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革開放四十周年之際,全國從官方到民間,從政治經濟到學術文化等,都在進行紀念、總結與反思。這實際上說明:“新時期四十年”不但已成為中國特定的重要歷史階段,而且已開始進入學術層面。而在這一新的學術命題與研究中,又實際上包含著:如何評價“四十年”的成就與貢獻、問題與不足,新時期“四十年”與現代“三十年”、當代“五十年”有何聯系,其發展與進步如何,等等。如在文學創作方面,有人早已指出:“以女作家為例,以冰心、丁玲、蕭紅、張愛玲、林徽因五位作家,對比當下女性作家舒婷、林白、方方、王安憶、嚴歌苓,我覺得她們同樣以女性立場感應時代、社會和人性的各種困境,表達了各自的深度,從整體水平上很難一比高下”,“中國今天沒有魯迅,從廣場的角度看這是事實”,但問題是中國作家也“有自己的表達形式和批判形式”,也從整體上繼承和發揚了魯迅精神,“這一點,我們很多學者和批評家也看不到”①。論者在這里說得較含蓄,且主要是從虛構文學與女作家的角度而言的,但其含意是明顯的,即新時期以來的“當代”文學在整體上超越了以往的“現代”文學。對此,筆者不但也有同感,而且從紀實文學的角度進行補充和發揮,同時,以張雅文創作為重點,也從女性文學的角度進行較具體考察。
筆者認為,在“新時期四十年”的文學中,紀實文學創作不但超越了以往的“三十年”與“五十年”,而且有后來居上、雄居文壇之勢,以致有人斷言:21世紀是紀實文學的世紀。的確,從“新時期四十年”紀實文學的發展趨勢來看,此言并非空穴來風。因為,新時期以來,一是越來越多的作家從小說、詩歌與戲劇等“虛構”文學轉向了報告文學等“紀實”文學,且以其奠定歷史地位或創造了第二個創作高峰。如巴金、丁玲從前期的小說到《隨想錄》與《風雪人間》等,徐遲、徐剛從早期的詩歌到《哥德巴赫猜想》《伐木者,醒來!》等科學家系列與生態紀實系列,彭荊風從早期的電影到晚年的《解放大西南》等,葉永烈從早期的科普與電影創作到后期的“紅”“黑”等紀實系列,王宏甲、哲夫與陳啟文等從小說、散文到報告文學創作等,均是其例。同時,一些曾獲茅盾文學獎的小說家如劉白羽、王火與王旭烽等,也于晚年(或后期)創作了同樣厚重的紀實長篇,如劉白羽的《大海——記朱德同志》與《心靈的歷程》,王火的《節振國與特務大隊》和《九十回眸》,王旭烽的《家國書》與《主義之花》等。二是不但傳統的文體如傳記文學、報告文學等得到了迅猛發展,而且還催生了不少新的交叉文體,如“紀實小說”“紀實影視”“文學特稿”與“史傳報告文學”(“紀實文學”),以及“新聞體”“報告體”“散文體”“政論體”“學術體”與“非虛構”等紀實文體。三是不但誕生了不少特色鮮明的流派與團體,而且它們還處于“可持續發展”的動態變化之中。如以徐遲、李鳴生與王宏甲等為代表的“人才—科教”流派,以劉賓雁、趙瑜與李延國等為代表的“問題—改革”流派,以黃濟人、葉永烈與王樹增等為代表的“史傳報告文學”,以徐剛與哲夫等為代表的“生態報告文學”,以魯光、理由與李玲修等為代表的“體育報告文學”,以及西部作家群、東北作家群、山東作家群、山西作家群與湖南作家群等。四是不但其作品呈幾何級數持續增長,每年發表(出版)的數量成千上萬,而且涌現了大批影響廣泛的名家大腕與經典力作,如徐遲、劉賓雁、黃宗英、陳祖芬、李延國、徐剛、葉永烈、何建明、趙瑜、胡平、王宏甲、李鳴生、楊黎光、黃傳會與王樹增等作家,以及《哥德巴赫猜想》《畫魂》《風流才女》《胡楊淚》《南京大屠殺》《伐木者,醒來!》《馬家軍調查》《中國農民調查》與《苦難輝煌》等作品。
在紀實文學創作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中,女作家的貢獻與作用,可以說是“巾幗不讓須眉”。如在“現代”作家的“當代”超越中,丁玲與楊絳,和巴金、劉白羽等一樣,分別以《風雪人間》與《干校六記》等作品,再創了新的人生輝煌;在“人才—科教”流派中,與徐遲、李鳴生等一樣,黃宗英、柯巖、陳祖芬與孟曉云等,分別以《大雁情》《奇異的書簡》《祖國高于一切》和《胡楊淚》等,為該流派的形成與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在“問題—改革”流派中,與劉賓雁、蘇曉康和趙瑜等一樣,郭慎娟、冷夢、梅潔與阮梅等,分別以《知識的罪與罰》《黃河大移民》《大江北去》和《世紀之痛》等,為該流派的發展與深化貢獻了重要力量;在“體育報告文學”中,與魯光、理由與趙瑜等一樣,李玲修與孫晶巖等,也分別以《乒乓中國夢》和《五環旗下的中國》等,為該流派的延續與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在“生態報告文學”中,與徐剛、哲夫等一樣,李林櫻與張雅文等也是其重要成員,等等。當然,在以傳記文學創作為主的作家中,我們更可列出一長串名單,如朱仲麗、鐵竹偉、何曉魯、石楠、胡辛、祁淑英、章詒和、李伶伶與夏真等。而張雅文,則不但是女作家中的杰出代表,而且也是紀實文學創作中的“大家”之一。她雖經歷坎坷,自學成才,卻“生命不息,奮斗不止”,與疾病和年齡抗爭,既代表了當代女性的堅強與不屈,又映現了一代作家的精神身影;她雖不是某一流派的開創者,卻可視為東北作家群的首席代表,是多個流派的重要成員與骨干之一;雖作品數量與獲獎次數不算最多,卻題材獨特,體裁多樣,風格鮮明;雖不是思想家與哲學家,卻繼承魯迅傳統,“以生命吶喊”,憂患深重,悲憫蒼生。正是如此,她的《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被習近平主席作為國禮贈送比利時國王,《生命的吶喊》獲魯迅文學獎,《媽媽,快拉我一把》廣受社會各界贊譽②,等等。總之,張雅文的創作說明:新時期以來,無論是“女作家”還是“紀實文學”,都“風景這邊獨好”。
與陳祖芬、梅潔等40后女作家一樣,張雅文的創作也幾乎貫穿整個“新時期”,而與她們不同的是,她的創作更體裁多樣、后勁十足:在近四十年的創作生涯中,除一百余篇小說與散文及一百二十余集電視劇外,她已出版紀實文學《綠川英子》《韓國總統的中國“御醫”》《生命的吶喊》《百年鐘聲》《與魔鬼博弈》與《媽媽,快拉我一把》等長篇,以及《玩命俄羅斯》《藍盾行動》與《走過傷心地》等文集。她的紀實文學創作大致可以1997年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為嘗試與奠基期,后期為成熟與突進期。前期既開始了她獨具特色的境外題材寫作,如長篇《綠川英子》,短篇《夢斷俄羅斯》《俄羅斯之旅》與《探險俄羅斯》等,也參與了體育、生態與“問題—改革”等報告文學流派的奠基和發展——這方面的作品分別有《美的追求者》《生命在于拼搏》《健美頌》與《金牌淚》,《吶喊,不僅為一個人,一座山》《放下你的獵槍》與《走過傷心地》,以及《揭開死神之謎》《血案》《并非寫死囚》與《畸形世界的呼喚》等。后期自《韓國總統的中國“御醫”》始,不但其體裁大多為長篇,而且題材更集中,特色更鮮明。即更集中于境外題材,也更表現出鮮明的“生命寫作”、責任擔當與家國大愛。如《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生命的吶喊》《百年鐘聲》《與魔鬼博弈》和《媽媽,快拉我一把》等力作,即是其典型代表。
與同時期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的紀實文學創作相比,張雅文有哪些獨特貢獻,表現出什么樣的鮮明個性?我認為,這一點,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是境外題材與傳奇人事。不可諱言,由于受空間、語言與財力等方面的制約,新時期紀實文學中的境外題材創作,始終是一薄弱環節:男作家中除劉亞洲的《惡魔導演的戰爭》與吳民民等留學生的一些短篇外,女作家中也只有海外華人或留學生中的個別作品。而張雅文既不是海外華人,也沒有留學背景;既不懂外語,也沒有公費考察的機會,她完全憑著其頑強意志與拼搏精神,克服語言、經費與性別等方面的艱難險阻,獨自闖蕩俄羅斯、韓國與比利時等世界各地,從而不但收獲了大量優質作品,彌補了當代文學在這方面的缺陷,而且成了這方面的首席代表。不僅如此,其作品不為“獵奇”而具有傳奇性,不為“求異”而具有獨異性,不主觀“煽情”而具有客觀感染力:它不但選材典型、故事生動、人物鮮明,而且能融情于理,深入人性,凸現人物的美好心靈與崇高精神。
這一點,除前期的俄羅斯題材外,尤其集中表現在后期的《韓國總統的中國“御醫”》《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和《與魔鬼博弈》等力作上。如《韓國總統的中國“御醫”》中的韓晟昊,早年因錯案而蒙冤,他拼死逃往韓國才保住性命。到韓國后,臺灣的國民黨得知他對共產黨有血海深仇,遂發展他為國民黨特工。后他看不慣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就與之脫離關系,轉而辦學與行醫等,成為韓國華僑的領袖及幾任韓國總統的“御醫”與摯友,并受韓國總統盧泰愚之托,充當“打開中韓通道的秘密使者”。國民黨臺灣當局見他“背信棄義”,就不擇手段,不但在經濟上逼他破產,而且在政治、人格和生命等方面對他進行迫害。但他始終大義凜然,不屈不撓,并莊嚴宣告:“如果我們老韓家的人都死光了,能使民族強大起來,我也心甘情愿了!我認為我不是在為哪個政黨做事,我是在為民族做事!……老夫已經到了老朽之年,不能為國家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韓邦交方面做點貢獻,使中國少一個‘敵人,多一個朋友,那么,我個人那點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雖先有電視劇,后有長篇小說,但實際上均為“紀實”作品。這一點,我們只要將它和《與魔鬼博弈》兩相比較,即可清楚看出:兩者的主要人物及其傳奇事跡基本相似,只不過電視劇和小說將真實的主要人物錢秀玲與法肯豪森改為金玲與霍夫曼,且引申、鋪敘了金玲與維克多(本名白蘭芝)的愛情,以及維克多與游擊隊員們的反戰故事。由于錢秀玲利用關系,通過德國駐比利時的軍政總督法肯豪森,多次冒死救下上百名當地鄉親與游擊隊戰士,因而二戰勝利后,比利時政府授予她國家英雄勛章,稱她為偉大的“中國母親”等。而當法肯豪森被盟軍作為戰犯關押時,她又一次挺身而出,主持正義:聯合被救的眾多人們,簽名呼吁,出庭辯護,終于救下法肯豪森。因而作者深為錢秀玲的這種膽識與勇氣而感動。類似題材與主題還有《綠川英子》和《與魔鬼博弈》中的其他故事:前者將追求正義的日本女作家綠川英子與秋瑾、向警予等烈士相比,認為她們都是“偉大的女性”,“其精神,實在令人敬佩!”后者除錢秀玲外,還寫了德國商人約翰·拉貝、美國朋友魏特琳,以及丹麥人辛德貝格與德國人卡爾·昆德在中國“南京大屠殺”期間不顧個人安危,英勇救護數萬難民的感人事跡,也寫了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何鳳山秉持人間正義,冒著被處分、撤職等懲罰甚至被納粹報復的危險,從而拯救了數千名面臨絕境的猶太人的崇高壯舉。
當然,如果不限于“境外”而只側重“傳奇人事”等,我們還可舉出不少作品。如《吶喊,不僅為一個人,一座山》中的武夷山管理局基建科科長陳建霖,“愛山愛樹如愛命”,為護林而與偷盜者和官僚們拼死抗爭,宣稱“我是武夷山的看山狗,誰砍伐我就咬誰!”《4萬∶400萬的牽掛》(以下簡稱《4萬∶400萬》)中的著名心外科專家劉曉程,得知中國有四百多萬需要手術的心臟病人,但得到手術的比例僅為百分之一時,毅然放棄中科院醫學院黨委書記等高官厚祿,先后到黑龍江與天津等地創辦心血管醫院,其驚人之舉“像地震一般震撼著中外醫療界,震撼著千百萬亟待拯救的生命,也震撼著中國亟待改革的醫療體制”。《走過傷心地》中的黑龍江集賢村黨支書許振中,為了改變“傻子屯”的面貌,不但自己差點被累死,而且讓妻子和女兒放棄正常工作去辦訓練傻孩子的育智班,以致家庭幾乎被崩潰。而《生命的吶喊》中的作家自我,又何嘗不也是一“傳奇”人物?她出身貧寒,只上過5年學,由運動員而轉作家,不懂外語、自費獨闖俄羅斯及歐洲等地,因作品被侵權而殊死抗爭,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終于以頑強拼搏贏來生命輝煌。
其次,是“主體虔敬”③與“生命寫作”。這一點,又具體表現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正義良知,采訪時的不畏艱險,以及寫作時的真誠與全身心投入等。在這方面,我們當然可舉出不少男作家,如趙瑜的敢于“碰硬”,張正隆的敢闖禁區,胡平的學術思辨,賈魯生的“丐幫漂流”,黃傳會的“反貧困”,陳桂棣的“中國農民調查”,以及朱曉軍的“天使作戰”,等等。但“巾幗不讓須眉”,女作家中我們也可舉出不少例證,如黃宗英與描寫對象“同甘苦,共命運”,陳祖芬呼喊“我們無罪”,孟曉云揮灑“胡楊淚”,郭慎娟痛斥“知識的罪與罰”,霍達將人才早逝視為“國殤”,冷夢揭露“黃河大移民”是歷史大悲劇,胡傳永為“血淚打工妹”呼吁,阮梅認為留守兒童問題是“世紀之痛”,等等。這些,也的確說明:當今中國作家中雖不能認定單個的“魯迅”,但他(她)們卻以“自己的表達形式和批判形式”,在整體上繼承和發展了魯迅精神。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與男作家相比,女作家不但表現出特有的俠骨柔情與母性情懷,而且更表現出鮮明的“生命寫作”——包括作家主體的“生命”投入,以及揭示描寫對象的“生命”形態與人情、人性等。在這一點上,又以章詒和、梅潔、張雅文與王旭烽等中老年作家表現最為突出。其中梅潔除關注女性命運外,還對“故鄉一直在做著精神的尋找和皈依”④。她的“南水北調移民三部曲”不但探討中國水利之命運,尤其關注移民之命運。王旭烽的《家國書》與《主義之花》等也氤氳著濃烈的鄉土氣息與“家國”情懷——正如作者所說:“家國已融入中國人的血脈之中,成為生命之核。如此,精神有了歸宿,生命乃有意義,短暫而有限的生命,就此融入了一種深沉的無限之中”⑤。因家庭背景與個人經歷所決定,章詒和的創作,既不是“聽將令”,也不是“為稻粱謀”,而是一種“獨立”的生存與生活方式,一種對歷史、文化負責的“精神”對話與“自由”言說。因此,雖然張雅文、梅潔與章詒和的創作都表現出心靈與情感的“疼痛”,但對這種“生命”之“痛”,張雅文與梅潔是激情吶喊或深情詠嘆,而章詒和則是悉心品味、冷靜體察,其中既有內心深處的情感激蕩,更有超越世俗功利與恩怨情仇后的徹悟和“悲憫”。而正是這種歷史與情感合成的大“真實”,以及“不動聲色”地對“煙火人間的深刻洞察與對生命的至高禮贊”,就構成了章詒和創作的內在“生氣”與非凡魅力。
相對來說,張雅文的“生命寫作”無章詒和的凝重、內斂而較主觀、顯露,即更注重“自我”,更表現出真誠傾訴與激情吶喊。這一點,在《4萬∶400萬》《生命的吶喊》等作品中表現尤為突出。其中《4萬∶400萬》是作者做心臟手術之前的“絕筆”。作者將自己手術前后的心情與感受,尤其是其真切的生命體驗,以及對“拯救生命”的白衣天使的感激與虔誠之情,全都寫進作品。《生命的吶喊》不是一般的自傳,也不是簡單地敘述自己的苦難童年、不幸遭遇、頑強抗爭,以及創作經歷與倔強個性等,而是在體察人生的成敗得失與福禍憂樂中,探討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以及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等。而當這種生命體驗與“吶喊”和家國大愛與責任擔當相聯系時,其作品就表現出“金剛怒目”式的問題意識與批判鋒芒。正如作家所述:“由于受魯迅的影響,我對文學懷有一種幼稚的、宗教般的虔誠,覺得作家就應該像魯迅那樣敢于直面現實、直面人生,就應該有良知、有社會責任感,就應該疾惡如仇,鞭撻丑陋,弘揚正義”;⑥“我決不給社會制造垃圾,決不出賣自己的靈魂。既然選擇了這個行當,就應該有起碼的社會良心和社會責任”⑦。
正是如此,《吶喊,不僅為一個人,一座山》在反思“幾千年來,多少優秀子孫成為權柄手中的冤魂”之后“吶喊”:“我們偉大的華夏子孫,難道真是優秀者不得好下場?出頭的椽子先爛嗎?”《走過傷心地》詰問:許振中“拯救了全村,唯獨沒有拯救自家人……這到底是崇高奉獻,還是陳舊觀念的悲劇產物?”“如果人們還出于某種需要,某種宣傳,利用奉獻者的善良愿望,欣賞他們自我摧殘的奉獻……這是不是一種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淪喪呢?”《與魔鬼博弈》則如此質問:“南京淪陷,為什么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外國人,能夠留下來,能夠冒著生命危險來拯救中國同胞?而我們中國人自己,我們的父母官們,同樣生長在這片土地上,并且在這片土地上謀得高官厚祿,為什么沒有一個肯留下來?”正是秉著這種“起碼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因而在《百年鐘聲》中,最令作家“震撼”的,“不是億萬富翁,不是高樓大廈,而是籠屋”;最令她“震驚”的,“莫過于看到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膽地焚燒中國的五星紅旗”。⑧
這一點,在《媽媽,快拉我一把》中表現得更為集中。作品所反映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是世界各國高度重視的社會問題,因而在以往的問題報告文學創作中,也有不少作品涉及了有關這方面的問題。但它們要么只探討問題的某一方面,要么其深度與廣度還有所局限。而《媽媽,快拉我一把》則以“未成年人犯罪”為聚焦點,全方位、多層次地反映和探討了包括愛情婚姻、倫理道德、毒品犯罪與留守兒童等在內的有關家庭、教育、法制、社會等問題。它以宏觀綜合手法,既揭示了令人震驚的未成年人犯罪的嚴重問題,又肯定了少為人知的監獄干警的奉獻與犧牲;既呼吁全社會重視教育,又從社會、家庭、學校與文化等方面,分析和探討了其原因與對策。尤其是作者以女性與母性的博大愛心,與孩子及其父母長輩們進行平等交流與坦誠對話,并以親身經歷與實際行動,對他們進行真切幫助、鼓勵與撫慰。正是如此,作品就不但氤氳著滿滿的“正能量”,而且蘊藉著杜鵑啼血般的拳拳深情。
張雅文這種“敬畏文學,敬畏崇高”的“虔誠”,不只表現在作品中,也表現在其采訪中的不畏艱險。如闖蕩俄羅斯時,據說因局勢混亂,不少“中國倒爺”在俄羅斯遭到搶劫,有的還慘遭殺害,因而家人堅決反對她出行。但她義無反顧,懷揣簡單的《中俄對話》小冊,背著皮夾克和旅游鞋邊走邊賣賺旅費。雖然在車臣等地的經歷驚心動魄,但她卻收獲了報告文學集《玩命俄羅斯》與《為了揭開人類抗衰老之謎》等眾多成果。第一次赴比利時采訪時,為了挖掘錢秀玲、拉貝、昆德與何鳳山等“拯救了許多生命的偉大人物”,她不顧年已古稀,20天中跑了德國、丹麥、奧地利與法國等多個國家,回國后又赴南京、益陽、北京、上海等地搜集資料。正是因為“幾位主人公的事跡,深深地震撼著我,鞭策著我。其忘我救人的崇高境界,一次次地凈化著我的靈魂,檢驗著我人性的優劣”,她隨后才“完全沉浸在創作之中,每天與我主人公的靈魂對話,觸摸他們靈魂的脈動,探尋他們生命的真諦”⑨。
最后,張雅文的創作還表現出鮮明的“情理融通”。這一點,不只表現在對“崇高”的敬畏與對“生命”的悲憫,也表現在對社會的批判、對文化的反思與對人性的探討等方面。如《與魔鬼博弈》將德國與日本對待歷史的態度進行對比,思考“德國和日本,同為戰敗國,為什么在認罪態度上,有著天壤之別?”“中國對待戰后日本的寬宏與仁慈,到底是民族的優點,還是缺點?是善良,還是農夫與蛇?”《百年鐘聲》發現:“香港是打拼者的天堂,也是失敗者的地獄”,“這里充滿了商機,也同時充滿了殺機”。而在《媽媽,快拉我一把》中,作者所講述的案例與故事,都圍繞著如何解決“未成年人犯罪”而進行全方位的立體探討。如:“我們的法制教育,是否及時跟進了?傳播手段是否流于形式?”“這些犯了罪的熊孩子有未管所警察來管教,可是,那些不負責任甚至混蛋的父母,又由誰來管教呢?”“我們的教育到底是分數第一,還是做人第一?”等等。當然,作者的這種“憂思”是與其“激情”緊密相連,甚至是“情”大于“思”的。這一點,除《生命的吶喊》與《4萬∶400萬》等外,《走過傷心地》《與魔鬼博弈》和《媽媽,快拉我一把》等也較典型。
總之,張雅文的紀實文學創作,雖無趙瑜、胡平、王宏甲等的思想“硬”度與學術“智慧”,也缺乏何建明、李鳴生、王樹增等的史詩追求與“宏大敘述”,但卻表現出女性特有的“主體虔敬”“題材莊重”與“情理融通”等特色,浸淫著深沉的憂患意識、責任擔當與家國大愛。尤其是其獨到的境外題材與“生命吶喊”等,更獨樹一幟。從而不但為當代紀實文學創作的發展作出了獨特貢獻,而且在“情”與“理”、“審美”與“功利”的有機融合等方面,具有較深刻的理論與現實意義。通過她的創作,我們從一側面,窺見了新時期四十年女性紀實文學的發展、成就與貢獻等。
【注釋】
①陳思和:《對新世紀十年文學的一點理解》,《文藝爭鳴》2010年4月號。
②參見《文藝報》與中國作家網等關于《媽媽,快拉我一把》研討會的報道(2018年12月30日)。
③筆者認為,新時期以來的報告文學表現出“主體虔敬”“題材莊重”“守真求實”“情理融通”與“文史兼容”等“新五性”。參見拙著《中國報告文學新論——從新時期到新世紀》(湖南大學出版社,2012)第四章《“新五性”:文體特性與價值規范》與論文《論葉永烈的傳記文學創作》(《現代傳記研究》2015年春季號)等。
④王宏甲:《梅潔:尋找精神的故鄉》,《文藝報》2016年3月7日。
⑤王旭烽:《家國書·序》,浙江攝影出版社,2009。
⑥張雅文:《生命的吶喊》,新華出版社,2007,第263頁。
⑦吳井泉、王秀臣:《以生命作抵押——張雅文論》附錄《趟過文學長河的女人——張雅文訪談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第149-154頁。
⑧張雅文:《百年鐘聲——香港沉思錄》后記《以良知書寫真實》,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3。
⑨張雅文:《與魔鬼博弈·代序:為了心中的敬畏》,重慶出版社,2015。
[章羅生,湖南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新時期紀實文學四十年”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8FZW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