點的酒店，飯錢AA 制，好不好？

我能說啥，只能說好吧。心想，這摳門玩意兒，不但摳門，還是個“妻管嚴”。

相聚的日子終于來了。酒過三巡之后，大家由一開始的對集體說話，逐漸化整為零，分成三三兩兩幾個小陣營，開始“開小會”。

我問李強，飯店生意還不錯吧？你一定很忙，看你，五十歲不到，頭發沒一根是黑的。

李強樂了，說，你就說全白得了唄？實在是不瞞你，今天好不容易跟你嫂子請了兩個半小時假。我頂名是個老板，實際上不過是廚師兼店小二，都是你嫂子掌權。

我說，嫂子很強勢啊。不過懼內也不丟人，如今流行這個。

李強沒接我的話茬，喝口酒，放下酒杯說，我那個小館子，吃飯的能有一半多，是從醫院里出來的，不是大夫護士，就是護理病人的病人家屬什么的。這些人心里有事，對付吃一口就行，很少有大吃大喝的。人吧，就是犯賤，一進醫院，多少錢都舍得花，吃點飯窮算計。一次，一個年輕人要了一碗素面，剛吃了一半，眼淚就滴滴往下流。他來過很多次，我和你嫂子都認識他，但不知他叫啥名字。他父親得了胃癌，時間不多了。你嫂子過去安慰他，說，小兄弟，你這樣吃飯傷身啊，凡事都有辦法。女人就愛多事，她這一說話，年輕人更加情緒失控，簡直泣不成聲。后來，他接聽了一個電話，急忙離開座位推門出去了，面錢也沒給。我剛要叫住他，你嫂子立刻沖我伸出巴掌，五指叉開，示意我閉嘴。那個年輕人后來再也沒回來過。

我說，一碗面頂多十幾塊錢，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看來嫂子心眼不壞，是個好人。

李強點了一根煙，吐出一串煙圈，說，好人當飯吃？我們是開飯店，不是慈善機構。你嫂子給人免單的事不是一回兩回了。有一次還送給一個老太太五百塊錢，告訴我老太太如何可憐，老頭子住院了，兒女都不管，老太太自己本身還有病，病人護理病人，哎，不容易啊。你說這買賣要是這么干，不就擎等著黃鋪關門嗎？

我說，哥們兒，你把我弄糊涂了。咱們約時間見面時，你不同意在你的小吃部聚，說嫂子親是親財是財，我還以為嫂子是把錢看得很重的人。

李強眼珠子一瞪說，你嫂子就是把錢看得很重的人，沒錯，你要去吃飯，一分錢都不給你省，信不信？你嫂子說了，有錢以后，有做好事的自由，也有不做好事的自由。自由，你，懂吧？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酒局這個江湖也如此。李強雖然喝得有點高了，還沒忘記自己的群主身份。他站起來，向大家敬酒，并鄭重其事地對一個女同學說，趙春華同學，你知道嗎？你是我當年暗戀的對象。大家哈哈大笑……酒局逐漸進入高潮。

李強正喝得高興，手機響了。李強看一眼急忙離開座位接聽。好，好，馬上，馬上回去。再去買點肉？好，好，知道了。

李強接完電話又去了一次衛生間，回來后，對大家一抱拳說，不好意思，我店里有事得回去，你們繼續。難得一見，多嘮嘮。我已經買完單了。我連干三杯，你們隨意。

連干三杯，雖然是啤酒，但之前已經喝了不少白酒，李強走路有些飄。我怕他跌跤，就扶他出了酒店大門。

李強對我說，哥們兒，我沒事，沒喝多。我說，你打車走吧，這里離你的店挺遠的。李強說，不用，我去馬路對面的市場買點肉，然后坐公交回去。

你的店附近不是有市場嗎？這里肉好啊？我問。

李強把嘴對著我的耳朵說，你嫂子有一個朋友在馬路對面市場賣肉，叫我買點老母豬肉回去包包子賣！便宜，處理后誰也吃不出來……

酒局散了之后，我回家洗漱完畢，玩一會兒手機準備休息。中學同學群里，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又發雞湯文了。這么說有點不嚴謹，因為老師這次發的文章有可能是“反雞湯”的。我掃了一眼題目：《雞湯毀掉你，也從來不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