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榮
一、創作主題的多樣化
隨著20世紀九十年代我國社會環境和思想文化的迅速轉型,關于少數民族文學現代性的問題出現了諸多認知和看法。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的創作,雖然經歷了曲折的、艱難的發展過程,但是始終與社會發展保持著密切聯系。與中國當代文學同步,蒙古族母語小說創作經歷了“十七年”時期、“文革”時期和“新時期”三個歷史階段。不同歷史時期的蒙古族母語文學創作有著不同的風格。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特殊的社會環境背景下,蒙古族作家創作了一批服務政治的革命歷史小說和建設小說。例如,齊木德道爾吉的《西拉沐淪的波濤》(上部)、葛爾樂朝克圖的《路》、寶音赫西格的《朝魯爸爸的祝愿》等等。“文革”時期是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發展的特殊時期,由于作者隊伍殘缺、文學環境復雜等原因,蒙古族母語小說創作陷入了困境,作品的數量明顯減少。反映“文革”斗爭的馬·古蘇日扎布的《血緣》和巴·桑布的《災難的草原》等作品是“文革”期母語小說的代表作。由于受到社會現實的限制,這兩個時期創作的蒙古族母語小說的思想性不深刻、藝術性較弱。
20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新的文藝環境下,蒙古族母語小說的創作格局發生較大變化,出現創作風格變革的前景,順應時代的變遷,出現了新主題,開啟了新局面。20世紀八九十年代,“傷痕小說”、“改革小說”、“反思小說”、“生態小說”、“鄉土小說”的創作取得了顯著的成績。力格登、蘇爾塔拉圖、布仁特古斯、巴德巴、阿云嘎、布和德力根、滿都麥、莫·哈斯巴根、巴圖蒙和、嘎·希儒嘉措等第三代中青年作家的母語小說創作成就顯著。20世紀九十年代,以齊·敖特根其木格、蘇布道、賽罕其其格、阿拉坦高娃為代表的女性作家,以女性個體的生活、生命、感情體驗為線索,創作了一批反映現代女性面臨的社會問題的作品,促進了蒙古族女性文學的發展。21世紀,蒙古族母語小說的創作緊跟時代步伐,探討社會、反思歷史、認識時代。尤其是書寫人性和愛情以及反思歷史的小說的成就較高。例如,策·布和德力格爾的《米丹夫人》、格日勒圖的《陰陽樹》等小說以歷史上的重要事件或重要人物為題材,以特定歷史時期為背景,闡釋歷史,并重新解讀民族歷史。
從以上分析來看,隨著社會和時代的發展,蒙古族母語小說的創作主題得到了極大的拓展,作家的創作視野和審美觀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的主題逐漸多樣化,從早期的革命歷史、社會主義建設題材發展到書寫傳統文化、草原生態、民族歷史、民族現代生存問題等等,從過去比較狹窄的維度拓展到更開闊的創作道路。總之,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的主題經歷了從“單一”到“多元”,從“傳統”到“現代”的演變過程,這體現了蒙古族母語小說創作方法的成熟以及文藝環境的現代性變遷。與此同時,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的創作主題還有很大的開拓空間,蒙古族作家應突破自身創作的局限性,提高對社會的敏感性和責任心,積極反映時代精神,超越本民族狹小領域,創造出具有人類世界普遍價值的作品。
二、對民族文化現代性變遷的思考
蒙古族當代母語作家植根于蒙古族文化土壤,敘述大草原上發生的故事,反映草原人民生活的變遷,深入思考民族傳統文化的現代生存問題,體現出了作者的時代責任意識。
(一)自覺的母語意識 語言是文學創作的重要載體,憑借作品的語言,可以感知作者在作品中表達的審美意蘊。母語話語秩序是蒙古族作家的獨特追求,作家堅持用母語寫作,運用本土特征的諺語、方言土語和修辭手法,從而使得作品具有濃郁的母語氣息。韓少功認為,“當一切都行將被主流文明無情地整容,當一切地貌、器具、習俗、制度、觀念對現代化的抗拒都力不從心的時候,唯有語言可以從歷史的深處延伸而來,成為民族最后的指紋,最后的遺產。” [1]少數民族傳統文化嚴重流失的今天,少數民族作家依靠母語創作開辟了一條繼續發展的道路,發揚“母語”的魅力是少數民族作家對民族傳統文化做出的獨特貢獻。
20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文學創作中的母語回歸熱是全球化語境中,在現代文化的沖擊面前,是作者保護本民族文化的一種方式,也是現代性的一種獨特思考。母語是表達民族文化的一種形式,是民族原始記憶的象征,是作者認同自我文化身份的重要途徑。在中國當代社會中,蒙古族作者面臨著語言的尷尬處境:一邊是相對邊緣的本民族母語;一邊是強勢的漢語。用母語創作,作品傳播的范圍相對狹窄;用漢語創作,作品具有廣泛的讀者和影響力,但是以拋棄母語為代價。在這種尷尬的處境面前,作者們出于民族文化責任意識,選擇了母語創作。少數民族母語文學更容易滿足讀者對民族的詩意性生活和原始面貌的期待。“母語文學”是一個包含民族情感、呼吁民族認同的修辭方式,體現了作者對民族文化之根的守護和呈現,對提倡語言文化的多元性,具有特殊意義。
母語文學的創作過程中,作家的母語思維和母語表達十分重要。蒙古族母語小說的語言具有蒙古族文學的獨特風采。蒙古族母語小說中作者運用充滿草原風情的抒情語言,經常使用民族生活化的修辭手法,借用蒙古民族熟知而特有的事物,組成比喻或夸張,從而體現作品的文化內涵和民族性。在當代中國語境中,少數民族母語的話語空間十分有限,一些弱勢語言面臨著“失語”的危險。因此,作者的母語創作是傳承和拯救母語的一種重要方式,尤其對那些生活在大城市中的遠離母語環境的知識分子來說,母語寫作和閱讀是治療失語之痛和失魂焦慮的良方。
(二)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構 在現代性語境下,民族傳統文化發生了很大的變遷,如何挽救民族文化危機是文學書寫過程中亟待反思的一個重要問題。隨著社會的變遷,蒙古族作家的自我主體意識逐漸覺醒,開始積極展現民族文化,表現出對本民族文化的高度認同。文化身份認同具有社會性和地域性。“文化認同過程既是空間性質的,也是時間性質的,更確切地說是人類在時空系統中相互塑造的過程,任何文化認同都交織著新與舊、過去與現在、本土與外來的文化記憶。”[2]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中,作者揭示了蒙古族傳統文化的精神和命運。例如,革命歷史小說中,作者表現了歷史文化積淀中所形成的蒙古族歷史命運和思想性格;生態小說中,作者表達了對草原生態安危的擔憂;反思小說中,描繪傳統文化面臨的處境,重構傳統文化,探索民族文化的未來。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的作者將時代特色和民族命運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突出民族精神,探索民族命運。
蒙古族文學史上民間文學占有重要的地位,有著本土的史詩、神話、傳說、故事等優秀作品,它們傳遞著民族的原始記憶和文化傳統。到了當代,其創作和傳播趨于疲軟態勢,但作者常常從民間文學中吸取營養,重構民間文學,豐富作品的內涵。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中作者采用獨特的敘述策略,傳承了本民族的原始文學形式,民間文學本著自己的獨特內涵進入了書面文學的文本,永久地保存下來。在重構民間文學的過程中,民間文學的內容和形式雖發生了變化,但作者努力保留其主題內涵、精神特征和表現手法,使得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建構和民族性的重構成為可能。
蒙古族母語小說的創作中,作者對民族文化的積極建構達到了新的高度,但對民族文化缺陷的反思還不夠。任何文化都具有其兩面性,蒙古族文化必然包括許多積極、優秀的因素,但也不可避免包含了一些封閉、消極的因素。蒙古族文化中的封閉、自傲的性格是阻礙民族文化發展的絆腳石。新時期以來的蒙古族母語小說中,作者雖然反思了本民族文化的弱性,但還是停留在表層,民族劣根性的闡釋不夠深刻。例如,力格登的《人生的邏輯》,滿都麥的《三重祈禱》等小說中,作者雖然批評了民族文化性格的弱點,但對民族劣根性形成的原因,以及如何克服等沒有進一步闡釋。因此,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中,作者思考了本民族文化的局限性和民族性的缺陷,但還不夠深入。
三、敘述模式和創作手法的新變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蒙古族母語小說的創作方法和敘述模式比較單一。改革開放以來,蒙古族文學積極接觸世界各國文學,作家的文學創作視野迅速擴展,蒙古族母語小說創作跨入了新的階段。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敘事模式和創造手法從單一向多樣化拓展,充分表現蒙古族作家的創作個性,展現出蒙古族母語文學的獨特魅力和自我超越。
(一)敘述模式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以歷史宏大畫面為背景,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按故事發生的時間順序敘述,形成了固定的敘事模式。敘事環境基本是解放前的蒙古族社會環境,例如,葛爾樂朝克圖的《路》和哈斯巴拉的《故事的烏塔》按照故事發生的先后順序敘述,偶爾采用插敘和倒敘的手法,作品的敘述內容簡單而瑣碎,從狹窄的角度展現了廣闊的歷史畫面。但從新時期開始,蒙古族母語小說家借鑒西方現代小說的敘事手法,從新穎的角度敘述故事情節,使小說的敘述策略、文本結構和藝術風格比任何時期都要豐富。具體如下:
第一、敘事視角采用了多種模式,有全知敘述,第三人稱敘述和故事內人物敘述等。例如嘎·希儒嘉措的《人骨崖》中,作者時而用自己的視角,時而用故事內人物的視角反思了國家、民族的命運。巴德巴的《彌留之光》中運用小說主人公烏拉岱的心理獨白展現了他對往事的懺悔。第二、敘事時間的變形是新時期蒙古族母語小說最顯著的特征。意識流小說打破傳統小說按故事發生的先后順序敘述的模式,按人的心理活動展開故事,不受時間、空間或因果關系的約束。“蒙古族小說經過故事小說、性格小說的發展階段,現已邁入了心理小說的發展階段。最近,人們把這種現象歸為新時期蒙古族小說‘內轉型現象。”[3]新時期蒙古母語小說通常以正在進行中的一件事情為中心,通過人物內心情感的抒發或人物意識的延伸而回到過去的事情上,最終又回到現實,構成一種不斷循環的立體結構形式。例如,力格登的《生活的邏輯》通過吉爾格勒巴圖的心理活動描寫,將過去和現在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貫穿起來,顯得故事情節真實感人。又如,滿都麥的《圣火》和《碧野深處》的敘述打破傳統,以人物的心理時間為軸,通過人物的幻覺或回憶來展開故事情節,敘事時間具有一定的主觀性。賽音巴雅爾的《心靈的神馬》是一部將傳統敘事手法和意識流手法相結合的長篇巨作,小說通過阿木爾賽音的心理時間,將過去、現在、將來穿插在一起,時間顛倒,在似真似幻地敘述中再現了民族歷史。這種敘事手法充分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同時深刻揭示人物的性格和命運,體現人性的復雜,產生特殊的美學效果。第三、敘述內容和語言具有批判性和象征性。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碰撞最大程度地體現在蒙古族母語小說家的創作中,文化沖突和裂變帶來的焦慮與糾結成為小說文本最突出的情感特點。新時期蒙古族母語小說中帶有主觀性和評論性的敘述語言占很大篇幅,作者、敘述者、故事人物的評論無處不在,顯現出敘述者的存在感。例如,滿都麥的《四耳狼與獵人》以主人公巴拉坦的敘述語言來批評人性的冷漠、自私和貪婪。自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蒙古族母語小說敘事模式的變化,不僅僅是小說形式和內容方面的變革,也是蒙古族作家理性探索的體現。
(二)創作手法 20世紀五六十年代蒙古族作家總是從現實出發,反映現實問題,作品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思想性。現實主義側重反映生活的本來面貌,真實性和客觀性比較強。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除極少數幾篇作品之外,大部分植根于社會現實,反映人民的生活狀況和精神面貌,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中基本上不存在憑借幻想虛構出來的內容,可以說脫離幻想主義的束縛,進入了現實主義創作時代。阿·敖德斯爾、蘇爾塔拉圖等作家開辟了蒙古族現實主義文學的道路。如蘇爾塔拉圖的《嚴冬》以科爾沁草原為背景,書寫了解放前蒙古族社會的現實矛盾和人民的生活狀態。
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蒙古族作家積極探索更多的現代藝術手法,小說創作中運用現實的、象征的、魔幻的、意識流的手法,提高小說的可讀性。象征具有多義性和模糊性的特點,這一特點吻合了小說主題內含的需要。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運用象征手法,突出作品的主題意蘊。例如,阿云嘎的《滿巴扎倉》中的秘方藥典和蒙古象棋是蒙古族傳統文化和蒙古族人民聰明智慧的象征;《野馬灘》《黑馬奔向狼山》中運用游牧文化的象征——馬的意象來敘述傳統文化的變遷及作者對民族文化的認同心里。滿都麥的《元火》《圣火》中火是傳統文化的象征,《三重祈禱》中駿馬貫穿于整個作品中,象征一種堅強的意志和美好祝愿。蒙古族母語小說中,作者大膽使用魔幻的、荒誕的手法,作品顯得幽默、神秘。例如,烏·寶音烏力吉的《信仰樹》中作者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本民族傳統敘事經驗相結合,充分展現了民族文化的神秘性。
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蒙古族母語小說的人物形象塑造方法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是擺脫典型環境、細節描寫、動作描寫和作者的評論來塑造人物形象的傳統,通過人物心理描寫來塑造人物形象,尤其是意識流手法的運用使人物性格的復雜性突出;二是小說中的人物性格接近現實生活,突出民族性,塑造了一批獨具特色的新形象,如守護者形象、尋根者形象、戰斗者形象、女性形象等。例如,阿云嘎的《滿巴扎倉》中的喇嘛、民間醫生和女性,《大漠歌》中的吉格吉德等,在這些人物身上體現了蒙古族人民的思想意識和精神追求。滿都麥的《馬嘶·狗吠·人泣》中的嘎慕刺,《老蒼頭》中的老蒼頭,《雕龍瑪瑙鼻煙壺》中的洛布森等,這些人物都是草原傳統文化的守護者,這些人物身上體現了民族性與現代性的融合,具有獨特的個性,是蒙古族母語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一個突破。
四、結語
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創作過程當中吸收和容納他者的表現手法,積累豐富的藝術經驗,從而獲得的藝術創新的成就很明顯。首先,審美的超越。蒙古當代母語小說家擺脫一切困境,開啟了本民族小說創作的新的時代、新的思想主題、新的道路。其次,文化的超越。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在民族文化和時代認識方面超越了過去停留在贊美和批評的歷史局限,上了新臺階。最后,創作方法的超越。新時期蒙古族小說方法與過去相比,已經超越了現實主義為主的創作觀, 探索現代創作手法,全新的小說創作手法正在新一代蒙古族小說創作隊伍中形成并推廣。正是幾代作家的不斷努力和付出,使蒙古族當代母語文學創作活動獲得了很大的成就。
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創作是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母語小說創作的一個縮影。通過對蒙古族當代母語小說創作的探討和研究,一方面可以窺見新中國成立以來蒙古族母語文學創作、甚至于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創作所取得的成就,以及未來的發展趨勢;另一方面我們也不難發現在這發生巨大變化的轉折時期,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創作依然還存在著很多的不足和缺憾。例如,對西方和我國主流文藝思潮、藝術表現手法借鑒得不夠深入,不夠靈活,沒有完全擺脫自身的束縛;有的作家還陶醉在狹義的“民族特色”觀;自覺接受和表現現代藝術實踐還不夠積極。對本民族傳統文化當代命運的關注要進一步加強,尤其是農牧民的城市化和傳統文化的現代化進程中的“現代少數民族”的精神狀態需要深入掌握和準確再現。這一系列問題是少數民族作家在今后的創作實踐中必須思考的命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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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