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19年4月20日
地 點: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明德樓109會議室
主 辦:青年文學雜志社 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
主持人:張菁 張燕玲
張菁(《青年文學》主編):當前我國的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快,2018年的城鎮化率已達到59.58%,城市占據的比重已經越來越大。在我們的書寫中,城市不僅僅作為標簽,更是現代意識的體現。城市是共享、包容、共生的。隨著歷史發展和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市化所帶來的精神性變遷,以及個人精神的突顯,已經完全不同于鄉村文化也完全不同于巴爾扎克的城市文化。對于城市人精神世界的變化,沉默的幽暗區域的深度開掘,成為時下城市書寫的新課題。城市的書寫,是當下,更是未來,他建立在理解和想象無限可能基礎之上。文學是根,是我們以其他形式展示最扎實和根本的出發點和立足點。基于此,青年文學設立城市文學排行榜,籌辦了這次“城市文學高峰論壇”。下面我們將請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邱華棟先生致辭,請評論家、《南方文壇》主編張燕玲老師做學術主持。
邱華棟(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首先熱烈祝賀“城市文學高峰論壇”召開。《青年文學》是改革開放四十年里誕生并堅持下來的中國最重要的文學雜志之一,很多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家,如鐵凝、劉震云、劉醒龍、王朔等作家的重要作品甚至處女作,都在這本雜志上面發表。后來還涌現了很多作家,形成了青年文學創作梯隊。《青年文學》雜志在張菁主編的領導下,特別關注新文學的生長點,雜志形態做得非常漂亮,一本雜志在手,能看到中國文學未來的生長力、生長點、生長性。《青年文學》來深圳這樣一個大都市,與深圳職業技術學院聯辦這樣一個活動,象征著青年性、創造性、未來性,以及城市文學本身的豐富、復雜和更多的可能性,這個是我們論壇一個最重要的出發點。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也比較年輕,但這里有博士學位的教師就有四百多個。因此《青年文學》和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兩個充滿生機的單位聯辦這次“城市文學高峰論壇”,肯定會讓今天的論壇精彩紛呈。
本次論壇的兩個主題的設定也非常精彩,上午的論題是“城市文學:出發”,下午論壇的主題是“城市·存在·發生”,論壇還邀請了音樂、影視、舞蹈等方面的藝術家來參與。這種多種藝術門類的互動、交流也是文學未來發展的一個方向,我們今天會從各種方向來探討未來文學的生長性。我來參加論壇,除了作為論壇嘉賓,還有一個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的身份,所以今天我也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對“城市文學高峰論壇”順利召開表示祝賀,預祝論壇圓滿成功。
張燕玲(《南方文壇》主編):今天是個好日子,時值谷雨,深圳正迎來連續的強降雨天氣,昨天我們的來程都經受了春雨的考驗,但于農事是好雨,“雨生百谷”。我們知道,在社會與文學從傳統形態向現代形態轉變的當下,作家的都市意識、城市書寫經驗及其表達都相對薄弱,難以與巨變時代匹配。而“深圳文學”在中國城市文學里可以說是獨樹一幟的。《青年文學》出了一個及時的論題,同時也是孟繁華老師到深圳職業技術學院播撒的第一場學術雨。所以,“城市文學高峰論壇”的召開,天時地利人和,既是一場應時雨也是一場及時雨。
《青年文學》在不久前發起了“2018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引起了較大的反響。那么,如何深化文學的現代性,如何從傳統形態向現代形態轉變,在一定意義上,我覺得“城市文學排行榜”的上榜作家們都是這方面的典范,我們首先請出“城市文學排行榜”的榜首作家鄧一光老師。鄧一光老師于“深圳文學”,既是老師也是兄長,他筆下曾經的大武漢,如今的深圳,都頗具文學張力。
鄧一光(深圳文聯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很榮幸入選“2018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我是《青年文學》的老作者,感謝《青年文學》多年的抬愛。這些年我參加過幾次城市文學的討論,每次討論完,都感到困惑。對于城市文學這么一個大話題,是否存在一個共同認知,人們是否能憑著樸素的熱情找到同理心,這個困惑一定是普遍性的。所以,有時候為了保護自己尚未遲鈍的對現實生活的異端感受,我會用逃避來抵制討論。我的困惑還在于,寫作者的書寫沖動和具體生活有關,比如說顛沛流離、困擾不解、恐懼疼痛、神經癥狀這些特別個人化問題,寫什么,怎么寫,寫不寫,看起來完全屬于個人,但實際上,個人寫作和時代整一性這個理性框架有很大沖突,任何寫作者都要回答如下問題,你的寫作是否和時代環境,和環境衍生的歷史與未來建立起聯系,以及你通過書寫完成的文學成就是否有效。但是,來自當下的現實生活背景,和我之前獲得的經驗完全不同,比如說,我是從俄法文學開始世界文學啟蒙,那個時代,大工業革命給整體意義上的人類帶來了希望,它的時間進程是漸進和徐緩的,對前文明的顛覆和覆蓋既清晰又沒有那么快,文明的堆積層在漸進過程中有機會得到篩濾,既能傳承,又能新生,對個體生命的沖擊反而會形成一種個體覺醒的張力,促使更多文學藝術樣式和社會思潮生長,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作家有從容觀察和書寫生活,甚至形成經典化寫作的可能。人類是以代際傳承來完成發展的,我的人文經驗基本來自歷史漸進時代,可如今的時代,它的進程速度之快,程度之徹底,擠壓之劇烈,是前所未有的,它不僅從外部形態,而且從內部整體發生,社會觀念的更迭,倫理道德的坍塌,人們根本來不及建立起足夠結實的、可以援用的新倫理體系。
我們面對的問題足夠大,速度足夠快,它告訴我們,原有文明的理論基礎在今天已經站不住了,人們之前的經驗無法再完整沿用,科技不是以漸進的方式,而是不容置疑地摧毀著前文明秩序,作為文明的產物,我們需要回答經驗阻斷這個問題。經驗認知肯定做不到清零,你不能把基因清零,不能把文化譜系清零,但已有的文明形態,它面對著結構性的不真實,面對著建立之上的全部文明形態的模糊,傳統的倫理、道德、法律,這些東西用不動了,我們還在用,還在信任它,我們面對的是這樣尷尬的現實挑戰。
愛因斯坦把藝術與科學視為一體的兩面,科學限于有型世界,它不能解釋人們的精神和心靈世界,人具有比數據和計算大得多的內涵。地球的熵值是什么,物理學家大體知道,把物理學問題轉化為文學問題,它的表述應該是這樣一個設問:人們的精神和心靈熵值是什么,作家和詩人們知道多少?事實上,我幾乎不知道這個時代人的精神和情感的無序究竟發生在哪里,它對人們會形成怎樣的塑造,城市生活經驗,包括文學書寫在內的一切活動,正是在這樣巨大的困惑下展開的觀察、感受、發現和表達的結果。我不認為現在需要和可以滿懷信心去展望什么,政府工作報告會那么做,故事不能,故事的展望必須給出建立在全新文明想象和終極結論的探索實踐之上,建立在微觀世界令人信服的人物和細節之上,沒有這個視野,寫作者可以止筆了。
我很慶幸生活在一個科技突飛猛進和意識形態強力沖突的不安全時代,身處無所不在的恐懼中,因為不安全和恐懼,我的念頭不會在某個地方駐留,尚且能夠在流動中獲得和保持書寫沖動,以解決我和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沖突,并且坐在這里,和諸位交流對某個文學現象的看法。
張燕玲:鄧一光老師開了個好頭。他首先提到的這種困惑乃至不安、恐懼也是我們大家的,更意味著今天論壇的及時和必要,尤其是他所說的城市的巨變。我想大時代大變局中,尤其在困惑的心霾環境中,男人和女人的較量,人類與城市現實,與自我的較量還在持續,現在存在,將來也還是會存在。我也深信,城市文學排行榜的作家一定有過自己深刻的思考,比如說像計文君,她的《化城》,這個“化”的巨大力量正是來自這個時代的城市,大到如一光老師所說的我們自己都過不去。關于基因,我想邱華棟老師對這方面已經有個精準的回答,他的《云柜》實際上就是一種人本感性和你所說的科學理性的沖突。所以下面要請計文君談一談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非邱華棟莫屬。
計文君(中國現代文學館副研究員):的確,今天的城市越來越虛幻了,真假難辨,每個人都很難觸碰到真實的邊界,生活在城市中的我們,可能真的對自己身處其中的環境“一無所知”,仿佛處處都是“幻化出的城”。這種荒誕感是很多人的真實感受。回到今天的論題,“城市文學:出發”。美國學者杰弗里·韋斯特在《規模》一書中把城市理解成一個生物。我們都知道熱力學第二定律,就是任何一個系統,熵——也就是混亂程度一定是不斷增加的,生命體會消亡,企業會死,星系會消亡,恒星會衰變。但韋斯特發現,這種規模增加、線性混亂增加的現象,城市是例外。企業有壽命,個人有壽命,但是我們的城市像一個巨大的生物,它不斷增長,不是線性增長,是網絡性質的,它的每一塊都在膨脹。即使我們在人為地遏制,用各種各樣嚴苛的規定如戶籍制度、房子限購政策等,我們依然能看到在繼續膨脹。如北京、紐約、迪拜、里約熱內盧這樣大城市,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星球上最為重要的存在。
我們往回看,現代文學時期對城市的描寫,比如茅盾的《子夜》,開頭寫了從鄉下來的老太爺生生被摩登城市嚇死的一個過程,這樣的描寫里隱含著城鄉、現代文明與封建文化這樣的對峙設定。無論肯定“城”還是肯定“鄉”,二元或者多元的設定是存在的。今天這個格局被根本地動搖了,或者是根本地被改變了。我說的不只是中國城市人口超過了農村人口,而是人類的文明范式徹底改變了。這個改變,是20世紀在這個星球中發生的最為重要的事情,世界大戰和全球化進程,都不過是這個改變的不同顯現方式而已。以消費為內核的城市文明,唱的是獨角戲,它是唯一的演員,它把此前文學敘事中別的角色——鄉村、小鎮、外省、蠻荒的原始之地、流浪的無盡遠方……都變成了布景、道具、舞臺裝置或畫外音。無論你描寫的是蠻荒之地,還是偏僻鄉野,“城市”依然都在,是硬幣的另一面而已。
城市在膨脹,人類在越界,而且都沒有方向——朝哪個方向走,按照某些人的認知都是向前走。剛才鄧一光老師講到量子力學、基因編輯,講到我們今天不斷地朝前走,同時可以看到的是,今天我們也在“向后退”——這對另外一部分人來說同樣是“向前走”,國內的各地辦的“女德班”,《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在網絡媒體上被道德批判。不光是我們,環視世界,美國的選擇、歐洲的選擇,讓我們看到狹隘的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浪潮,而某些政教合一的國家和極端組織的行為,更是一再觸碰人類文明的底線。我個人的感覺,我們似乎處在了“文明板塊”的接縫處,文化和思想上的動蕩是劇烈的,所面對的人類經驗前所未有的斑駁復雜。所以,對于今天的寫作者,思想力的要求是巨大的。我們稍微懈怠,僅僅想依靠個體經驗、族群經驗,或者我們固有的文學經驗都不可能處理我們今天面對的現實。我們需要動用幾乎所有的思想資源,文學的、哲學的、歷史的,當然也包括自然科學領域的。譬如認知科學的很多理論假說,還有理論物理的一些思考,都給了我很多啟發和助力。
我甚至在想,也許我們可以在新的維度上重新審視和處理所有的既有經驗。前輩同行對經驗的處理方式成了經典,而文明的板塊“斷裂”,很可能使得我們和經典之間的關系,也許就不在同一條時間的延長線上了,而是按照另一個可能,重建一條平行的時間線。有個記者問我,您覺得AI的寫作會代替我們人的寫作嗎?我說我相信人能制造出來人無力控制、毀滅自己的力量,比如說核能、原子彈,但我不相信人能“造”出來人,尤其是在我們今天對意識本身的認知極其有限的情況下。我相信人需要的,還是人的文學。
邱華棟:剛才鄧一光老師講得特別精彩,提出了很多重要問題,比如說科技發展對人類未來的影響,確實是特別大,越來越大,尤其是人工智能。一些高科技的發展,必定使人的生活發生巨大的變化,很多人倫關系也會有巨大的考驗。什么是城市?我覺得城市就意味著人的生活形態的更多可能性,比鄉村生活、農村經驗更加復雜,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城市文學肯定是指向未來的。鄧一光老師講的科學技術的發展,講的未來世界,的確讓我們有恐懼感、不安全感。就作家來說,寫作方向走向科幻類型也好,批判性的現實主義的寫作也罷,包括其他可能的寫作也好,我覺得文學有了生長性、再出發,就存在巨大的可能。
作為一個作家,我特別留意文學史上的某個作家和一座城市建立關系的這種文學關系。比如說20世紀城市大發展,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就和愛爾蘭的都柏林建立了深切的關系,以至于現在每年的六月十六日叫作“布魯姆日”,每年有很多人在那一天到都柏林,沿著小說主人公走過的路線走一天。還有俄羅斯作家安德烈·別雷的《彼得堡》,他跟彼得堡建立了聯系。布爾加科夫寫過《莫斯科萬花筒》,也是對莫斯科進行了對象化的書寫。還有老舍與老北京,帕慕克和伊斯坦布爾。最讓我吃驚的是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讀了《紐約三部曲》你就發現人類和城市之間的關系發生了特別巨大的變化,其中有一部叫《玻璃城》,去紐約就知道,多年前紐約就是玻璃城了,這種印象、這種感覺我們現在在北京、上海大城市生活也能感覺到。但是你讀保羅·奧斯特的《紐約三部曲》,那真是城市文學的書寫最極端的感覺,最尖端的,非常變異環境與人在大都市里的折射。所以,作家和一座城市的關系很緊密,有很多例子。
譯林出版社出了一套大城市叢書,比如《倫敦傳》《巴黎傳》等,都不是小說,是一種建筑、歷史、文化,還有作家個人化的城市文化史。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建立自己跟城市的關系,寫一本自己跟城市之間的傳記書,這個是城市文學出發的極好的一個原點。
張燕玲:我記得十年前你有一篇小說叫《城市的要素》,城市是什么?你把城市喧囂繁華都列舉后,說這些都是城市,但城市只有耳朵,城市沒有乳房等,這與剛才幾位老師有相通之處,因為大家越來越切近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生存真實,以及審美的豐富性。
岳雯(中國作協創研部副研究員):對于今天的作家和讀者來說,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城市經驗已然成為我們的切膚體驗;在我們的文學經驗中,城市文學已然攻城略地,蔚為大觀,本質意義上的封閉式的鄉村文學反而稀少而罕見。那么,城市文學究竟意味著什么?既然城市一直在變,那么,變化本身就是城市文學的某種本質性特征。不妨由此梳理一下我們關于城市文學的基本認識。
一般而言,表現城市的文學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模式。第一種模式從現代性出發,表現為“罪惡的城市”與“鄉村烏托邦”的對峙。第二種模式是本雅明式的,城市里的游手好閑者作為主體用凝視的目光來捕捉和把握城市。然而,恰恰在凝視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凝視是無效的,也就是說,城市作為一個龐然大物,浪蕩子的凝視,也只是盲人摸象。第三種模式是城市自己成為敘述者,城市自我代言、自我敘述。
長期以來,評論界對城市文學的批評大多集中一點上,即我們認為作家們寫城市,往往著力于寫都市風景線,寫現代消費的公共性想象,是缺乏個人生活經驗的想象。事實上,這和當年對“新感覺派”的批評異曲同工,是歷史的重復。現在看來,經過了這么多年的努力,城市文學整體面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一努力可以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聲音真正地進入了城市。城市的聲音,大概就是張愛玲所說的“我喜歡聽市聲”的那個“市聲”。這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就是《繁花》。《繁花》最引人矚目的地方,它用地道的上海聲音還原了上海的生活氣味,讓方言與方言思維成為一部長篇小說的整體,建立了方言自身的主體性。這是對束縛在小說身上的普通話這一緊身衣的掙脫,無疑開創了長篇小說的新途徑。第二,景觀作為城市的物質外殼,直觀地反映出一座城市的形象甚至精神文化內涵。作家們往往選擇一個城市景觀,賦予這一景觀以縱深的歷史背景,提供關于這一景觀的具體物質細節,將這些物質細節同人物內心世界勾連起來,最后,順理成章地,這一建筑景觀成為這座城市精神的象征。方方在《武昌城》中用城墻來表達她所理解的武昌。陳丹燕的《成為和平飯店》與虹影的《上海之死》都可歸為此類。第三,尋找城市的代言人。陳曉明在討論“城市文學”這一概念的時候曾提出:“城市文學所表現的人,一定是敘述者透過城市這一濾鏡所觀察到的人物,因此,他/她的一舉一動都同城市息息相關,折射了城市的經驗、情感與精神。”在這一點上,遲子建與鐵凝顯示出了相近的美學追求,即在讓小說人物成為一座城市的精神象征的同時,也承載了作家本人對于世界的看法。比如鐵凝在《永遠有多遠》里建立的關聯地圖是白大省—胡同—北京,遲子建在《晚安玫瑰》中所建立的關聯地圖是吉蓮娜—俄羅斯花園式風格小樓—哈爾濱。第四,城市是如此瞬息萬變,許許多多新的城市經驗也與我們的時代一起進入了文學中,比如計文君的《化城喻》講述新媒體人的新的倫理價值,郭爽的《拱豬》講年輕人在“粉絲文化”中獲得安慰。還有的青年作者通過想象重建城市文學的地方性,成為近年來城市文學的一個潮流。比如,我們都在討論東北作家的崛起,班宇、雙雪濤、鄭執等。所謂“崛起”背后的邏輯框架就在于,之前我們認為鄉村是地方的,那么到了今天,我們意識到城市其實也是有鮮明的地方表情。也就是說,城市不再是一個面貌一致的公共體,而是有了自己的表情、聲口與生命。
但是,今天的城市文學依然不能令人滿意。一方面是因為,我們理解城市的方式的問題。鄉村與城市從來是以一組對位概念的面目出現的。談論“城市文學”之“變”,隱含著“鄉村文學”之“常”;“城市文學”之“新”,意味著“鄉村文學”之“舊”,更何況,“城市文學”與“鄉村文學”都有其犬牙交錯的意識形態指向。單單就城市文學談論城市文學,或者就鄉村文學談論鄉村文學,似乎都有些隔靴搔癢。然而,在當下的文學實踐中,一個以城市/鄉土作為書寫對象的人,自覺地斬斷了城市與鄉土的關聯,終究使得城市文學/鄉土文學扁平化、單向度化,也不可能構成我們今天完整的中國經驗。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尚未尋找到能夠塑造我們的感覺結構的城市文學。我之所以推薦《長恨歌》作為最好的城市文學作品,是因為到目前為止《長恨歌》依然塑造了我們對于城市的感覺結構。也就是說,我們今天關于城市想象、理解和體認,可能是由《長恨歌》所奠定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的城市文學應該是預見性的、想象性的,規定和支配了我們的情感脈絡和思想觀念。
劉大先(《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從學理上來說,城市文學有很多層面的切入點,城市文學的觀念或者城市題材的寫作,書寫城市或者在城市書寫,不同維度和線索都可以展開來討論,這正表明城市文學的豐富性和開放性。如何看待城市文學,不僅取決于創作者或觀察者,也取決于城市本身,從根本上來說,取決于人和城市之間的關系。現代城市劇烈變遷所帶來的速度感,個人感受和時代理性之間的掙扎,以及經驗變化所造成的觀察方式的變化,這些我們都感同身受。確實,城市文化使得農耕經驗中的人感到不安、焦慮甚至恐懼,此前的經驗已經無法援引用來理解與解釋新的感受,曾經的關于幸福的允諾和信服的人與事都面臨瓦解。城市文學必須因應這一系列城市體驗的變化而主動進行認知方式的轉換,沒有這個轉換,城市文學就是無的放矢或者說刻舟求劍。因為城市文化已經成為我們理解內在自我與外部世界的基本背景,就像所有現代以來的文學都是當代文學,哪怕古代文學也是以當代的眼光整理、重塑的結果一樣,鄉土文學、農村文學、鄉村題材文學也是在以我們身處的城市化進程的認知框架來想象與界定的。
城市與鄉村的分裂是工業革命之后的事情,在工業取代農業成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之后,人從與鄉土的親緣關系中分化出來,個體成為工業生產系統中的某個組成部分而不是全體時,有了所謂的異化勞動,也就帶來了主體的分裂。現代城市工業化的結果于是帶來了一系列震驚性體驗:生活在別處,失落家園的鄉愁沖動,應對變化的焦灼與無力感,病態的神經敏感……這些體驗反應在文學上是認知方式與表述方式的轉變。現代中國城市經驗書寫的譜系,可以拉伸出一條蜿蜒曲折的文學史脈絡,并且也逐漸形成了一套關于城市的認知。關于現代以來的城市敘事和想象從類型和流變來說,是一個復雜的學術命題,我不在這里展開。我想引申的一個話題是當代城市的經驗是什么?當代文學又如何來表述當代城市?
現在的問題在于大量的當代城市題材作品,在觀念與思維上可能還停留在鄉土邏輯與美學之中,或者延續了現代西方城市文學所奠定的書寫模式,很多時候是在慣性中用鄉村為本位來觀照城市,將鄉村當成一個棍子來敲打城市。換句話說,這些作品并沒有提供新的認知形式和美學形態,它們的書寫“語法”沒有質的變化,而只是數量的累加;它們也許增添了某些新的現象與故事,但那些只是“詞匯”性的東西,而沒有在范式上進行改變。這是當代城市文學最根本性的問題。當代城市經驗已經遠遠脫離了天真淳樸的田園氣息,也不再僅僅是本雅明時代的震驚體驗,因而已經無法用狄更斯或者雨果的筆法去描述,也無法用張愛玲、劉吶鷗、老舍或者周而復的觀念去審視,那些文學前輩所寫到的城市及其問題和觀念依然存在,但是新的變革也已然發生。當代中國城市是在全球性語境中的城市,它融合了農業、工業乃至虛擬技術,內在于資本、消費與符號化景觀之中,當代城市文學需要找到自己的賦形方式。
任何一種當代城市現象都是整體性的,任何一個小問題都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城市外部環境的變化自然與生產和生活的方式密切相關,又進而導致身處其中的人們認知方式與感覺結構的變化,這就會帶來新的城市文學。放到文學發展的長時段來看,當代城市經驗給我們的觀念帶來諸多沖擊。首先,我們不得不去反思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以來的文學傳統。毫無疑問,當代城市已經進入到賽博格時代,信息科學、媒介技術都發生了新變,它們又反過來改造人自身。當代人是不是還是像莎士比亞所說的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可能在文化生態的整體變局中,誰也不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自信了。其次,集約式的大都市的發展模式也受到了一些挑戰。本來現代城市挑戰了溫情脈脈的鄉土想象,就像被視為“自然文學”或者“生態文學”圣經的《瓦爾登湖》也被解構了——經濟學家認為梭羅那種生活方式其實資源消耗和生態危險反而更大,城市會帶來高效率。但城市是否只有集約式發展的單一模式?從全球范圍內來看,也不盡然。拉回到中國來看,除了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型都市,星羅棋布的各種中小城市乃至鄉鎮更有其特色,城市也會在功能與意義上有所區分,近年來文學中的“小城/鎮”書寫可以說是一種新創。最后,當代城市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符號生產和符號消費,景觀化尤為明顯,它所伴生的文化工業、創意產業以及階層區隔都日益不容忽視。在這樣的背景下再看當代中國城市文學,會發現它有著極為廣闊的前景和路向。笛安的《景恒街》是一個具有時代新質的作品,寫到創業、風投、粉絲經濟,從而提供了一個見證性的時代與城市文化個案。它描寫的那個地方主宰了當代城市的資本與權力合謀的統攝性的存在,這樣的存在使得小說里面的情感、道德、倫理都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使我們不能用前現代或現代的觀念去規約,也不能用人的個體的自主性、主體性的自洽來進行概括。需要強調的是,必須要意識到舊人文主義的失落趨勢已然降臨,而怎么樣通過文學的方式來進行應對,可能是城市文學需要關心的話題,而不僅僅是題材或者站位。
張燕玲:劉大先提出了寫作經驗的巨變,個體的自主性、主體性的自洽,尤其寫作經驗,為寫作者提供的心智,我以為可以請出蔡東談談,蔡東很多作品寫人生困局的糾結、人性深處的幽明,既充滿人間性又富于張力,且頗有心智。
蔡東(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無論以什么為書寫對象,無論鄉村還是城市,要寫好都很難。關于城市文學,也很難說什么是所謂的純正味道的城市作品,城市文學是參差多態的。我對城市的感情很復雜,一方面也經常感受到恐懼,也想不通自己跟深圳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它不是我的精神故鄉,但也不僅僅是我的居住地那么簡單。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它保護了我,給了我很大的自由,讓我有地方可躲,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感謝深圳的。我相信城市對每一個寫作者來說都很重要,我們真正生活在城市,再冷漠也不可能不關心自己周圍的環境,不關心自己周圍的文化,可能還是需要找到一個書寫的入口吧。所以城市文學書寫作家要有置換情境的能力,現在大多數人可能并不擁有這個能力。情境還是原有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一套。
說到心目中理想的城市文學,寫城市,或者說寫城里人,寫某一個時代的城里人,他們的生活、情感、命運,《紅樓夢》難道不是嗎?只不過不會把它命名為城市文學,它不能被這個詞包裹住。如果讓我推薦一個最有城市氣質的作品,我會推薦《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杰拉德用不朽的形象、用小說的方式凝結了一個時代。我覺得文君的小說里面最打動我的,最讓我著迷的其實就是挽歌式的氣質,跟《紅樓夢》和《了不起的蓋茨比》一樣,現在的城市文學沒有出現太多這種氣質的作品,讓我讀了之后覺得都是大夢一場,但這場大夢又很值得夢一回。
強調城市文學的品種,對我的意義是,它能恢復我對生活的敏感性,我覺得生活越來越狹窄了。所以當我們開始有意識強調城市文學的時候,其實是促發我們真正去關心我們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里,我們到底對它的了解有多深,這可能對寫作者來說是最重要的。
于愛成(深圳市作協副主席):今天的會在深圳召開,我想對深圳的城市文學做一個簡單的描述。應該說從1983年開始,“深圳文學”作為一種形態才開始發生,當然這種文學形態一開始就不會是鄉土文學,因為無論題材還是人物、主題,切入的都是深圳改革開放的現實。深圳本土作家和首先進入深圳的作家最早嗅出新生活的氣息,他們最早寫出了深圳現代化進程中人性焦慮和個性成長的煩惱。比如在1985年,深圳出現反映早期勞資關系和打工者自我意識萌芽的打工文學作品,從此,打工文學一度成為“深圳文學”的主潮。1986年10月,《深圳青年報》副刊編輯徐敬亞與安徽《詩歌報》聯合舉辦了“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大展”,分三輯七個整版總計十三萬字,刊發了六十四個詩歌流派、一百余位詩人的作品與宣言。兩年后,《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群體大觀》正式出版,從外部影響催發了深圳本土城市詩歌的萌芽。1989年前后,深圳出現了一個成熟城市文學作家群。早在1995年關于城市文學的話題,深圳就提出過“新都市文學”的理論主張。2005年,受互聯網崛起的影響,深圳還在短短時間內形成了一個規模較大人數較多的深圳青年作家群,標志著深圳作家70后、80后的整體崛起。2009年,當代文壇享有盛譽的著名作家鄧一光調入深圳,2012年鄧一光和裴亞紅在《民治·新城市文學》這本刊物,打出“新城市文學”的旗幟。我把鄧一光專注深圳題材的小說創作以及他的引領作用,看作深圳城市寫作的一個新階段。
以上文學形態、現象、思潮,大致可以概括深圳城市文學的四十年歷程。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深圳這座以經濟立市的一夜之城的某種特殊性,就是變化過于迅速,經驗過于蕪雜,對作家們來講,就相對較難迅速形成某種可結構化、形式化的經驗模式、感知模式、判斷模式。我以為,所謂的城市文學,不僅僅是題材、人物,主要是一種美學和價值觀。城市和文學的關系,我想應該還是一種互文關系,如理查德·利罕所言:“當文學給予都市以想象性的現實的同時,城市的變化反過來也促進文學文本的轉變。”深圳與文學,也正是這樣一種關系,一種互相建構。通過深圳看“深圳文學”,通過“深圳文學”看深圳這座城市,可以看到城市與文學之間的互文和共生。
張燕玲:我覺得“深圳文學”應該感謝愛成,我親眼見他二十年如一日地服務于深圳作家。下面請張怡微發言。相較計文君的深刻、蔡東的人間性,張怡微的世情小說,則是頗領張愛玲般的哀艷和精細,我最早讀張怡微是《春麗的夏》,當年的大學在讀生這么年輕,就能夠穿透市井紅塵,把市井細民生活描繪得纖毫畢見,那種滿腔心事托付給一派賈雨村言,令人難忘。
張怡微(復旦大學中文系青年教師):城市文學是我很關注的議題。我認為小說不只是寫給中文系的人看的,城市生活為小說帶來了非常豐富的文化歷史面向,是超越中文系學科內部所關切的文學問題的。小說又不是用來傳遞專業知識的,因為我們如果要傳遞知識的話,我們不會有行業專家做得好。我們的任務是如何通過小說的形式傳遞心靈力量,城市是我們型塑心靈的物質資源,這個是我的基本想法。
我覺得剛才岳雯老師說得非常好。雖然我們“上海文學”似乎很活躍,但是我們對上海的理解還是有刻板印象。我們提到“摩登上海”,“海派文學”,都有既定的邊界,是文學批評定義的文學上海。實際上以上海這座城市作為文學題材的作家作品,提及的上海文化生產是比文學批評關注到的視野廣泛得多的。很多時候與我們的城市史書寫有映照的意義。比方徐訏的小說《風蕭蕭》,其中就有提到上海的音樂生產;小說人物約會去徐家匯公園;還有提到上海浦東集中營里的美國人的生活,是世界歷史中的上海;小說里有討論生活與哲學,也有海洋文化的印記。比如岳雯老師提到的《長恨歌》,雖然長時間代表著上海,但解讀其實一直有問題。比方我們經常討論,《長恨歌》跟張愛玲的關系,很少討論《長恨歌》與白居易的關系。王安憶老師自己也在公開演講中提到幾次唐明皇、楊貴妃的故事。那么《長恨歌》這樣一個著名的愛情故事,是怎樣從史筆、詩筆、承衍至當代小說的形態,再到代表著近代以來上海的小兒女情態,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發展路徑。它提出了很多問題,包括為什么上海是女的?上海為什么是個陰性的城市?是不是跟它的殖民歷史有關系,近似月亮跟太陽的關系?有資料顯示,這個故事的原型其實是一則有性侵前科的警察殺上海名媛的小報新聞,作家去掉了警察作為罪犯的沖突設置,將這個上海故事的意境還原為花鈿委地的美人之死,為什么?我覺得和作家的感覺結構對上海形象的建構有關,而這個上海形象的文化來源,和我們刻板印象不同。另外,小說中的“愛麗絲公寓”,顯然是來自一部童話。可是我們也不太討論《愛麗絲漫游奇境》《愛麗絲鏡中奇遇》與《長恨歌》的關系。
城市文學是變化的,《長恨歌》中的肺結核,是小說里涉及的“文學病”,屬于文學書寫中的疾病與偏見,其實我們現在的“文學病”“藝術病”也發生了轉移,已經從肺結核變成了阿爾茲海默癥。至少有三位上海作家寫過阿爾茲海默癥,王周生、薛舒、于是。我還看到美國有一個作家叫托馬斯·馬修,他寫的《不屬于我們的世界》,第一次把阿茲海默癥跟新移民的處境結合在一起,超越遺忘的感傷,小說寫這個得病的人越來越成為這個世界的陌生人,這種退行和新移民與城市的關系結合在了一起。所以這都是我們要關注的文學現象,因為我們生存在一個不僅僅是文學的世界。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機器與世情》,發表在《文藝爭鳴》,就是機器作為我們身體的延伸,越來越定義我們的日常生活、感情生活。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想被馴服,但我們被手機馴服了。我們無法阻絕機器越來越影響到我們的心靈生活,那么文學能做些什么呢?文學要如何從機器時代中挖掘人的心靈能量呢?所以這個也是我最近在思考的話題。
李德南(廣州文藝創作研究員、青年學者):我主要想從宏觀上談談最近幾年城市文學的一些新的變化。首先,我認為最近幾年的城市書寫在變得更加具有當代性。不少城市文學作品的書寫和現實的變化幾乎是同步的,涉及很多當下的新現實和新經驗。比如說,有的作品著力關注技術發展對城市生活的影響,由此而展開對城市文明的反思。又比如,在今天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有著跨國的、多城市的生活經驗的人越來越多。一個人可能既在深圳生活,也在東京生活;可能既在北京生活,也在美國生活,由此他們的生活中會出現挺多的新問題,比如遭受文化的沖突、種族的沖突,等等。像蔣一談的《故鄉》《中國鯉》、弋鏵的《難得有你》,就涉及這樣的新現實。這樣的城市書寫,比起以往的城市文學,開始具有越來越多的世界性因素,關注的問題也不再局限于中國,而是有一個世界的視野。就像扎爾卡所說的,“有些問題,在很多年前僅僅依賴于地方的、區域的或國家的措施予以解決,而在當下卻需要放在全世界的范圍來加以關注”。這樣的城市書寫,有很強的當代性和問題意識,也很有現實意義。
此外,最近幾年的城市書寫也在變得更加具有未來性,這具體體現在寫未來的城市生活的作品在不斷地增多。比如像王十月的《如果末日無期》,李宏偉的《現實顧問》《國王與抒情詩》,郝景芳的《北京折疊》,陳楸帆的《人生算法》等。這些作品,既可以把它們視為城市文學,也可以看作是科幻文學。也就是說,現在有的城市文學和科幻文學可能是有重疊的。因為技術在加速度地發展,時代也在飛速地發生變化,城市文學的寫作必須能夠敏銳地把握住當下,并且對未來需要有某種洞察力。在20世紀以前,現實的變化其實是緩慢的,允許人們去慢慢地感知,從容地打量,偏重“以史為鑒”來理解眼前的現實。可是從20世紀以來,現實的種種構成因素,開始加速度地分化與重組、消亡與再生。要對現實進行判斷,需要比以前更敏銳。如今,要認識現實,在以史為鑒的同時專注于未來,變得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對未來有所認知的話,我們所試圖理解的現在會迅速地成為過去,甚至根本就把握不住現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有未來性的、對未來生活具有預見性的城市文學是值得期待的。
還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幾年作家們的城市觀也在發生變化,不再像過去那樣簡單、片面,開始變得更加的辯證。一度在許多作家眼中,要么是認為城市好鄉村不好,要么是認為鄉村很好,城市很不好;要么是認為城市是天堂,要么是認為城市是地獄;要么是認為“城市,讓生活更美好”,要么是認為“城市讓生活變得更糟糕”。諸如此類的二元對立的、非常簡單化的城市觀,一度成為許多作家在書寫城市時的認識裝置。它們支配了中國城市文學寫作的想象力,對現實缺乏洞察力的文本也由此而被生產出來。在最近幾年的城市寫作中,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意識到,城市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系統,人也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所在。當與城市相遇,其實是復雜與復雜的相遇。我覺得開始注意到這種復雜性的作家在增多,這是一個新的變化,也是好的變化。
李曉晨(《文藝報》編輯):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里,人們已經很少能看到星星了,抱怨籠罩在四周,它們包括但不局限于交通、空氣、食物、住房、醫療、教育……城市的迅速擴張急劇改變了人的生存狀態和生活軌跡,城市化進程中產生的問題常常令人束手無措,盡管如此,我仍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一個城市的樂觀主義者,堅定地認為城市的誕生和發展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大壯舉。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城市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變,城市的這種巨變從根本上改變了生活在其中的人,與此同時也改變了作家們的書寫,城市文學的話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關注和討論。但似乎迄今為止我們依然沒法對此作出內涵清晰、界限明確的定義,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恐怕也是因為城市本身的模糊性和多義性。如果硬要簡單劃出一道軌跡,讀者不難發現城市文學的大致變化,從早期單純對于城市景觀的向往、描摹到后來更加關注“城中人”的生存,從把城市看作光明坦途的象征到發現光亮與陰影的并存,從市民文學到進城文學再到盛極一時的欲望寫作、新寫實主義、打工文學、碎片式寫作……城市生活在一代代作家的筆下得到了充分的觀照和表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作品為城市提供了一種“立此存照”的意義,同時在有意無意間樹立起了城市文學的美學范式。
但是,有一個問題依然值得思考和深究,那就是城市何以成為文學中的“城市”呢?我們的城市文學什么時候能建立起有標示性的美學風格,塑造出具有新的特質的人物形象?城市文學不是唯題材論的敘事,應該包含更加深層和復雜的內質,在這方面很多作家已經做出了一些嘗試和探索,盡管有些探索不能說是成功的,但至少它們在美學范疇提供了可供思考和探討的樣本,也為后來者提供了某種標的。而我們必須要面對的一個事實是,歷史遠未終結,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仍在進行,城市化給這個古老的國家和民族帶來了物質和精神的極大豐富,但另一方面卻加重了人的危機意識和異化感。我們該如何回答這些問題,或許更為重要的是當代城市生活迫使我們進行的提問和思索。
趙目珍(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我借助對“深圳文學”的觀察談一下對當下城市文學的看法。整體的印象是,城市文學中真正關注城市氣質、內涵和文化的作品并不多。如果一座城市的文學不能體現這個城市的“背景”,這樣的城市文學就不具有優異性,最起碼不具有代表性。很多作家和詩人沒有深入了解或者沒有意愿去了解這座城市,對這座城市保持著距離,那么作品對城市的反映也就不深刻。以城市為背景的作品也有,但概念化的作品很多,對于景觀和欲望體現得多,層次感和豐富性的東西沒有體現出來。我覺得,一個重要的城市文學創作者,首先,應該把城市的“噬心感”呈現出來,應該發掘出這個城市令人揪心的部分。真正離一座城市最近的作家和詩人大概是兩類,一類是真正關注這座城市和城市中人的生存狀態的作家和詩人;一類是在城市里備受煎熬處于城市邊緣的作家和詩人。就我的觀察來看,鄧一光和蔡東屬于第一類。他們都寫出了城市中人在靈魂上的焦灼和痛苦,把現代城市里面普通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表達得淋漓盡致。郭金牛、許立志、劉郎屬于第二類。他們都屬于城市中比較邊緣化的人,靠打工為生。許立志原來在富士康工作,最后跳樓自殺了。郭金牛是許立志這類自殺者的“親歷者”。其次,我認為城市文學應該觸及一座城市中最隱秘或者被封閉的那部分內容。比如鄧一光很注重對城市中被遮蔽的歷史問題和糾纏不清的現實問題進行深度發掘,他創作了一些關于“大逃港”的作品,提出了關于一座城市的天問式難題(什么是深圳人?),讓所有這座城市中的人對自己的城市身份進行反思。最后,城市文學還應該發揮認知的作用,提供詩意想象,以增強作品的審美張力,詩化小說的意蘊空間,將現實反抗導向哲學思考。就像德國哲學家費英格所指出的那樣:“美學的虛構服務于喚醒我們靈魂的提升或其他重要情感。”
江丹(深圳職業技術學院青年教師):我主要圍繞兩位深圳作家鄧一光和蔡東,聊一下作家以及他的作品和城市的關系。鄧一光老師是一位英雄式的、很豪氣的硬朗,又兼具俠骨柔情的人物。他對深圳的一草一木如數家珍,他的作品里面的南國氣息就像今天感受到的深圳,濃郁熱烈。而蔡東老師一方面具有江南水鄉式的婉約細膩,但是她身上其實有北方人的銳氣和爽朗。蔡東的小說里面,城市的印象就不像鄧一光老師是實寫的,她的作品對城市的處理是《紅樓夢》式的,不直接呈現城市,但是你可以感覺到這就是深圳,她寫到女IT工程師,寫到加班文化,這些都是屬于深圳的城市經驗。蔡東筆下的人物,很容易引起人的共情,她把瑣細生活里人的內心掙扎和惶惑,溫柔而有力地表達出來。我覺得這和她自身的生活姿態,和她本身對所處城市的姿態是一致的,熱愛但是疏離,疏離的是外在的喧囂繁華、嘈雜熱鬧,熱愛的是剝去外在的喧囂之后的生活中最簡單本真的東西。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鄧一光用他極具現代意味的小說在做一個關于深圳的變形記,而蔡東是用她細膩敏銳的筆觸來表現城市“女兒性”的一面,婉約又堅韌。
張菁:2018年,《青年文學》和微軟(亞洲)互聯網工程院合作了人類和人工智能共同寫詩的項目。在這個人工智能已經進入我們生活的時代,我們開始更多地思考和審視,在文學創作中,我們能做什么還能做什么,什么是人工智能所不能展現和企及的,什么又是屬于我們和我不可替代的本質。
在創作中如果只是單純地摹寫現實,那么所有的圖景可能都不如人工智能了解得多。而在瑣碎之下,能夠查驗深層的肌理,進入更復雜更深入的思考,這讓我們的創作更顯珍貴。我們在通過對方看自己,像黑格爾所說,我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我。人工智能也在通過更大的數據吸收,在看待。在這個過程中,她給我們啟示,讓我們更加珍視我們的情感力、想象力和思考力,帶給我們更多的可能性和不確定性。
城市化,將會帶來“熟人社會”的深度變化,緩慢但必然地造成文化認知、情感認知上的一系列調整,由情感維系調整為契約維系。城市文學關注生存經驗,更關注文化經驗。在現代化的進程里,世界越來越開闊、多元和復雜,但人類對終極關懷的求索不曾改變。人類在困境的突圍中,表現出的愛與自由,堅韌、寬容與理解,讓我們有理由持續地去發問和追尋,相信和探索,持續地追求愛與善,持續地擁有自我主動探索的能力和對于生命對于知識的好奇心。這是我們期待的城市文學。它開放、動態,關注自身和未來。我們希望,理性與心靈的信仰,一同綻放。
《青年文學》從文學開始,呈現追求個性塑造與自我解放、關注內心世界、關注人與社會關系的作品,展現我們與世界之間的歸屬與愛、現代文明下的自我實現、尊重與自尊。城市文學的寫作者需要有世界眼光和現代意識,而不是喋喋不休地講述我們耳熟能詳的道理。
寫作是一種超越,每個有意義的寫作,都是在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所以我們堅持,同時堅信,文學從來不是單純提供光明的范本,但它始終讓我們相信那抹光的存在。未來,《青年文學》在尋求表達方式多元的基礎上,不僅提供優秀的城市文學作品,也將成為系列文化產品的創新者。我們希望可以傳承文明,創造價值。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專題性地討論城市文學,以前我接觸過這樣的話題,也寫過文章,但是對什么是中國的城市文學,我們了解還不多。但是今天我覺得城市文學已經是漸漸形成了。事情真正變化發生在2012年,2012年我參加過幾個獎項的評選,有一天我把這個幾個獎項的作品名單放在一起,我突然發現一篇鄉土小說都沒有,一篇農村題材都沒有。2012年應該是個節點。今天城市文學的發展,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理論上的困惑。剛才幾個青年才俊都談得非常好,我很贊同。我前幾年寫過一篇文章,《城鄉文學敘事與文學轉型——新文明的崛起與城市文學》。文章緣起是,我覺得現在城市文學寫得不好,我們沒有找到新的城市文化經驗。鄉土文學寫得好,是因為中國的本質是鄉土中國,鄉土經驗實在太成熟、太發達了。現在看來這個看法是有問題的。當舊的整體性崩潰的時候,我們還試圖再建立一個新的整體性,這種可能性是否存在,可能是要討論的。或者說,每一個人的城市經驗是非常不同的,我們在無數不同的經驗里試圖建立同一個總體性,這怎么可能呢,這是不可能的。剛才大家的描述可以感受到,每個人城市生活的感覺、經驗千差萬別,沒有一個統一的總體性。城市生活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不確定性。但是城市生活又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城市是理性的。
最近我寫了一篇文章,《寫出人類情感深處的善與愛》,討論的問題是,過去書寫城市一定要寫城市的惡。從巴爾扎克一直到中國現代文學,城市文學似乎與善和愛沒有關系。現在我覺得不能再這樣寫了,生活里面充滿了惡,然后我們的文學再雪上加霜,那我們的讀者還要文學干什么呢?我不明白。我覺得我們應該努力處理的,是城市生活的精神困境,這個困境每一個人都在經驗,怎么去處理?鄧一光用了一個詞叫作“回答”,我覺得回答是回答不了,應該叫“回應”。現在有兩個作家比較有代表性,一個是石一楓,站在城里看鄉下人;一個是劉慶邦,站在鄉下看城里人。站在城里看鄉下人,是陳金芳來了,她性格和命運,是石一楓對精神難題的處理,非常有力量。劉慶邦寫北京的保姆寫了十四篇,是保姆從鄉下進城來看城里人。他們是兩個非常不同的視角,但都很有啟發。
我們內心有理想的文學,對當下文學的不滿,是因為我們有一個理想文學的存在,這個理想的文學事實上我們也一直不斷地修訂。你對理想文學的期待,和現實當下文學的這個現狀進行比較,你肯定是不滿的。剛才岳雯講的,如果滿意了還要批評干什么,還要作家干什么呢?不滿才是城市文學生長、發展或者說未來性的基礎,如果大家都覺得當下的文學很理想,未來城市文學的發展就沒有什么可能性了。今天我聽了大家的發言,真的是非常受啟發,無論是作家還是批評家。這是我近期參加的小型學術會議水平非常高的一次。
張燕玲:有了孟繁華老師的總結,我覺得這場文學春雨可謂酣暢淋漓了,希望能給城市文學的創作與研究帶來一點生機。我們期待并深信。
(李璐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