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奭學著 張治譯
主持人季進:我們曾于《南方文壇》2017年第5期隆重推介過王德威教授主編的“哈佛版”《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2017,下簡稱《哈佛版文學史》),獨家首發了王德威教授的長篇序言《“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還邀請了丁帆教授、陳思和教授、陳曉明教授、王堯教授等國內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對《“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進行回應,就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文學史寫作的相關問題展開了討論。當然,彼時的討論主要圍繞的是王德威序言,如今《哈佛版文學史》出版已逾兩年,中譯工作已經基本完成,中譯版的出版指日可待。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哈佛版文學史》中譯本的付梓,勢必將在中文世界激發出更多的對話空間和更大的學術能量。我們征得主編王德威教授和出版方“理想國”的授權同意,從已經定稿的篇目,選擇了六篇在此提前刊發,雖然相較于原著一百六十多篇的篇幅,不過是管中窺豹,但相比于理論性較強的序言,這六篇選文無疑能幫助我們更為直觀地領略到這部文學史新著的魅力。
王德威曾在序言中坦白,《哈佛版文學史》雖以時間為序,卻是文學史中的異類,其“離經叛道”之處至少有三:一是主流作家作品和線性演進路線的付諸闕如(而這正是通行文學史的標準配置),取而代之的是星羅棋布的“坐標圖”;二是涉及的媒介體裁過于寬泛,遠非傳統意義的“文學”所能囊括;三是繞開國家文學的主次定位,透過華語語系的批評介面將傳統文學史中的主角“包括在外”。本期的選文對于上述特點均有所體現:六篇文章對應著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六個“坐標”:1635年的晚明,楊廷筠受傳教士影響,以“文學”二字定義“literature”,并與三百年后現代文學史家的目光產生了意想不到的交錯(李奭學);1872年的晚清上海,《申報》發行中國最早的“文學”期刊《瀛寰瑣紀》,開啟了中國參與世界文化潮流的大門(魯道夫·瓦格納);1924年的廣州,孫中山對著留聲機發表革命演說,刻錄下聲音對于“現代”意念傳遞和書寫的影響(陳平原);1941年的香港,日軍陷城的慘烈場面,成為張愛玲文學生涯中最初也是最大的心靈震撼(李歐梵);1985年的“后革命時代”大陸,尋根文學作家與第五代導演幾乎同時迎來他們的幕啟時刻,為了掙脫現代性政治話語的桎梏,向文化傳統(“根”)尋求力量的源泉(白睿文);最后是1998年的臺灣,朱西甯走完了人生的旅程,而他以自己孩子的口吻所寫下的“嬰兒日記”,成為追憶其文字生涯的秘密鎖鑰(朱天心)。我們從中固然可以找到王德威反復強調的文學史議題,諸如時空的“互緣共構”,文化的穿流交錯,文與媒介的衍生和文學與地理版圖的想象,但困惑也相伴而來:晚明士人對于“文學”的一次細微改造,對后來者究竟有多少實在的影響?孫中山的革命演說唱片,如何從鮮明政治性走向文學?張愛玲和韓少功本是文學史繞不開的話題,但論述的進路何以不循常規,一頭扎進香港陷落的私家體驗或第五代導演的粉墨登場?更不必說,各位作者的學術背景不同,在理論立場、價值標準乃至文字風格上難免各行其是,如果說前幾篇選文尚不脫嚴謹的學術討論,那么最后一篇則更像是朱天心追思亡父的悼文。總而言之,這些漫漫文學長河中的吉光片羽,果真能鋪就草蛇灰線的隱脈,兌現文學史寫作的承諾嗎?
這些“問題”或許可以部分歸咎于集體寫作模式中難以回避的困難或隱患(尤其考慮到參與者的范圍之廣):聯絡機制的煩瑣,出版環節的限制,耗時的漫長,都可能導致不一致的情況。但是,如果我們不是過分著迷于線性進化或者目的論式的邏輯,那么就應能理解王德威的聲明,“‘現代文學演變沒有現成路徑可循,即便該過程可以重來一遍,其中任何細微的因素都未必能復制。牽一發而動全身,任何現代的道路都是通過無數可變的和可塑的階段而實現”。在這一意義上,“書中的每一個時間點都可以看作是一個歷史引爆點。從中我們見證‘過去所埋藏或遺忘的意義,因為此時此刻的閱讀書寫,再一次顯現‘始料/始料未及的時間縱深和物質性”。換句話說,《哈佛版文學史》念茲在茲的不僅是歷史的實際走向,更是敘述或再現歷史的可能,但這又不同于繪制一幅可以自圓其說、按圖索驥的藏寶圖,而是開拓一個可以無限增益和彌散的話語空間,其有意引入互不兼容的敘述和史實/史識,更引入它們之間的縫隙和空白,以再現歷史的歧義叢生,眾聲喧嘩。歸根結底,王德威所關切的始終還是附著于何為“中國”,何為“現代”,何為“文學”以及他們之間并不簡單的連接符號上的迷思。他將之置于本雅明的星座圖、福柯的系譜學,也放入中國傳統的“文”“史”辯證以及錢鍾書的“片段化思維”中予以檢討,不斷警惕文學史寫作中的遮蔽和抹殺,其方法論上豐富的對話性也決定了它的大開大合,不同凡響。
最后我想強調,本期的選文只是嘗鼎一臠,希望能幫助讀者看出《哈佛版文學史》不一樣的形態,從多重緣起到非文學文本,從晚明到當代,《哈佛版文學史》無疑重構了我們對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認知。從全書目錄來看,編者的用心與大膽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然而我并不希望因此便引出《哈佛版文學史》的寫法更為“先進”,而過往的文學史都可以被拋諸腦后的結論。相反,我認為《哈佛版文學史》最大的特征便在于它的實驗性,在于對文學史書寫中已經固化的東西的反思,對其中隱而不彰的限制和壓抑的體認,召喚的是不斷省察和挑戰。它不只提供名不見經傳的奇聞軼事,而是展現無數可以被不斷填補和擴充的文學史空間。
(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
【1635年】
楊廷筠以“文學”二字定義“literature”。
【1932年·1934年】
周作人與嵇文甫將現代中國文學與思想的源頭追溯至晚明。
“文學”一詞今天用以翻譯“literature”,其現代意義的登場,并非出于清末文學改良論者康有為(1858—1927)與梁啟超(1873—1929)的論戰著作,也不在“五四”運動(1919)現代化的革命大旗上。19、20世紀之交,“現代”文學已成為流行口號。然而,在此之前已浮現多個試圖一新中國文學面貌的契機。其一可追溯至17世紀初,楊廷筠(1562—1627)宗教宣傳冊子《代疑續編》的成書。楊出生于虔誠的佛教家庭,科第甲于武林,歷任督學、御史及京兆少府等,家鄉杭州為明朝(1368—1644)繁盛的文化中心。1611年,他目睹兩位耶穌會士為友人父親施行天主教臨終祈禱后,深受感動,改宗天主教,余生以文字論辯勸世人改信天主。1635年,《代疑續編》于楊廷筠身后問世,當中以“文學”指稱詩文、史書、論說,包括古代圣賢格言等文字藝術,概念相當于英語語匯“literature”。
《代疑續編》一書延續中國歷史上“文學”一詞的既有用法,但又戲劇性地開拓了它的含義。“文學”最早出現于《論語》,是孔門四科之一。“文學”指的是將儒家典籍學問融入個人言行舉止的修為。嗣后的年代,“文學”實踐被納入更廣泛的文化思想領域中。“文”在古典脈絡里有多重意義:從文章大業到斯文修養,從宇宙“人文”“天文”的彰顯到文化教育的具體作為,從審美經驗到童蒙規訓,都包括在內。
晚明思潮劇變,其中涉及的諸多論題,都可匯總于“文學”的廣大意涵下。思想家李贄(1527—1602)挑戰新儒學正統,號召“放言高論”的自由表達。袁宏道(1568—1610)則通過抒寫個人感受的詩歌,反對擬古派的文學審美。其他包括徐渭(1521—1593)、凌蒙初(1580—1644)以及馮夢龍(1574—1645)在內的作家或編書家,都在長久以來備受排擠的小說與戲劇文類中做出巨大貢獻,因此可被視為文學現代化的先驅。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們的創新是對晚明社會經濟動蕩,外來傳教文化的出現,以及儒家思想的激進個人主義轉向。
盡管浸淫儒家傳統,楊廷筠依然積極投身晚明文化思想再造運動。他的“文學”視野是在和耶穌會士的來往過程中得以拓寬的,后者將西方的文學概念帶進中國。相較之下,翻閱早期天主教傳道著作,如楊廷筠友人耶穌會傳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的《西學凡》(1623),其中有“文藝之學”的表述,意指“文章技藝的學問”,涵蓋“詩”“詞”在內,有別于傳統士大夫的“文學”實踐。“文藝”一詞,字面意思為“文章之技藝”,最早出現于儒家典籍《禮記》(約公元前43年)中,艾儒略的“文藝之學”用法,顯然受到歐洲耶穌會學校課程設置方案“教學規程”(Ratio studiorum)的影響。楊廷筠吸納了艾儒略“文藝之學”的概念,將之融入中國傳統的“文學”話語中,賦予這一語詞一種新的意義。
中西范式兼有的“文學”,在17到20世紀間經歷了持續的轉變。盡管楊廷筠的小冊子到20世紀已被世人遺忘,卻曾在清代產生過影響。第一次鴉片戰爭(1839—1842)后,楊廷筠等人的天主教著作在中國士林中再度流傳。魏源(1794—1857)是對天主教著作極為精熟的士大夫之一,他的著作百卷本《海國圖志》是一部關于西方各國詳節、圖史兼備地圖集,對西方科技有所闡說。魏源于此書評述,羅馬之所以成為大帝國,原因之一是它吸收了希臘“文學”傳統的菁華。魏源的“文學”一詞,著眼于純文學(belles lettres),與楊廷筠的用法相互輝映而擴充其指涉范疇,不僅僅及于文學研究,也包括文學創作。
魏源與持相同觀點的知識分子,試圖努力更新“文學”的意涵,他們在傳教士中尋得志同道合者。與耶穌會士一樣,這些傳教士認為必須向中國人解釋西方的文學概念。1837年,德國傳教士郭實臘(Karl F. A. Gützlaff,1803—1851)在中文雜志《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發表《詩》一文,將中國“詩人中的詩人”李白(701—762),與荷馬(Homer)和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并舉為世界文學之魁杰,文中郭實臘對“文學”一詞的用法與楊廷筠相同。通過對荷馬的介紹,郭實臘開啟了現代中文世界對西方文學著作的認知。
19世紀中葉,新教傳教士的著作鞏固了“文學”的新義并有所發展。1857年,晚清中國第一部中文月刊《六合叢談》奠定了中國有關西方的文學定義基礎。自1857至1859年,刊物特色是每期都有一篇英國傳教士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年)撰寫的專欄文章,介紹西方文學。專欄探討中西“文學”概念之異同,并強調文學分化的歷史語境。艾約瑟發表于《六合叢談》創刊號的文章,題為《希臘為西國文學之祖》,在世界語境中展示了中國“文學”一詞的地理學內涵。
艾約瑟對中國文學史的主要貢獻,在于他將“史詩詩人(epic poet)”譯作“詩史”,意思是“以詩寫作的史家”。“詩史”本是一個公認的術語,指的是具有歷史自覺的抒情詩人。艾約瑟使用這個概念、或者說誤用這個概念,反倒有助于將西方“史詩(epic)”中體現的敘事成分,引介到偏重詩歌的中國文化傳統里來。他將荷馬史詩與中國“詩圣”杜甫(712—770)的詩作進行比較——現代學者恐怕無法接受如此粗淺的比較。然而艾約瑟的努力,終究引起了文學經典的重構。他通過吸納戲劇和小說這些傳統意義上的“下層”文類,開拓了中國文學的疆域。他甚至還頌揚了元代(1271—1368)的白話戲曲作品,以及此后歷代的大眾文學。就此而論,他預先宣告了七十年后“五四”新文學動對中國文學傳統的重構。
在《六合叢談》的后續各期里,艾約瑟將話題引至修辭學、史書和靈修文學(devotional literature)等各文類。他認定歐洲的議會制度,是修辭學在西方興盛、東方沒落的原因。他隨后介紹了一系列的西方古典演說家,包括柏拉圖(Plato)和西塞羅(Cicero)。艾約瑟的專欄文章也特別論述希羅多德(Herodotus)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史書。最后,介紹晚清中國士人不熟悉的靈修文學(devotional literature)。靈修文學,就其西方意義言,承載了基督教特有的虔誠、敬畏和崇拜的價值觀,代表一種新的文學視角。尤其從艾約瑟對靈修文學的接納來看,這組專欄的目的就是要重構一個中國史無前例的文學傳統,核心宗旨在于引導人們信仰上帝。
當前現代中國文學史的范式,主要關注的是本土語境下發起的各種革新。可以肯定的是,中國文人的貢獻是難以道盡的。艾儒略、郭實臘和艾約瑟的案例,不過是突顯出中國文學現代化進程的漫長與蕪雜,及其跨文化性和翻譯性。無論如何,至19世紀末,中國現代文學已登上時代的舞臺。“文學”的意義不再局限于儒家典籍的研究,或教化熏陶的傳統形式。更確切地說,“文學”碰巧成為各種形式、事件與功能交鋒的場所:精英的與通俗的,保守的與激進的,本土的與外來的。假如儒家學說里,“文”所具有的載道與教化的至高權力至今仍揮之不去,那么它從外來的和民間的資源里,所獲得的就是一種新的“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康有為與梁啟超這兩位晚清改良運動的領袖人物,為其國家大業而開始宣傳“文學”,以至于將文學塑造為拯救中國的唯一策略。
1932年3月,周作人(1885—1967),這位“五四”新文學運動聲音最響亮的領導者之一,在北京發表了關于現代“文學”根源的演說,稍后出版成書,題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周作人推崇晚明公安、竟陵二派,尊崇他們所謂人性之解放的立場,他指出:“[晚明]那一次的文學運動,和民國以來的這次文學革命運動,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周作人尤其奉袁宏道為高明人物。袁宏道倡議的以個人性靈為基礎的文學,以及隨時代發展的文學觀,讓他從中發現了現代意義的回響。
并非只有周作人在一個前現代時刻里,發現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起源。1934年,嵇文甫(1895—1963),一位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史家,在他的著作《左派王學》中追溯現代中國文學與思想的源頭至晚明,當時激進風格的王陽明(1472—1529)儒家學派大行其道。然而,周、嵇畢竟不同,前者在晚明發現的是有關“五四”人文主義自由派話語的源頭:同樣是晚明,后者找到的則是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的初始標志。兩人都以有意的時代錯謬來對歷史進行一種現代意味的介入。事實上,兩人所顯現對文學和文學史的理解,都是一種中國和非中國因素的混合體。后之來者,在為現代與前現代架起橋梁時,就依賴于周作人和嵇文甫的成果。如任訪秋(1909—2000)對袁宏道的文學觀念所提出的洞見,贊美李贄試圖掙脫儒教思想的束縛,號召思想的自由。
盡管深浸于“五四”那種極端反傳統主義的話語中,周作人和嵇文甫卻認為文學史包含了多重的斷裂和延續。他們試圖將現代中國文學的起源追溯至晚明的事實,提醒我們現代性總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19、20世紀之交,“中國的現代”問世以前,歷史上也存在過許多鼎革與自我更新的時刻。同理,我們可以將周作人與嵇文甫對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時代錯謬之)考察,再往前推進一步,把明代士林所持的性靈與文學進化的觀點,追溯到更早的歷史時刻。例如竹林七賢——這是公元3—4世紀的文學名士群體,以乖悖的行為和桀驁的脾性著稱,他們可以是另一個中國現代性可能的啟發來源。重要的是,傳統中國詩學的奠基之作《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465—約522),在題為《時序》的一章里也思考了文學演進的動能。
由此可見,關于現代中國文學“緣起”的故事,必然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結局的敘事。假如由周作人和嵇文甫構思的現代文學史,對今天的我們而言,仍屬洞見,是因為它指明了由諸多人描繪的“文學”或“literature”的多重軌跡:從楊廷筠到艾儒略,從李贄到袁宏道,從郭實臘到艾約瑟,從康有為到梁啟超等。在這個意義上,1635、1932和1934年的這些日期,不過是中國文學滿天星斗中區區三個亮點而已。
(李奭學,臺灣中研院;張治,中國海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