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中女性的日常生活"/>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內容提要:“沖喜”雖為中國古代民間廣為流傳的一種婚姻形式,但在婚姻家庭史、喪葬制度等社會學、民俗學研究中都難以查到對它的詳細介紹、分析和研究。本文通過對“沖喜”和“荒親”的婚姻行為的研究(包括在沖喜婚姻中,沖喜女性要面臨的五大問題、男性的自喻和自我激勵、女性的參政意識等),對寶釵的信件和伴隨著一系列人物死亡的整個議婚、結親、成婚過程的分析,論證了“沖喜”婚姻使得人物性格前后一致、豐滿完整,更好地詮釋了黛死釵嫁的悲劇結局。
民間所謂“沖喜”有多種形式和內容,其中之一就是以婚姻為將死之人沖喜。《紅樓夢》中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沖喜”就體現于寶釵與寶玉的婚姻中。可是到目前為止,對此問題的研究卻幾乎沒有。無他,皆因寶釵為寶玉的“沖喜”發生在后四十回中。殊不知,《紅樓夢》對這次“沖喜”的描寫之詳細清晰完整,實為明清諸小說乃至諸文獻中此問題敘寫與記載之首,極具文學、史學、社會學和民俗學研究價值。
另有一奇處,即“沖喜”雖為中國古代民間廣為流傳的一種婚姻形式,但在婚姻家庭史、喪葬制度等社會學、民俗學研究中都難以查到對它的詳細介紹、分析和研究。相關論文或專著中最多是沒有拋棄這一形式,偶有提及“沖喜”這一詞語并捎帶幾句解釋而已。至于對這種婚姻形式的具體性質、方式、影響等,更無一星半點主動研究或論述。事實上,就其在民間的使用率和對女性生活的巨大影響來看,這種研究上的疏漏,實為憾事。
鑒于此,本文將對《紅樓夢》中寶釵和寶玉的婚姻所涉及的“沖喜”在小說創作中的價值和意義加以研究,兼談明清小說、文獻中提到的“沖喜”與兩性對沖喜的態度及沖喜給女性生活造成的影響等。
《紅樓夢》的主題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幾十種說法,其中,寶黛愛情當然眾口一詞,是不可否認的主題之一。但作者專注于寶黛愛情描寫的同時,還對另外一個問題給予了同等關注,我們也不應該忽略,即寶釵和寶玉的婚姻。《紅樓夢》諸多主題中,雖說已有金玉姻緣和木石姻緣沖突悲劇說,但這與在小說中早已是自成體系的釵玉完整婚姻關系的敘述有質的不同。《紅樓夢》是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完美結合的文學作品,如果說寶黛愛情是浪漫主義的代表,黛玉是愛情悲劇的象征,那么,釵玉婚姻便是寫實主義的代表,寶釵是婚姻悲劇的象征。
《紅樓夢》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向世人展現了清代貴族的生活全景。這種所謂生活全景所呈現的不僅僅是桌椅古董、飲饌服飾、醫藥建筑、禮儀典制等可查考之物,更重要的是一種在任何古籍文獻中也找不到的、帶有鮮明時代特征的現實生活過程與經歷。寶釵和寶玉的婚姻便是一例。
先查中國婚姻史,所涉及婚姻形式包括掠奪婚、交換婚、服役婚、買賣婚、贈婚、賜婚、贅婿與養媳、虛合與姘度等。因寶釵與寶玉是以“沖喜”為目的而結婚,則應屬其中的“虛合”。但大多數婚姻史要么根本不提這種婚姻形式,要么至多說上一句:“其中亦有于未婚夫病危時而即過門者,往往由未婚夫之姊妹代行其婚禮,是又可稱曰代婚,俗則以沖喜名此過門之事云。”從歷代婚姻史的記錄中,我們無從了解這種以“沖喜”為目的的婚姻形式其過程到底是怎樣的。次查各種古籍文獻,雖然有幾十條關于“沖喜”的記載,卻多存于明清時期對為夫守節女子的旌表文字中。雖然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材料,對沖喜對女性今后生活所造成后果與影響略知一二,但因以旌表節婦為目的,整個敘述著重展現節婦的自我犧牲精神,至于婚姻中所涉人物的態度、心理,以及整個議婚和娶親過程皆無詳細描述。再查中國古代小說,不乏“沖喜”事件,但大都略一提及,即便少數有相對詳細描述者,亦無法與《紅樓夢》釵玉婚姻之描寫相抗衡。釵玉婚姻,從女性研究角度看,更確切說是寶釵的婚姻,它在《紅樓夢》中不依附寶黛愛情而存在,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主題,而以“沖喜”形式來完成這一主題敘述,更使人物性格前后一致、豐滿完整,表現了作者對故事結局和人物命運掌控的非凡能力,絕屬奇思妙想。
讀《紅樓夢》,大家都認為“黛死釵嫁”即為一種悲劇結局,但唯有窮其因,方能得其果。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黛怎么死?釵怎么嫁?”作者要寫的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孩子們的悲劇命運。如果單看字面,“黛死釵嫁”,似乎只有黛玉的命運是悲慘的,寶釵能夠走入婚姻,也算成就了一個女人完整的一生。但是如果仔細分析寶釵的婚姻形式,就知道她的命運才是更悲慘、更值得為之痛哭的。可以說,從小說創作角度看,“沖喜”最終完成了寶釵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最終完成了“黛死釵嫁”的悲劇。但從女性視角看,沖喜本身就是以悲劇開始、以悲劇結局的婚姻形式。作者把這種婚姻形式給了寶釵,大有深意。“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現實生活,這都是一個無法逃遁的事實——對于女性而言,成年意味著結婚嫁人,意味著故事的結束。”在這一點上,中西方有共通之處。從《綠山墻的安妮》中安妮的嫁人,到《小婦人》中喬·馬奇與老教授步入婚姻等等,“莎士比亞的喜劇多以結婚為結局,悲劇則以死亡為結局。莎翁賦予了婚姻和死亡同樣的許是效果,……兩者都有讓故事結束的作用。”巧合的是,《紅樓夢》所謂的“黛死釵嫁”主題,也正是體現了作者把婚姻和死亡放在同等地位來看待的敘事特點。對于中國古代的女性來說,結婚就意味著一種死亡,一種結束。為了能更好地理解寶釵婚姻的性質,我們先來看一下歷史上參與“沖喜”的女性都有著怎樣的生活。
在“沖喜”的問題上,人們所關注之事,古今不同。古時男女雙方親屬態度亦有不同。古代婚姻中的男方所關注者莫過于男子或男子父母能否因得“沖喜”而康復;女方親屬所關注者,則是如何能盡量躲過這一不幸。而我們今人在思考這一問題時,更多關注的還是用來“沖喜”的女子今后的生存和命運。
婚姻乃吉祥之事,將婚姻作為“沖喜”的對象有兩個,一是為男方父母,《國史唯疑》卷九:“……民間壓災沖喜之說,早婚弱冠不以為嫌。往往借子孫之吉祥,禳父母之兇咎……”二是為男子本人沖喜。《二知軒文存》“吏部侍郎胡公家傳”:“張太夫人病篤,從里俗,為長男娶婦,云以‘沖喜’。”也可見,“沖喜”之俗連貴族官僚之家亦不能免。《古今談概》雜志部卷三十六“嫁娶奇合”中講述了一個故事,“嘉靖間,崑山民為男聘婦,而男得痼疾,民信俗有沖喜之說,遣媒議娶。女家度婿且死,不從。強之,乃飾其少子為女歸焉。”讓女子的弟弟裝扮成新娘去沖喜,男方家因新郎病中,不許其與新娘同寢,讓小姑與新娘同寢,結果成就了女方弟弟與男方妹妹的好事。后小姑懷孕,男家告到官府,卻是“連年不解”。后“有葉御史者判牒云:‘嫁女得媳,娶婦得婿。顛之倒之,左右一義。遂聽為夫婦。’”看官府的態度可知,沖喜并不觸犯法律,且因此而引發的爭端如若不涉及圖財害命類刑事案件,亦可聽之任之,同樣的案件還記載于《堅瓠集》“姑嫂成婚”中。但也有不同情況,這種男扮女裝頂替沖喜之事在傳奇中亦有表現,清初張大復《快活三》第八出:“……新官人不過有病沖喜,料勿同床個。我就假扮子妹子應過子……”后來公爹企圖調戲兒媳,才發現系男子假扮,加之新郎病勢沉重,遂告至官府。官員心想:“我想有病沖喜,世情有之……”但他最后判假扮者“打二十”,因其“男作女”,判女方父親“打二十”,因其“不正閨門”,判男方父親“打二十”,因其“人面狐淫”。可見,沖喜期間,如若出現傷風敗俗之事,也只是稍加懲戒。“沖喜”本身并不違法。
面對將死之夫,女方的家人自然都是不情愿的。但在文獻中,這些女性最終都還是能夠令男方家長遂愿。但用來“沖喜”的女性,有五大問題要面對,這些問題并不是肩負著“沖喜”使命的女性結婚以后才會知道的事。前朝往事、親友教訓,以及自己周圍生活中看到的事實都能使這些女性很早就明白“沖喜”對自己意味著什么。五大問題分別是:(1)與丈夫基本素未謀面,明知丈夫將死(2)面臨一進門便要夫死守節的選擇(3)面臨沒有子嗣,得不到財產繼承權、無法生存的問題(4)面臨婆家是否準許其在婆家守節的問題(因為普通人家的生活還是比較困難的,很多婆家不希望兒媳婦在家守節)(5)面臨寡婦的艱難生活。針對寶釵的情況,我們主要了解一下第五個問題。
《司業文集》卷四“金壇蔡氏女傳”:“婦不幸早寡,非見凌犯,無死法狥夫者,特以情死非中道,乃有求死而不得死,不死而又迫之不得不死者,金壇蔡氏女是也。女許嫁于氏,行有期,夫病革。于氏信世俗沖喜之說,請先期。母難之。女曰:‘兒身已許之矣,愿往。’往則居別室。數日,夫死。視含殮,脫一釧帶夫臂,抽一如意簪夫首,而藏其半。求死,百方俱救免。舅姑苦新婦之甘死,無已也,立嗣子以慰之。女之諸父往告以大義。女曰:‘昔夕,夢亡父語我:汝盍兩全。意節與孝之謂歟’,自此,不復求死。一以事舅姑撫嗣子為己任。然閱七年而卒。以死死之故冤抑沉痛號無告其至親熟悉。厥隱者為余言:于氏饒于財而喪子,近屬生心雅,不喜婦守節立后,以故怨叢于婦。而舅姑年未艾,尚冀自能生子,實無意于嗣。孫,聊以餌其婦,使勿死耳。女逆知其旨,數乘閑為姑道:古賢婦逮下多男之美。姑始聽夫買妾,已又禱祀祈子女虔助之,祈姑心喜,曰,新婦愛我家務一以委之,外內怨者日益甚曰,是將專有于氏之產。妾既生男,幼子不敵長孫。讒口百端,舅姑不能無動。蔡女無以自明,不得已,舉來時奩具盡納諸姑讒者,又曰,彼將有他志,示不持一物去也。女聞之大恚,頓足曰,人頭畜鳴敢加于我,我不可以須臾活。潛取平日所閱書及手跡焚之。夜,沐浴,更新衣,加常服其上。出一釧一如意簪帶之纏結,牢甚。厥明,待姑早飯,如平時食訖入房,雉經床后,死年二十五。適于氏凡七年未嘗歸寧。母遣婢邀之,謝曰,兒以寡婦事翁姑,日甚一日,猶恐不終。敢無故歸家,滋外人口舌乎?其秉禮如此。是女也,不得于七年前以殉夫死,乃于七年后于讒口死。身死而致死之故,上關舅姑,旁閬族黨,吞聲飲恨,難于誦言。此死之猶痛,而宜為表白者也。既嫁,應稱婦,然猶女也! 故署為蔡氏女云。”這則故事講述了一位替夫沖喜的女子的悲慘遭際。尤其最末一句寄托了作者無限悲憫與同情,可見作者記錄此事的緣由正是因為他認為為將死之人沖喜,使其面臨“既嫁,應稱婦,然猶女也!”的命運,面臨“乃有求死而不得死,不死而又迫之不得不死者”的無奈。
《鈍齋詩選》“節女行”:“吳興有節女,陸匯趙氏兒。少字周宗制,嫁當夫死時。夫病急婚禮,沖喜習俗卑。……公姥貪且愚。百計搖其持,甚且捶楚下,女志終不隳。縫紉累錙銖,葬夫頗威儀。穿穴虛其右,將以死追隨。公姥亦繼殞,哭聲鄰為悲。來時年十八,膏沐即不施。終身茹蔬食,頭裹疏布緇。女紅乃受值,外此絲粒辭。乙酉遘國難,村媼挽同馳。女泣且謝曰,未亡人安之。絕粒未即殊,白刃入茅茨。兵欲挾之往,嫚罵無衰詞。身死交刃下,數日如生姿。嗟乎節女節,豈獨妻道維。”以上兩則文獻中的記載,皆是丈夫死后,沖喜女性守節的悲慘生活。
我們現在談的是一種婚姻形式,但實質上,這種婚姻卻也涉及兩性的政治理想。因為絕大部分“沖喜”都是以丈夫死亡,妻子守節而告終。要求女性守節,雖然是有違人道和人性的,但是先拋開這一層面不提,我們來看看為什么如此沒有人道的事,很多女性還會趨之若鶩。
封建王權對男性的要求是“忠”,對女性的要求是“貞”,這是有其政治目的的。男性讀書考科舉,為的就是有政治話語權。東漢末年,宦官、外戚干政,李固、杜喬等宿學名儒明知“善政少而亂俗多”,仍要與閹黨之流對抗,不避山林,誓忠于大一統政權。李固、杜喬死后,郭亮、董班等又繼而臨尸痛哭,亦不顧個人安危而盡君臣之義。同樣的,女性的本分就是節操。男性一方面給女性制定了行為規范,另一方面也將能夠踐行這些行為規范的女性當作自身的榜樣,進行自喻和自我激勵。“在精英家庭中,政治斗爭既涉及男子,也涉及女子。當一個直臣英勇赴難,他的母親、妻子和其他女性親屬,被期待以同樣的勇氣和力量來行動。儒家士人促成了家庭中儒家婦女的產生,而儒家婦女又感召了儒家士人。”明末遺民李世雄在《黃氏官節婦七十歲壽序》中說:“……試貞病且篤,俗以畢姻為‘沖喜’,……合巹三十日而試貞竟夭。黃悲痛屢絕。既畢喪,阿奶微諷曰:‘兒名為官氏婦,實黃氏室子耳。盍歸黃乎?’黃厲聲曰:‘必出官門,便歸地下。’家人竦然,若含闕在口,莫敢出聲者。自此,憫默掩抑,趾無翔,目無游,容無矧者,十年如一日。翁姑哀其誠愨,為試貞立嗣以事之,今年七十有一矣。嚴冷如寒崖枯木也。……難矣哉! 豈非屹然大丈夫哉! …婦道臣道一也。……”《清史列傳》載:“(李世雄)住泉上四十余年,足跡不入州府。居恒常戚戚。其母謂之曰:‘汝官耶?’對曰:‘然。兒弱冠食愾,歲靡朝廷十余金而無所用,能無愧乎?’因號愧庵。……”宋明士人所恪守的人倫道德規范主要是通過忠臣、孝子、節婦這三者體現出來的。李世雄作為無官之人且能亡國之后僧隱山林,正如同沖喜女性和丈夫沒有真正的夫妻生活卻要為其守節一樣。他將忠臣與節婦相比,對那些亡國之臣嗤之以鼻,大加鞭撻。甚至認為,阿奶因黃氏與丈夫未成夫妻之禮而加以譏諷,是滅女人從一而終之真性的錯誤言行。他又舉春秋衛女的例子說:“春秋衛女嫁太子,中道,太子卒,女特往當喪。喪畢,不復歸,終之以殉。高子問孟子曰:‘婚嫁者,非人所自親也。衛女何以得編于詩也?’孟子曰:‘有衛女之志則可,無衛女之志,則怠也。’”作為女子,無論是否有名無實,皆應從一而終。如李世雄所說:“圣人表其詩,以風萬世。”是世風世德之規箴,士大夫亦以此自擬,甚至成為自我激勵的工具。女人的貞潔和政治聯系起來以后,已非簡單的情感守候或者個人行為,“貞女一直是儒家道德話語的重要內容。……在貞女形象中,他們找到了自身情感的表達;通過描述和贊美貞女,他們重新確認自己的道德信念和政治選擇。貞女的象征意義從未像這一時期(明清)那樣深切地為儒家精英所利用,貞女行為也從未得到如此熱情的膜拜禮贊。儒家精英大力宣揚和美華貞女,為貞女們在這個政治巨變的時代的輝煌展示創造了關鍵條件。”所以,明清時期,女性守節,尤其是“沖喜”的女性守節的最大推動力來自于男性。
女人為夫守節與士人為朝廷守節盡忠同理。和男性一樣,女性守節最重要的動力還是政治,女性以這種形式參政,表現自我價值。“她們的行為顯然圍繞這一套核心價值而開展,而這些價值定義了光榮與恥辱、高貴與卑賤。她們通過自己的行為,又使這套價值觀得到了再生產和傳播。……儒家士人促成了家庭中儒家婦女的產生,而儒家婦女又感召了儒家士人。在這樣的境況下,‘貞’不僅僅是作為妻子的美德,也可以是女性的一種政治美德。”我們知道,中國古代歷來有用立牌坊、賜匾額等方式來表彰貞潔烈女。受到政府旌表對于自尊心強、好勝心強的女性來說,是一種非常大的誘惑。和當寡婦受到的歧視相比,還不如當節婦,既能免受侮辱,又能光宗耀祖,何樂不為?再說,女性從來不僅沒有社會地位,在家族中也是一樣,女性甚至都不允許進入祠堂。但是當了節婦、貞女就不同了。“雍正元年(1723)清朝曾規定各地要修建節孝祠,在祠門外建大的牌坊一座,上面刻上貞孝婦女的名字,死亡的節婦要在祠中設牌位。每年春秋時節,地方官來節孝祠祭祀節婦。……當時能夠獲得旌表被視為家族的榮譽,牌坊或在住所或在墓地建立。被旌表者一般可得到受表揚的匾額,上面題字有‘清標彤管’‘巾幗完人’等等。”
“香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士。”(《黃石公三略》)“沖喜”女性為了守節之名,所做之事,令現代人匪夷所思。(雍正)《浙江通志》載:“(明·鎮海縣)王貞女……舅姑有病,迎婦于門,謂之‘沖喜’。吳母適病,欲迎婦,約晨往夕歸。女適病疽,以次女代往。吳竟留婚。父母曰:當為汝再擇佳婿。女堅,矢不復嫁,遂以處子終其身。”(道光)《肇慶府志》載:“源貯晃妻溫氏。初,貯晃病,俗有‘沖喜’之說,迎婦歸,實未成夫婦禮也。甫五日,晃病革,謂婦曰:我死,汝早適人,毋自苦。婦曰:妾歸時,已甘作源氏鬼矣。貯晃曰:若是,吾目且不瞑。婦退,取薙發刀自刎,死。貯晃聞之,亦一慟而絕。”《光緒重修天津府志》:“王紹維妹玉女,年十九字尚立身子蟒,歸有日矣。而蟒猝病瀕死。家狃俗‘沖喜’謬說。諏吉迎女。及期,女甫入門,而蟒死矣。女兄弟遂誡諸從者逼女返。女父母皆喜,女羞澀不敢言。遽毀妝,素衣以表其志。尋有來議婚者,母告女,女拒以死。居無何,蟒母病革,訃音達女家,女請母為姑奔喪。母不答,女憤甚,不食。母懼,謀于鄰。鄰人義之,勸令奔赴。女馳至,大慟而絕。救之復蘇,顧母曰:‘兒不返矣。’屏處一室,足不出戶,一老婢朝夕侍側。”《見聞隨筆》“褚貞女”載:“……因沿俗例,娶以沖喜,乃成婚。……嗣訃至夢之日,即吳逝之日。貞女遂茹苦撫孤,清操自勵,……患病時,鄰里見旌旗幡蓋圍繞宅中。不數日,一笑而逝。合葬于武林之原,請旌建坊,以表揚之。”《三借蘆贅譚》卷二十“過貞女”:“……令女先婚期過門,俗名‘沖喜’,可以起病,亦不經語也。采輿僱未發,忽有急足來報,仲寅死。女聞訃,氣絕。母驚呼且泣,良人漸甦,淚盈盈如貫珠焉。泣請母曰:‘兒命薄,不幸失所,天愿全兒志。蓋恐母憐女寡,或別有他意。’是晚,果有人以私議進其母者。女聞之,乘間自縊,以救得免。知志不可奪,因共議送女宏農,抱木主成親。女婉轉哀啼,旁觀者皆掩面泣。喪事告終,送木主入祠。歸經江溪,女躍入水。眾曄救起,而女終不樂。比返戚族,咸集以祭,母撫弟責女,女本欲絕食戕生,至是始進飲食。然氣噎聲嘶,食下輒吐。人皆謂其氣隔矣。”
男性不允許女性參政,甚至不能參與宗族中的事物,但卻大力支持女性守節。作為男性為女性劃定的少數幾種值得官方獎掖的行為之一,守節就成了女性頭腦中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女性實現人生道德、政治理想的途徑和方式。《紅樓夢》作者要為寶釵建構完整的人格特征和思想內涵,“沖喜”這種在諸多女性身上都產生過嚴重影響的婚姻形式,對寶釵命運的操控當然也不會有例外。
“悲金悼玉”,前半部“悼玉”,后半部“悲金”,“悼玉”悼的是二玉的悲劇,“悲金”悲的是二寶的婚姻。這個主題最發人深省、觸目驚心的就是,對于女性來說,嫁人和死亡一樣,是一件值得哀悼的事。《紅樓夢》中的各種出嫁都存在著不同形式的不幸,尤其是以“沖喜”的方式嫁人,就是不幸中之大不幸。恰恰寶釵就是這種包含了儒家道德、政治、文化、宗族等諸多因素的禮俗的犧牲品。
翻開各種地方志,我們能看到的最多的就是:冠、婚、喪、祭。這是清代禮俗中最重要的內容。但是無論多少地方志和文獻,也沒有一部作品能像《紅樓夢》這樣,把整個“沖喜”事件寫得如此真實、深入和淋漓盡致。從小說中,我們看到的不再只是地方志表彰貞女時的那幾個沒有名字的姓氏,和她們因何而被嘉獎的短短幾行字跡。小說從參與策劃的人物言行到當事人的情感體驗等,將“沖喜”這一婚姻形式在當時的家庭生活中給人們帶來的變化寫得如此清晰完滿。這是一種對歷史、風俗和情感的再現,加深了人們對“沖喜”這一禮俗的了解和認知。由于篇幅關系,這里不能把寶釵“沖喜”婚禮的全過程一一介紹一遍,但小說中很詳細地講述了包括提親之前賈府各路人等的態度、議婚、提親的經過和婚禮在內的一些具體內容,都是在任何關于沖喜的文獻記載中無法找到的。我們這里要特別關注的是以下幾個問題:
寶釵自己的婚事,本人的態度就更為重要。第八十五回,知道薛蟠打死人的消息后,薛家亂成一團,賈府遣人探問,作者說:“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從寶釵的心理活動和賈府態度可知,釵玉婚姻此時已成定局,在兩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第八十七回,寶釵忽然寄給黛玉一封書信,信中寫道: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優?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云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干。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有人對寶釵的這封信中的誠意表示懷疑,認為她明知黛玉身體不好,故意寫這種傷感之文令黛玉悲傷,欲損傷黛玉的健康云云。還有學者對寶釵這封書信不以為然,認為“薛蟠行兇打死張三,受官場庇護的情節,是第四回打死馮淵的模仿。所不同的是曹雪芹的同情顯然在受害者一邊,而續書者則讓寶釵在信中大肆歪曲事實,混淆視聽。明明是張三家被弄得家破人亡……寶釵在信中卻偏說自己‘更遭慘禍飛災’。……寶釵就危言聳聽地說是‘不啻驚風密雨’,還‘長歌當哭’,‘寄我知音’,完全顛倒了黑白! 續作者居然以同情的筆調,把這些當作寶釵抒情詠懷的內容。還讓黛玉‘同心’相感,與之唱和,其立場愛憎,不問可知。”這種解釋有失偏頗。
我們不能拋棄人性來考慮問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再成熟穩重、識大局,也無法跨越年齡和經驗帶來的缺憾。她生長在封建家族,在生活一團糟,出現變故的時候,還能不為自己的親哥哥擔心(雖然哥哥行兇),而只去為對方考慮?這就是人性,是立場問題,不是什么惡毒的、明知故犯的行為。如果非要強調所謂“續書者”,非要強調他所謂的‘顛倒黑白’,那我們也可以說,恰恰是這一立場,更加證明了后四十回作者的階級屬性。而且筆者認為,給出這種解釋,說明研究者并未將寶釵當時所處環境進行全盤考察。因為除了哥哥出事外,對于一個女孩子,更不能釋懷的應該是婚姻大事。在小說中,寶釵不是常常喜歡把自己的真實情感泄露出來的人。恰在她馬上嫁為人婦之時,致信黛玉,且之后不久便是她二人生離死別之時,讀之令人感到作者在預設一種氛圍,又不能不令人對寶釵的婚姻幸福產生疑問。
其實黛玉看后的感受即作者的意圖,“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后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很明顯,黛玉是領會了寶釵的意思,也并沒有認為她有冒犯自己之意,而且認為寶釵和自己雖境遇不同,但傷心的感覺卻是一樣的。聰明敏感若黛玉,寶釵如若信中有歹意,她怎么會完全看不出來?關鍵是,這時候不僅是寶釵家中出現變故,還是寶釵知道自己和寶玉的婚姻之后的行為。我們必須把面臨結婚這件事作為更大的因素考慮進來。如果是一個心中充滿待嫁喜悅的少女,此時即使家中有事,文字中也不該完全充滿著悲傷和凄愴,沒有一星半點的快樂可言。只有一種解釋,即她并不喜歡這樁婚事,而且還覺得這是“失我故歡”“無以解憂”,不知“何去何從”,感到與孤苦無依的黛玉一樣要“長歌當哭”了。到此,寶釵啟問天地,“誰知余之永傷”?這不是普通的現代人所說的“婚前恐懼癥”,這是實實在在地對于未來婚姻生活的不自信、恐懼、悲哀和無奈。很多人說寶釵是喜歡寶玉的,還巴不得當上寶二奶奶,我們只能說這種分析是完全忽略了人性中的變化因素。寶釵從小就聽說自己的婚姻是要和“有玉的”人相關,換任何人可能都會感到好奇,會留心于此。及至見面相處之后,隨著寶釵對寶玉的了解的加深,再加上他二人的性格迥異,思想不能契合之處甚多,寶釵這么冷靜理智地人怎么就不能認為寶玉并不是自己最好的婚姻對象呢?怎么就不能不喜歡這個婚姻呢?“黛死釵嫁”的悲劇,到了寶釵的婚事開始啟動時,也就緩緩拉開了它的大幕。寶釵的婚姻在提親之前就籠罩上了一層濃密的烏云。寶釵心中也一開始就是凄慘悲傷的。小說第三回結尾寫因薛蟠打死人命,薛姨媽和寶釵才因此進入賈府,初見寶玉。第八十五回,薛蟠又打死人命,這次又正恰逢寶釵要嫁入賈府之時。寶釵的婚姻竟脫不了人命官司,這是否作者有意而為,我們不得而知。但寶釵的婚姻開始之前,兩府便蒙上一層愁云慘霧,也的確是客觀事實。
釵玉婚事的始作俑者是賈母,“沖喜”的說法當然也是賈母首先提起的。第九十六回賈政被放江西糧道,馬上就要離家去外省赴任,臨行前賈母和他商議寶玉的婚事說:“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沖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教你來商量。”這是“沖喜”的首次提出。但賈母自己也承認這是違禮違法的行為,賈政的內心更是極其不情愿的:
(賈政說)“他哥哥在監里,妹子怎么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賈母想了一想:“說的果然不錯。若是等這幾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若說服里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趁著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賈政聽了,原不愿意,只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在。
寶釵的“沖喜”幾乎是所有“沖喜”的婚姻中最令人不能容忍和不恥的一種,即“荒親”。何謂“荒親”?就是在家中有長輩或者重要成員去世期間舉行“沖喜”婚禮,這種行為被世人認為是大逆不道的、荒謬的。《詩鐸》卷二十三吳世涵“荒親”極力批判所謂沖喜以至荒親的陋俗:“古圣制典禮,兇嘉不相假。……期服而成婚,識者猶驚訝。嗟哉吾越俗,荒親事可吒。厥親遘危疾,厥子迎婦奼。名之曰沖喜,飾語一何詐。更有親初沒,秘喪事迎迓。堂上肉未寒,堂下輿已駕。哭者方在寢,賀者旋盈舍。豈意衰絰中,吉服晤姻婭。豈意泣血辰,花燭問良夜。厥風沿自宋,遺俗久未化。至今人士家,紛紛相蹈藉,惜才費有幾,蔑禮罪難貰。……”
《紅樓夢》作者先安排了元妃的薨逝,造成了必須有九個月功服的局面,同時又安排寶玉失玉得病,賈母又認為必須用婚姻沖喜的狀況。我們不能不說,作者這種情節設置是精心設計的,充滿戲劇性和矛盾沖突。在這種情況下,賈母要救寶玉,就一定得要違禮違法舉行婚禮,賈政的不情愿就很說明問題,而這也正是我們早已對古代婚喪嫁娶的很多風俗禮儀了解甚少現代人所不容易注意到和完全理解的地方。不能理解這是一樁處于怎樣的復雜窘境下的婚姻,也就無法明白“釵嫁”的真正悲劇性所在。
賈母在這里說得很清楚,她知道在元妃功服期間行婚禮是“越禮”的,但是她打算和王夫人一起去求薛姨媽這就和我們前面提到的一些普通人家為給生病男性沖喜而去請求女方家長的行為完全一樣。賈母的意思只是為了給寶玉“沖喜”,并不在意婚姻本身,所以她一再強調雖然婚禮違法但卻是為就人命的理由:“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若說服里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因為是違禮違法的,所以婚禮連鼓樂都不能用,賈母只要寶玉能好,并不管別人。雖然也想到寶釵,但一大堆理由也搪塞過去了,并不在乎寶釵的感受。這還不算完,正在寶玉親姐姐元妃喪事中,寶釵和寶玉的親舅舅王子騰又突然病故。沖喜,偏又要在兩家都有近親之喪期間舉行婚禮,這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遭人唾罵之事!
像寶釵這樣的人品才干、相貌性情、家世門第,本是準備入宮的人選,結果卻要給一個病人“沖喜”,還是在違背禮制風俗的情形下,沒有風光儀式,委委屈屈地過門。肯定也躲不開諸多親友、族人對于喪禮中娶親的“荒親”行為的詬病和指責。對比前面提到過的“沖喜”中的女性,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對于任何一個女性來說都是極大的不幸和壓力,而對于心性高強、自重自愛的寶釵來說,無疑更是人生之大不幸! 何況寶釵未知沖喜之前就給黛玉寫過信,那時已是萬般悲哀。可想而知,當她知道要當“沖喜”新娘時,又會是產生怎樣哀痛欲絕的心理呢?
更悲哀的事還在繼續發生。寶玉雖然瘋瘋傻傻,但是襲人認為寶玉心里只有黛玉,并不想和寶釵結婚。她擔心賈母想要沖喜,讓寶玉的病情好轉,但很可能適得其反。站在寶釵的立場上看,這就是另一件最可悲的事了,即她嫁的男人并不想娶她,而是早已心有所屬。到此,我們看寶釵真是要什么沒什么,整個一樁婚姻都是虛假的、冰冷無情的、支離破碎的,生存在疾病和死亡的背景下。
古代用婚姻“沖喜”,大都是不被女方家庭接受的。一般會經歷很多阻礙,我們上文也都談到過,比如女方父母的阻攔,甚至還有人家把女子的弟弟扮成新娘嫁到夫家冒充。很多不情不愿的行為就有可能隨之發生。那么“沖喜”的婚姻里就必然充斥著陰謀和算計、詭譎和陷阱。《紅樓夢》中釵玉的“沖喜”婚姻也不能例外。
“沖喜”的方針即定,接下來就是襲人捅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擔心被寶玉知道娶的不是黛玉而引起麻煩,就去找了王夫人,說出了寶黛二人的心事。由此引發了所謂的“掉包計”。賈母的一句“只忒苦了寶丫頭了”,我們就能明白掉包計傷害的不僅是寶黛二人,寶釵這個用來“沖喜”的“工具”所受傷害也是相當大的。前面我們提到的沖喜的女性和丈夫之間的關系時,只要丈夫還是清醒狀態,二人的感情還都是不錯的,尤其作為丈夫的男性,因是為自己生病而娶妻,大多數都會對女性有一些歉疚感和感激,因此,男性基本都是沒有不滿和不情愿的情緒的。如果一個女子,一輩子的婚姻大事被用作治病的方法,結婚還得要裝神弄鬼,讓自己做丈夫心儀女子的替身,才能完成婚禮,不啻為奇恥大辱!
寶玉一聽要給他娶林黛玉,果然高興非常,所說話“一絲不亂”。寶釵之悲至此愈顯濃重。接下來,就是賈薛兩家長輩在一起議親,小說中不斷提及“薛姨媽恐寶釵委屈”之類的話,提請讀者的注意:
鳳姐便道:“……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薛姨媽心里也愿意,只慮著寶釵委屈,說道:“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說,只說:“姨太太這會子家里沒人,不如把妝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蝌兒告訴蟠兒,一面這里過門,一面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并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說著,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只得滿口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
至此,又和寶玉病前說親時不同,薛姨媽也開始對這樁婚事有想法,礙于面子,已經答應了的事不好再反悔。但心理活動已經很明顯,覺得自己的女兒受了委屈。而賈家長輩們的態度卻更為含糊,王夫人和賈母都不僅不提寶玉真實的內心想法,對寶玉的病情也遮遮掩掩,只瞞著薛姨媽一個人。更卑鄙無恥的是,賈府利用幫助撕擄薛蟠殺人案而利誘薛姨媽上鉤,讓她為了救兒子,進一步心甘情愿犧牲寶釵的婚姻。王夫人對薛姨媽說的那句話便揭露了一切:兩家母親,都要救自己的兒子,寶釵便是她們達成心愿的階梯。這里面有誰曾經把寶釵的利益放在心上過?有誰為她考慮過呢?
“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賈府逼薛姨媽,薛姨媽又逼寶釵。此時此刻,她一個滿心要當淑女、尊婦道、守女教的女性,又能說些什么呢?更令人可悲的是,她的親哥哥知道了這件事后,說出來的話一樣令人寒心:“……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么著就怎么辦罷。’”薛蟠不僅不管妹子,還一味地只管為自己的事向家里要錢。薛姨媽滿心里想的也不是寶釵:“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里安頓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也沒得說的。’”完全不是做母親疼惜女兒該有的心情,一味老奸巨猾,自私自利。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釵玉大婚當天,即是黛玉死亡之日,寶釵的婚姻注定了與死亡脫不了干系。欺騙仍在進行中,黛玉的丫鬟雪雁替代賈府長輩們所希望的紫鵑,到寶玉和寶釵的婚禮現場,作為騙局中的一枚棋子,安插在寶釵的身邊,假裝所娶者為黛玉。寶釵作為黛玉的替身,參加了自己不幸的婚禮。作者又借用雪雁的眼睛對寶玉認為自己娶了黛玉時的外貌進行了一番細致地描繪:“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就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的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這種喜劇場面更增加了這場婚禮的悲劇色彩,正是作者一貫的寫作手法,“冷熱悲喜”交相隱喻,讓讀者欲哭無淚。接下來的婚禮經過就更令人啼笑皆非,全部都是欺騙和詭計,顛倒是非,混亂倫常,違制沖喜的侮辱,毫無情意的婚姻對于寶釵來說也只能用無言來回應。這場可笑的婚禮,以寶玉病勢沉重結尾,正像襲人所擔憂的那樣,不是沖喜,倒是催命符了,作者此時才補充了一句:
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親辦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薛姨媽的懊悔說明了一切。
雖然寶玉在為他沖喜而辦的婚禮之后沒有像大多數文獻記載中的沖喜故事中的男主人公那樣很快死去,但我們都知道,他最終還是拋棄了寶釵和她腹中的孩子,和一僧一道飄然離去,不知所蹤。第一百二十回這樣歸結寶釵的行為和思想狀態:
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么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頭里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姐姐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姐姐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個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那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那日薛姨媽并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住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后:“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里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
在萬般不情愿下出嫁和去給人家沖喜,又在被丈夫拋棄后依然安分守節,撫養遺腹子,這就是寶釵這種性格的淑女必然會有的行為和思想認識。寶釵的性格和思想,可以說,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中并無二致,也沒有很明顯地相互矛盾之處。釵玉從一見面,便伴隨著一場人命官司,等到議婚之時又發生一場人命官司,緊接著元妃之死、王子騰之死、黛玉之死,釵玉在一連串的死亡中成婚,在孝服未滿期間“荒親”沖喜,冒天下之大不韙,違禮違法,一場對于女性來說非常重要的婚禮也被變成一出鬧劇,寶釵充當了自己丈夫心愛之人的替身,屈辱成婚,最后成為寡婦。一路走下來,寶釵始終得在命運的擺布中低頭,演好眾人心中的賢德溫良的淑女。一生只有一次真正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情感,就是在給黛玉的那封信里,卻也被黛玉帶進了墳墓。沒有人真的心疼她,很多人贊美她,她和那些在文獻中被旌表的節婦一樣,乖乖地用自己的婚姻去給別人治病,然后再忍氣吞聲地守寡活完自己的余生。所以我們說“黛死釵嫁”這個悲劇主題,真正的意義就在于,“黛怎么死,釵怎么嫁”。把這個內涵弄明白了,才能真正知道《紅樓夢》作者要說什么。
注釋
① 陳顧遠《中國婚姻史》(《民國從書》選印),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112—113頁。
② [美]麗貝卡·特雷斯特著,賀夢菲、薛軻譯《我的孤單,我的自我:單身女性時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
③ 黃景昉《國史唯疑》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頁。
④ 方濬頤《二知軒文存》卷二十八,《續修四庫全書》第155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頁。
⑤ 馮夢龍著、欒保群點校《古今譚概》“雜志部”卷三十六,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80頁。
⑥ 張大復《快活三》,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
⑦ 陳祖范《司業文集》卷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274頁。
⑧ 方孝標著,唐根生、李永生點校《鈍齋詩選》卷二“五言古體二”第十八首“節女行”,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32頁。
⑨?? [美]盧葦菁《矢志不渝:明清時期的貞女現象》,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2年版,第46—47、44、46頁。
⑩ 李世雄《黃氏官節婦七十歲壽序》,《寒支初集》,清初檀河精舍刻本卷五,第74頁。
? 《清史列傳》卷七十,文苑傳一,中華書局 1987年版,第5695頁。
? 常建華《婚姻內外的古代女性》,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1頁。
? 《浙江通志》卷二百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24 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26頁。
? 《肇慶府志》卷二十“人物五(烈女三)”中“右開平縣”,《續修四庫全書》第714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24頁。
? 《光緒重修天津府志》卷四十八傳十列女三,《續修四庫全書》第69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頁。
? 齊學裘《見聞隨筆》卷二十一,《續修四庫全書》第118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6頁。
? 鄒弢《三借廬贅譚》卷十二,《續修四庫全書》第1263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58頁。
? 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98頁。
? 張應昌編《詩鐸》卷二十三“婚嫁·荒親”,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