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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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亭子,老舊的門廊石墩間,幻化出一個個風塵仆仆的旅人。為躲過頭頂的酷日和緊追在身后的云雨,他們歇息于此。穿堂風吹過,腳下烏亮的碎石,的的篤篤,叩開一段遠去的歲月。
驛站三千年,路廊應更早。
古時山高路遠,鄉民們在荒山野嶺間建個亭子,供旅途勞頓的人歇腳、避雨。那個安步當車的歲月里,路廊是游子們點在心上的、那盞發著溫黃微光的燈,是村野的旅舍。
路廊里,修行的老婆子整日燒著長茶,南來北往的販夫走卒、文人墨客,就著一杯涼茶,于睫毛袖口間抖落一路的消息。路廊里,有長日閑坐的老頭子,每與路人說著村野故事:時人說,“進三年書房,勿如坐一年路廊”。相傳蒲松齡就在路廊里給人供水聽故事,寫成《聊齋志異》。
更多時候,路廊是寂寞的,墻上掛幾頂箬帽,里面備一堆干草,日暮窮途的遠客鋪開稻草,獨自過上一夜。
千山萬水獨行,荒郊野外孤旅。人在荒野中棲遑,路廊在古道邊默立。古人知道人生需要駐足和停留。“行行行行行且止,止止止止止又行”,這是路廊里的一副對聯。“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這又是路廊里的一副對聯。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路廊實在是鄉間大地上凄迷美麗、不可或缺的風景。它曾是一幅幅雨意朦朧的水墨畫,一個個安頓心靈的途中故園。
可日子走著走著,路廊就被弄丟了,成了影影綽綽的迷夢。我像一個趕路人,帶著石器時代的清影遠韻,行走在鄉間。三間兩間斑駁的舊路廊,在眼簾間淺入又淡出。它們落在草叢中、山腳下、廢棄的小橋邊,或隱沒在深山古樹下,被風吹舊,雨淋漏,日頭曬黑,半圮半塌,斑駁蒼老。遠遠望一眼,心中莫名惆悵,惆悵得無可救藥——鄉關何處覓路廊。
在我暫住的江南鄉村,有一條路,途中有個路廊叫箬帽峧。它靜臥在山口,可以遠看兩邊的村莊,曬到充足的陽光,可因為無人駐足,已然坍塌。然而幾年前竟有人重修了路廊,三個門,兩扇窗,陽光和風隨意逛。
午后,天光淡淡日隱隱,我獨坐在箬帽峧,時光漫過身體,生活紛至沓來。水稻、蘆葦、芒草,開著紫花的苦楝,地頭的一截老路,圓形拱門下那塊青色的石墩子,空氣里懶洋洋的微塵,都在和風的帶領下來到我的身邊,它們一起還原著我的生活。
陽光晃一下,風來說一句,水稻點點頭……箬帽峧于安靜中吐露著芬芳,它正在時間的深處開出花來。此刻,我像被無限原諒的老小孩,竟然獲得了一種圓圓的寂靜和芳香。
忽然間,悟到我的生活一直在錯,錯了又錯。古人因為駐足停留,而留下一個個花香露濃的故事,今人卻常常因為腳步匆忙,讓富有變得意義全無。其實,生命的意義,有一部分需要在停留和駐足中找到,譬如愛,譬如溫暖……
留一個下午,放下西涼,端坐箬帽峧。
編輯 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