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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莊之夢

2019-11-06 02:51:31張建春
北方文學 2019年25期

張建春

這些年我的夢常圍著一座村莊展開,灰色調或者枯草狀,就是沒有顏色。

我夢中村莊叫蒲塘梢,略有詩意的村莊名字,藏著不少的零零碎碎。

夢沒有色彩,蒲塘梢卻是五顏六色的。村莊小,安在一口大塘的尾梢,蒲塘的顏色鮮亮,蒲草一陣陣的漣漪,水做著配角的事,但也養活了眾多的魚,當然還有其它的水物,蝦、蟹、龜、鱉、蛙,碰一下蒲草就有一系列的聲動。

我以為蒲塘是村莊的一部分,盡管這一部分里不能住家住室,而家室離不開它。吃塘水用塘水,就連夜晚的夢也落在蒲枕上。

村莊里的人把蒲塘稱之為大蒲塘,一個大字說明問題,塘大,大得能灌溉上千畝的地。老人討古,多是從蒲塘說起,我的先民們就是倚塘壘屋,把枝藤一注注地蔓開了。

使牛的漢子,喜歡在蒲塘周邊動犁用耙,田好易耕是一說,重要的還是塘,渴了捧口蒲草水喝,累了讓塘風按摩,解乏。牛也高興,在塘里打一汪,順口還能吃上夾雜在蒲棵中的嫩草,老牛啃嫩草,無疑幸福。

塘氣罩著,蒲塘邊的稻子長得好,一溜地整齊,說是綠波綠浪絕不夸張,也會有幾棵稗子,心驚肉跳地出人頭地,不用幾天它們就會消失,村莊人怎容得稗子招搖撞騙。蒲塘邊的稻穗是要當種留的,那時沒有專業制種一說,何處稻子長得好,就當來年的種子用,如此大蒲塘的種子最好,稗子自然存不下身了。

村莊里有句話:不要緊(井),吃塘水。說這話時,總不自覺地望一眼大蒲塘,一塘水躲在蒲草里羞羞澀澀。

喜歡在蒲塘邊兜留,少時是玩兒,再大些就是干些拎得動拿得穩的活兒了。大蒲塘給了我許多的樂趣,捕魚捉蝦掏蟹,提水浣洗折蒲棒,活兒干累了,一頭折進水中,拽上蒲白(蒲草的嫩莖),咬上幾口,滿嘴的清香。七八歲時放鵝,大蒲塘是我首選之地,塘埂上花繁草綠,呆頭鵝低頭叨草,我的心和身早跑進了蒲草深處。

我一直以為我的村莊有古意,但難以找到依據,也就幾棵大樹支撐著我的想法。老桑樹銹跡斑斑,老皂角張張狂狂,老白榆不動聲色,老柳樹拂拂揚揚,它們不會說話,只是一味地和風套近乎。

爺爺曾經拉著我的手說:大蒲塘有年頭,其中一條魚精千歲了。我不信,塘不露底,這魚精誰見過?事實就是大蒲塘從未干涸過,魚精只能是傳說。

不過村莊人舉例,王家的丫頭五歲,掉進水里不死,就是魚精托上岸的。

塘有古意,村莊不古也不行了。

爺爺老了,落了牙,說話不關風,卻是說得真切。爺爺愛做一件事,插柳,柳樹一排,估計沾了蒲塘的水氣,長得葳蕤,柳絲飛揚。爺爺捋柳芽當茶,夏天里泡上一壺,供來來往往的人喝,柳茶解渴,可喝出心意。折柳相送乃古情,喝杯柳茶不就是古意?

爺爺去世后,葬在蒲塘邊的逆水地上,這是我家的老墳地,爺爺生前選的位置,背靠村莊,伸伸手就可摸到飄飄忽忽的蒲草。

十來歲時離開蒲塘梢去縣城求學,正是春天里,蕎麥花開得瘋狂,花白如雪,在蒲塘邊擁擠嘈雜,和綠色的蒲草映襯,倒像是兩個不同季節。記得奶奶送我一程又一程,似乎怕我這一去再不回了。奶奶喃喃自語:蕎麥花白,面黑,黑得沒良心。

之后總有些日子,我從縣城往回趕,天黑沉了才走上大蒲塘埂,我會目不轉睛地看著爺爺棲息的老墳地,希望爺爺從墳墓里走出,又怕有那么一瞬間爺爺走出不認識我了。

家的一盞燈亮著,暖暖的,奶奶靠在門邊,影子投在場地上,薄薄的,和塵埃一樣高……

比如今晚,又希望有夢了。

村莊有情緒,屋頂上的炊煙就淡而又淡。屋頂下是家,屋頂下是生活,一家子的生活,或緊或慢地守著灶洞明明滅滅的火光。

屋子是泥糊的、土坯壘的,根又扎進泥土里,和一季季的莊稼、枯枯榮榮的草沒兩樣。植物生長,屋子卻會老去。

屋子老了,村莊也就老去了。蒲塘梢老態龍鐘,與倒廊塌壁的家匹配。村子里有老古話:有家歸家,沒家歸廟,沒廟歸田坎。能存身的地方就是家,破爛的屋子透著家的溫度。

我的家是三間土壘的草房,墻數年不變,黃土結實,一旦砌實壘牢了,冬暖夏涼,還真是刀槍不入,經得起時間的沖撞。屋頂卻常變換花樣,頭年稻草,來年麥秸,第三年荒草,三年過后或許又是稻草、麥秸、荒草混合的了。荒草野性足,經得起風霜雪雨,也耐得住時光的消磨,稻草、麥秸爛了,荒草還好好的。

屋頂上的荒草是奶奶一把把砍的,曬干了堆在家門前,足夠了再苫上屋頂,成為家的一部分。有一年日子難過,奶奶左右周旋,還是不能揭開鍋來,狠狠心,挑擔荒草去縣城賣了。一擔荒草兩元錢,解了一時之急。那年本該荒草登場,荒草賣了,只能又用稻草混了一年。

窮家富路,有趣的一句話,我忘不了。三間草房子的家是我年少時的所有。家溫暖,這溫暖混合著煙塵味、親情味,我和妹妹們在這家里降生,也是在這家里送走了爺爺。我喜歡一個個夜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就著一盞昏暗的燈光,聽彼此有一句無一句的話,看星月之光斜斜地從不大的窗戶和泥土墻的縫隙里飄進。

無家的人在村子里蕩,那是要飯的。要飯不丑,災年多,混飽肚子不容易。要飯的乞求不多,一口飯、一個蹴下身子過夜的地方就足夠了。村莊大氣,到處張開懷抱,屋檐下、草堆頭,都能找到棲身的地方,百家飯也能喂飽肚腹。誰敢說明天不會成為討飯的呢?村莊舊舊的,對乞討者來說卻是新奇的。

我愛在田埂上轉悠,常為一些洞穴著迷,時間一久,我知道哪個是兔子的家,哪個是獾的家,甚至哪個是青蛙、王八、水蛇的家。躲進家中成一統,再黑暗之處也是光明的。有那么幾年,我患了失眠癥,整夜整夜地合不攏眼。想了一招,回到了村莊的老宅,在破舊的床上鋪上鋪蓋,穩穩地躺了上去,竟沉沉地睡去,一夜美夢不斷。早晨醒來,推開虛掩的門,一地的陽光打濕了我的眼睛。

村莊有夢,夢是一條可行走的路。

我夢中的一條牛,又在我家的三間草房里住了下來。牛是村莊的硬漢,吃牛飯、穿牛衣,村莊離不開它。爺爺往往會在一個冰冷的晚上宣布:明天牛要來我家過。我明白爺爺的意思,輪到我家服侍牛了。冬天,牛分散到戶,一家養上十天,要和人一樣地安全過冬。

早晨爺爺早起,把牛牽了回來。待我出門,牛已在我家的門前反芻,一臉的安詳。爺爺待在一邊,叼著煙袋,緊一句慢一句說話,明顯地說給牛聽。我看牛一眼,再看爺爺一眼,猛地感到他們相像,連表情也一模一樣。晚上爺爺下了門板,牛進了家,在堂屋里靜靜地聽我們說話,偶爾“哞”一聲,似在應答。

十天過得快,牛長了膘,下一家接力來了,爺爺和我們依依不舍,奶奶好像早準備好了,給出門的牛披紅,牛角掛紅,牛陡然神氣了十分,回望了一眼又一眼。

過日子,過生活,牛在我家過,它是家中的人。

又到春天了,地氣開了,牛也下地了。奶奶支應我送使牛飯,臨走時喊回我,往飯盆里又加了一碗,說,給牛吃的,去年牛在我家過,虧了它。田埂上牛把式吃,牛也吃,一些小花慢慢地打開……村莊好美。

夢走熟路,今晚來找我,不會選錯枕頭。

村莊向外延伸就是田野,田地包圍,才叫村莊。蒲塘梢被田地緊緊裹纏著,包圍了多少年誰也說不上。

蒲塘梢因土地而生,蒲塘梢的人也因土地而活著。蒲塘梢的田地兩色,黃土、白土,黃土黏,白土沙,黏和沙一融合,就成了絕色的熟土,熟地旺莊稼,種瓜得瓜,點豆長豆,麥和稻都能在這田地里快快樂樂地生長。

爺爺那輩人在田地里下了大力,鑿地挖塘,把水留住,又順著地氣走溝,和大蒲塘連成水系,盡管是北方丘陵地帶,水潤澤,一片土地也和南方差不多。爺爺是田地里的行家,往往杵著拐杖指指點點,就把蒲塘梢的地安排得風生水起。

晚年的爺爺常被奶奶責罵,不外乎少煩神,會種地的多,少了老鬼,小鬼們照樣作怪。奶奶說的作怪是褒義,我聽得懂。爺爺不管,一天不下地筋骨痛,田地比他的命金貴。爺爺去的最多的還是大蒲塘周邊,他經常手托稻穗,半天舍不得離開。我跟著爺爺,爺爺總是叨叨咕咕:最長稻穗半尺長,三百二十一粒稻子。爺爺神了,竟把數數到三百多,而我掰著手指才能數到十。爺爺對天長嘆,老了,老了,把“老”字咬得周周正正。

爺爺是蒲塘梢的魂、主心骨,年少的喊他堂大爺,略大些的叫他張勞模。爺爺是省級勞動模范,只是“勞模”二字怪怪的,聽在耳中沒有堂大爺有味。

奶奶說得有理,少了爺爺蒲塘梢的田地照樣種。標叔會種地,村莊人用一字表達:能。能的意思豐富,聰明、能干、經驗豐富,幾乎就是無所不包。在我的記憶里,標叔常跟在爺爺的身后屁顛屁顛的,堂大爺長、堂大爺短地喊。爺爺也喜歡標叔,和他講田里的事,什么黃土旺稻,白土宜豆,說得標叔雞啄米般點頭。爺爺還和標叔說,開條溝把白土從高處帶到黃土地,黃和白一合,土地里就要長金子了。

爺爺實在是老了,在田地里轉上一圈,就氣喘吁吁,忙著找塊向陽的坡地躺下。躺下了就沉沉睡去,陽光打濕了胡須,周邊的稻子有一下無一下地搖曳著。爺爺醒了,總是說:“ 做夢了,夢到小時,大蒲塘蒲草上都結滿了稻穗。”

一個早晨,蒲塘梢被一陣狂呼驚醒:“ 堂大爺老了。”老是死的代名詞,爺爺死了,平靜地躺在三間草房的堂屋里。我把悲傷放進了一張張燒化的黃表紙里,眼睛通紅,有淚的腌漬,也有煙熏的緣故。

標叔擔起了爺爺的擔子,但發號施令時,還要加上一句:“ 堂大爺說的。”他開始謀劃,挖一條溝,把白水塘和大蒲塘連通起來。白水塘落在高處,高處是白土的聚集地。堂大爺說過的話仍然有效,蒲塘梢人全體上陣,一個冬天就把白水塘的水引到了大蒲塘。泥隨水走,幾年后,村莊的田地已很難有純粹的黃田白地。田地里沒冒出真正的金子,卻生長了比金子更珍貴的東西——收獲,收獲,一季季收獲。

標叔命短,沒過四十,如何死的說法不一,有說掉進大蒲塘淹死的,有說是堵大蒲塘水漏子時,被吸進涵洞里憋死的。我相信后者,大蒲塘何曾淹死過人?

聽奶奶說,標叔小時做過小偷,偷了大食堂時倉庫里的兩麻袋稻子,被發現后,給打了個半死,還嘴硬,死活不肯說稻子的藏匿處。小賊,小賊,逮到一頓捶。打過,也就了了。但標叔名聲壞了,一晃成了光棍漢。后來,餓死了人,恢復生產,種子成為了大事。標叔出手了,硬從埋了三尺的黃土里拖出兩袋稻種,救了蒲塘梢的人。奶奶說,那天一村子的人跪在標叔的面前,包括我的爺爺。倒是標叔隨意,說:“ 本想吃的,家家不準冒煙,不敢。”奶奶依然用“能”來褒揚標叔:“ 標,這人能呀,能得清叫喚的。”

蒲塘梢的田地是村莊最大的舞臺了,任何人都可在這舞臺上表演,都是主角。我也曾表演過,只是分量太輕,充其量是童話中的一個角色。童話也是有夢的,就是成為爺爺、標叔一樣的人。

醒著也夢,我突然淚流滿面。

一年里蒲塘梢是要熱鬧幾天的,這自然是春節。一年到頭,在地里苦扒苦累,年還是要過的,有錢無錢回家過年,苦日子樂和著過,年是重要樂點。

蒲塘梢的年是和田地連在一起的,田地豐滿年豐富,田地清瘦年清平,但不管如何,年的響動在村莊還是要鬧起的,并且動靜盡量鬧得大些。

養了一年的豬,總要有一兩頭綁上架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濺三尺,這叫殺年豬。肉一家三斤五斤地稱,記下賬,開春了再付錢。年豬飯是要吃的,生大火、開大鍋,豬血一大盆,脛口肉一大鍋,敞開了肚皮吃,到了第二天注定有人“跑稀”,被當笑話來說,平時油葷少,大油,拿不住。

殺年豬是年的前奏,之后家家戶戶做豆腐、磨元宵、攤粉折,就不閑著,忙、累、樂相互交織。當然也有愁的,愁年過不了,但車到山前必有路,還是把年過出了滋味。年就是個時間,不過,也悄悄溜走。

爺爺指揮一家子忙,還時而牽掛長余,長余是孤兒,吃百家飯。長余的年不好過,一個人一間房一盞燈,年中凄涼。長余卻樂觀,早早地就把門對貼上了: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字寫得飽滿,門對紙通紅,只是橫批沒貼,留下個缺口。真貼出來了,又讓人哂笑了一番:扯卵蛋又是一年。笑歸笑,長余的門對貼齊了,蒲塘梢的年就圓滿了。

年飯的飯菜不比,鞭炮得比長、比響,掛鞭連著掛鞭,二踢腳在半空會面,陸陸續續地要到正月初一。幾十戶人家接力,土地和天空都不閑著,似乎這響、這炸,一年的晦氣過去,新年的好日子來了。

初一拜年家家走,叫寧丟一村不丟一戶,即便是年里吵過嘴、打過架、紅過臉,雙手一拱拜了拜,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拜年除村里人,外地的也來,親戚不用說,還有更遠的,唱著門歌上門。門歌一男一女、一鑼一鼓,見景唱詞,都是好詞,唱得人家心暖暖的,當然會奉上好吃的,甚至是一元兩元錢,熱熱鬧鬧的,歡笑隨地走。也有悄悄問唱門歌的人,何方人氏,或是大過年不在家鄉過年?回答的往往是一把辛酸淚,讓村莊的人好生地感慨:田地好好種,空不得。

長余也拜年,不過早得很,他的做法是收“元寶”。元寶是三十夜送的,每家兩個泥巴做的,糊了金銀紙,擺在門檻顯眼處。圖個彩頭,初一開門見財,心中都暗喜。長余來收,家家戶戶不落空,三角五角、一元兩元地給,一個村莊下來,十元八元還是收得到的。爺爺為此說過話:“救個急,春天就要到了。”蒲塘梢有人眼紅,也想學著做,爺爺又發狠話:“誰敢,打斷狗腿。”長余的元寶送了很多年,直至他當兵去了外鄉,這項有趣的事才停了下來。

年還在延續,但立春過后,田地松動,土中的活兒就要干了。勤快的人不要催,有的正月初一就下了地,躬著身子,遠遠地看,就像在和田里的油菜、麥子打招呼。實際上也就在和土地講話,只不過用的是鋤子、鍬锨,用的是用了還來的力氣。

年一過,曾經萎頓的田地開始發青,村莊的精神為之一振,飄在屋頂的炊煙也有了重量,多了情感。忙吧,三天年是個休整的港灣,小舟該出發了。

我一直把蒲塘梢周邊的田地當作海,綠色升起,一片的綠確實如海,我那時沒見過海,但心中的海就是如此的。我把想法告訴爺爺,爺爺不否定,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海是長出來的。”長大后,我一直以為爺爺是個詩人,至少是個有詩意的人,村莊的田地、塘壩是他發表的園地。許多年里我想整理這些詩句,卻感到了自己的貧乏,難有一句是自己滿意的。

喜鵲戀家,在蒲塘梢的樹枝上飛飛落落,喳喳地叫,又有喜事了,整個村莊樂,樂得讓勞動的號子唱成了歌。

喜鵲天天飛,村莊夢不斷。

清茶一杯,夜晚好靜,我又有了夢一場的沖動。

一粥一飯來之不易,當粥飯端在面前,蒲塘梢的夢落在了塵埃上。

蒲塘梢在一些日子里缺吃的,吃飽飯是村莊最大的夢。那些年,村子里流行著一種病,叫“雞瞅眼”,如雞,一到天黑,就看不清眼前的路。實際上“雞瞅眼”是營養不良造成的,而營養又來自吃食。

村莊人的嘴糙,什么都吃得進,糧食不說,樹葉、樹皮、野果、野草,一吃一飽,真餓極了,連觀音土(一種黏性的土),也大口大口地吞進肚子里。肚子不餓,日升月落,和大自然合拍。

吃食似乎都藏在泥土里,要吃飽肚子,就得在地里扒。泥里扒生活,累是肯定的。村里人形容,眼皮一扒開就栽在黃土里了,如是一棵會走動的樹,每挪一步,落下一地的葉。葉是汗水,也是力氣。不過,人勤地不懶,下了力氣的地,總是要以收獲來回報的。

我喜歡秋天,蒲塘梢秋天里所有的枝頭沉甸甸的,懷孕的草本隨時都會分娩。秋天的村莊不餓,閉著眼就能摸到吃的,好歹不論,總能填滿嘴巴。小時好吃,尤其是對甜味著迷,秋天的甜豐滿,玉米秸、野果子,塞進嘴里,一縷縷的甜,悠悠地傳來,幸福得要落淚。青黃不接的日子過去,秋天實在是美好。

秋月下的村莊也美,清輝無處不在,蕩蕩漾漾的似水,在蒲塘梢的旮旮旯旯里扎下根來,讓一個又一個夜晚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和一幫孩子們靜不下來,月下游戲是我們的最愛,而這最愛都發生在場地上。收獲在場地上接受月光的檢閱,顆粒飽滿,那是土地的結晶,有土地的顏色,卻提煉了土地的精氣神,發出誘人的香味。我們爬上小山一樣的草堆,張著雙手迎接月光的沖擊,把流傳了千百年的歌謠:月亮月亮你下來,貼在額上當花黃……唱了一遍又一遍。

堆著的稻谷冒尖,月亮在它的身上顫動,可是被沒抖盡的稻芒刺傷了?這一設想,讓我的心亂亂的,估計這亂也是我人生第一次心亂。場上有糧,心中不慌。我們和成人一樣坐在秋天的夢里。

我們在草堆上睡著了,星露滴在身上,蒲塘梢的靜為我們保暖。

對于糧食,村莊有規矩,顆粒歸倉,不糟踐一棵莊稼,哪怕是遺落在田埂上的,也要撿起或者讓它長成,和田里的稼穡一起收割了。蒲塘梢尊重糧食,從土地和一棵棵幼苗做起。

村莊的炊煙從糧食的縫隙里飄出香味。很久以來,我為“烹香”和“噴香”在心里打官司,最終噴香占了上風。我以為是和蒲塘梢有關的,蒲塘梢的每一顆種子都在噴發氣息,這氣息養人滋潤,香為主流。

爺爺在對待吃食上更是講究,至少有兩句話我記憶深刻。一是食不語。吃飯時不允許多講話,話多了,爺爺會拍案而起:“熱飯還堵不住一張破嘴。”再一就是吃飯時不準敲碗敲筷,理由簡單:敲碗敲箸(筷子),討飯無路。爺爺沒說深刻的道理,但我明白,這是爺爺對糧食的極端尊重的表現,糧食是天物,必須用心去護衛。

鄰村發生了件大事,一個叫蠻的漢子被雷劈死了,所有的指向是因為他虐待了糧食,將一碗白米飯倒進了茅廁里。天啦,糧食是土地的良心,那些天蒲塘梢忿忿不平。

苦苦的村莊中有夢,夢的外殼和糧食的殼一樣,堅硬而又柔軟。要說明的是蒲塘梢的糧食,還包括荒涼里的野草、灰灰草、馬蘭頭、馬齒莧……一串長長的名字,它們救苦救難。

蒲塘梢無言,夢也無言。倒是我如今的夢大呼小叫,有時哭還帶著唿哨。

一夢如此,還要夢多久,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 ? 劉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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