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19年2月26日上午
地 點:中國現代文學館B座多功能廳
主 辦:中國作家協會
主持人:錢小芊(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副主席)
與會者:鐵凝、王蒙、李存葆、徐懷中、鄭伯農、繆俊杰、陳建功、高洪波、錢小芊、李敬澤、何向陽、黃堯、王必勝、從維熙、葉梅、劉錫誠、劉方、李一鳴、李建軍、李茹、李炳銀、楊匡滿、束沛德、吳泰昌、何志云、張守仁、陳丹晨、陳德宏、范詠戈、金堅范、周大新、周明、賀紹俊、秦晉、高樺、蕭立軍、崔道怡、梁鴻鷹、程小玲、程紹武、魯光、謝永旺、馬波、嚴平、李洱、聞丹青、李迪、梁飛等近百人
鐵凝(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同志們、朋友們,今天,我們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召開“馮牧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緬懷馮牧先生的卓越成就和對中國文學事業的杰出貢獻,我謹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對馮牧先生的親屬表示誠摯的問候!對出席會議的文學界前輩、專家學者、作家同仁表示衷心的感謝!
馮牧出生于1919年,是“五四”運動的同齡人,到今年正好是一百年。他的一生,印證著時代精神的脈動。新文化與新文學的精神、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信念,直到改革開放的澎湃激情,他始終走在時代變革的前沿。他從北平的書香之家走出,走過延河、走過太行、走過淮海、走過彩云之南,滄海橫流、風云激蕩,他始終忠誠于祖國和人民,深愛著生活和文學,他擔當著對真實、美好和正義的責任,畢生矢志不渝。
馮牧十七歲參加了“一二·九”學生運動,十九歲奔赴延安,先后在抗日軍政大學和魯迅藝術學院學習,由此投身黨和人民的文學藝術事業。1941年起,他先后在魯迅文藝研究室工作,在《解放日報》副刊部任文藝編輯,以筆為旗,謳歌革命的勝利,鼓舞人民的斗志。特別是解放戰爭期間,馮牧作為戰地記者,在槍林彈雨、硝煙彌漫中隨著劉鄧大軍前進,成為名副其實的文藝戰士。他采寫的戰地通訊、人物特寫和報告文學,忠實而生動地記錄了劉鄧大軍的勝利征程和英雄群像,在半個多世紀以后的今天讀來,這些文字依然如戰鼓如號角,神采飛揚。
在散文《久病延年》中,馮牧自述道:“只要是于人民有益的工作,只要是性之所適、情之所至的好事,我總是愿意無條件無代價地付出自己的勞動,哪怕是力所不逮,我也總是盡力而為。”他的確是這樣做的。“于人民有益”,這是他的責任,“性之所適、情之所至”,這是他的風骨,馮牧的一生,融責任與使命、風骨與性情為一體,以永不枯竭的熱情和充沛的精力無私地創造和奉獻,取得了多方面的卓越成就。我至今還記得他的散文《沿著瀾滄江的激流》,還記得在洶涌湍急的江流中“一尺一尺地撐向前去”的長篙,我想,很多同代人都是和我一樣,從馮牧那些奇麗壯美的篇章中最初認識了云南。有學者認為,風景決不僅僅是客觀的,風景是一種知覺結構,我想,這對于馮牧那些寫于共和國早期的邊地散文來說尤其恰切,這些文章中行走著一個人,年輕、浪漫、剛健,對新中國的山河和人民滿懷自豪和熱愛。
馮牧的散文不會被忘記,同時,在我們心中、在新中國文學的歷史上留下最深刻印記的,無疑是馮牧的文學評論。馮牧始終不渝地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藝觀,他的評論,不是書齋的或經院的,他始終身在現場,在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歷程中,特別是在新時期文學從撥亂反正走向繁榮發展的歷程中,馮牧是一個竭盡全力的參與者和探索者,是走在前邊的人。他的評論有深厚的理論品格和鮮明的導向意識,面對復雜多變的文學潮流、五光十色的創作現象,他反應敏捷、判斷準確,既有勇立時代潮頭的遠見卓識,又有嚴正的、原則性的批評鋒芒。馮牧的批評實踐鼓勵和推動著思想的解放,召喚著現實主義精神,啟發和引導著眾多的作家和廣大的讀者。
馮牧是評論家,同時也是黨的文藝事業的一位杰出的組織者和領導者,特別在20世紀80年代他曾長期擔任中國作家協會的主要領導職務,參與領導作協的重建和發展、團結帶領廣大作家投身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他始終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在文藝反映時代、反映現實,文藝的社會效果、現實主義的美學和歷史原則以及其他重要問題上,他始終堅定而清醒。無論作為一位評論家、一位思想者,還是作為一位領導者,馮牧對中國社會主義文學作出的貢獻,必將長留史冊。
今天我們緬懷馮牧同志,就是要學習他對黨和人民堅定不移的忠誠,學習他永遠響應時代召喚的戰士的信念和擔當。在馮牧的文學寫作和文學活動中,始終貫徹著為時代立傳、為人民立言的現實主義精神,始終牢記著文學在中華民族偉大歷史斗爭中的使命和責任。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上,馮牧都是一個胸懷群山、心向高峰的人。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今天,前輩的業績和道路激勵啟示著我們,人民創造歷史的偉大實踐正在恢宏壯闊地在我們眼前展開,讓我們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周圍,在習近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引下,向著中國文學的高峰奮勇邁進!
徐懷中(解放軍總政文化部原部長):我是從部隊生長起來的,在這個革命大熔爐里,得到了許多位領導的關心培養,扶持與提攜,其中一位就是馮牧先生。回憶馮牧先生,總覺得他與別的長輩老同志有明顯不同,有什么不同呢?不妨用一句話加以總括,他是看似淺淡而又是十分深厚的一個人。在我看來,這句話也可說是馮牧先生為人處世一以貫之的風格,是他特有的一種人生姿態。和他接觸,不像通常人們那樣笑臉相迎,緊緊握手,出語熱情親近。與馮牧見面,他很少主動搭話,或是噓寒問暖什么的,總是點頭一笑,隨之便會是一陣緘默無語。照例的一刻沉寂,不會讓你產生絲毫尷尬,感覺有些冷場,決不會的。這時候需要你即時提出話題,立刻就會引來對方一番侃侃而談。彼此相知已深,不存在任何距離感,所有那些熱情友好的言辭都可以省略了。
1955年初,西南大區撤銷,我處于待分配狀態。恰好馮牧先生正在重慶陸軍醫院住院,他要人帶口信給我說,希望我能考慮到云南軍區去。我雖然當即答應了下來,并不抱有多大希望,不想真的把調動手續給辦下來了。非常幸運,我被正式收編,進入彩云之南的馮牧軍團麾下。這次調動,其實是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西南軍區政治部原定我到進藏部隊一個團里去任職,如果那樣,十有八九以后不會再從事文學寫作了。
時間無情地流逝,決不肯稍作停頓。不覺已是1995年7月10日,馮牧先生住在友誼醫院,我們夫妻兩個前往探視。他一向體弱多病,記憶中曾到北京各大醫院探視過的。所以總是存在一種僥幸心理,以為打熬一段時間,他又可以搬運著一沓一沓的書報文件回家去了。這次知道了他的真實病情,進入病房禁不住心怦怦地跳。馮牧先生從床頭拿起一本書,用他顫抖的手,在扉頁上寫下了我們夫婦的名字,嬉笑著說:“對不起,把你們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我雙手接過他的贈書——《但求無愧無悔》,嚇了一跳,怎么竟會是這樣一個書名呢!這句話不正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終的遺言嗎?
馮牧先生在他的崗位上奔忙一生,朋友圈內無人不曉,他卻一生寄情于山水之間。談起“彩云之南”,他總是雙目閃放出醉洋洋的光亮,讓你會深切感受到,他對大自然抱有無限熱愛與深沉的敬畏之心。唯有如此矢志不渝的博大情懷,才可超越他實際體能,先后五次踏訪云南邊疆地區。其中一次為時一年之久,行程數百上千公里,最后一次成行,他已是將近七十歲的人了。我不知道還有哪位作家能夠如馮牧先生,以書寫大地山川為永久主題,交出了頗富于地理學考察意義的一系列游記美文。
他與明人大學問家徐霞客相隨,“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古時交通條件更為艱難,徐霞客到達滇西北麗江,距離金沙江虎跳峽僅三日路程,卻失之交臂。在《徐霞客游記》中缺失的這一處充滿了神秘意味的人間名勝,在馮牧的《虎跳峽探勝》中得到了補救。他生前僅出版了兩卷散文集,還有近百萬字云南采訪手記,有待先生的后人整理出來,讓我們翹首以盼。
馮牧先生并未遠去,是他第六次整裝啟程了。你眺望彩云之南那山重水復深處,便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他匆忙趕路的身影。
鄭伯農(《文藝報》原主編):馮牧同志是現當代著名的評論家、散文家、編輯家,文藝工作的杰出領導人、組織者。我曾在他領導下工作過多年,和他有頻繁的接觸。中國有一句話:“天地君親師”,過去常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從搞音樂史、音樂評論,轉到搞文藝理論與批評,是組織的安排,和馮牧的決定也有很大的關系。可以說馮牧是我的導師,是我的領路人,也是我的培育者,包括生活上對我們部下也很關心。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1977年初,當時文化部剛剛恢復,成立了政策研究室,馮牧、呂驥、張東川、許翰如都是負責人,馮牧是排第一。后來呂驥、張東川、許翰如都調走了,丁寧、徐非光、江曉天進入領導班子。馮牧在撥亂反正里面有大功勞,可以說打倒“四人幫”之后,文藝界的撥亂反正,馮牧是領軍人之一。當時文聯、作協還沒有恢復,周揚、林默涵等同志尚背著文藝黑線的黑鍋,許多老同志都沒有被安排工作。所以那個時候文化部政策研究室擔負了文藝戰線撥亂反正的重要工作。馮牧給我的一個突出印象就是他非常關心創作,他看很多的作品。我接觸的領導人里面看作品最多的,在我的印象里一個陳荒煤,一個馮牧。荒煤看電影劇本,馮牧看文學作品,看了之后,還要找政研室、《文藝報》的同志談,他集思廣益,或者發表文章,或者在哪個報告里面講,甚至找作者本人談話。像李存葆同志的《高山下的花環》,沒有馮牧就不會順利出來。像鄧剛的《迷人的海》,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諸如此類很多的作品,他都鼎力支持。馮牧看了很多作品,他不是一個空頭的理論家,也不是一個只會在書齋里面做學問的坐而論道者,而是在實際工作里面為黨為人民,培養了很多文學人才,推出很多文學佳作。文化部政研室里面分兩個組,一個是調研組,我是理論組成員。當時文藝創作一片蕭條,繁榮創作是很重要的任務,但是有的人還關在監獄里,有的人還在勞改,還在監督勞動,有的人還戴著黑線人物、黑線頭子的帽子。如果當時不撥亂反正,不恢復文藝機構,不給一些人平反,文藝工作就沒有辦法開展。巴老提出一個口號,叫“作家要下去,創作要上去”,這是很重要的。馮牧在撥亂反正里面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當時是賀敬之提議的,請馮牧當政策研究室主任,當時他們配合得非常密切,關系很好。研究室調研組調查過小說《劉志丹》問題,“樣板戲”問題,“文藝黑線”回潮問題等,調查了許多文藝界的冤假錯案。理論組撰寫了許多清理“四人幫”流毒的重頭文章。這些都是在賀敬之、馮牧的領導下進行的。
馮牧最后一次布置我寫文章,是1983年。那年,文聯召開全委會,要通過一個《文藝工作者公約》。當時,職業道德已成為眾所關心、極需強調的問題。我奉命寫就,通過后刊于報端。此后,馮牧全力和有關同志一起抓作協工作。我在文聯,我們在工作上的聯系少了,見面也少了。但逢年過節,遇到什么特殊情況,還是要去馮牧家看望老領導。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友誼醫院,他已病危。他說諸葛亮活了五十多歲,杜甫五十九歲就死了,我活了七十多歲已經很滿足了。聽了這個話我感到心里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我知道馮牧當時情況很嚴重,老領導和我訣別了。不多占大家時間,我覺得馮牧是一位有大功勞、非常值得懷念、值得學習的老前輩。
繆俊杰(《人民日報》文藝部原副主任):我很贊同前面幾位同志對馮牧同志的評價和贊揚,我也想到了幾個字:戰士、園丁、公仆,以表達我對馮牧同志的敬意。
其一,馮牧同志是一位勇于戰斗的戰士。自從粉碎“四人幫”以后,中國從政治、經濟、文化道德都進入一個“轉型期”,需要大批勇于戰斗,善于戰斗的勇士去奮斗。馮牧同志就是這一“轉型期”的敢于戰斗的戰士之一。文藝戰線是被“四人幫”的極左路線搞亂了的陣地之一。馮牧同志當年五十七歲,他既是從延安出來的,又是文藝界的內行,擔負了參加重建文藝界的重任,他是負責恢復文聯工作的領導小組成員之一,領導一個大批判寫作組。在他的領導下有丁寧、江曉天、顧驤、鄭伯農、劉慶庫(劉夢溪)、丁道希等同志作為重要的寫作力量,他們為《人民日報》撰寫了許多署名為“本報評論員”和其他筆名的文章,為文藝界的撥亂反正大聲呼吼,為被錯誤批判的作家和文藝作品平反昭雪。馮牧同志也深得文藝界許多老同志的信任。周揚、張光年在給《人民日報》的稿件中,常常有這樣的批示:“請馮牧同志看看有什么意見。”“請打一份清樣給馮牧同志看看,提出修改意見。”馮牧同志當時的職務雖然不是很高,但是他在文化人中包括文化界的領導人中,威信是很高的,是得到他們信任的。從我和馮牧的接觸中,我感到馮牧同志是一位勇于斗爭又是善于斗爭的一位文化戰士,深得大家的尊敬。
其二,馮牧同志是培育新文藝人才成長的園丁。馮牧同志在文藝界撥亂反正時期,不僅有“破”,而且有“立”!他熱烈支持優秀文藝作品的問世,扶持新作者的涌現和成長。報刊上有新作品問世,出版社有新作品出版,他都要盡早盡快地閱讀并發表自己的看法。許多同志說:“馮牧是閱讀新時期作品最多的一位評論家和領導。”我是很相信這樣的評價的。據說馮牧同志家里經常門庭若市,都是些認識和不認識的青年作者,他們來向他求教。這些青年作者都不空手而回,他們得到馮牧同志的許多教導和指點,他們把馮牧同志作為自己成長中的恩人。
其三,馮牧同志是人民的公仆。馮牧同志的人格魅力,還表現在對人謙和、處事低調方面。在部隊時期,他是云南軍區的文化部長。改革開放以后,他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用時下的說法,他已經是“高干”了,生活上應該得到“高干待遇”。我同他有過五次共同出差外地的經歷,我感到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一不擺高干架子,二不提生活要求,時時處處都以一個普通人要求自己。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從南昌到贛州,要行車六百多公里,接待的主人看他年紀大了,而且身體比較弱提出讓他坐小車出行,他堅持不坐,要同大家一起擠在一部面包車上。吃什么,他從不提出特殊要求。幾次同行下來,我感到馮牧同志確實做到了人民公仆對自己的要求。
馮牧同志作為中國作家協會的領導人之一,對待報刊的編輯都是很客氣很尊重的。記得有一次他去云南參觀了漫灣水電站,寫了一篇較長的散文,他寫信給我說:“我向你投個稿,你看行不行,如果嫌長一些,請酌情處理,如不能用退我就可以了。”完全不擺架子,一種商量的口氣。我看到他的短短的信很受感動,心里沒有了壓力。不像某些作者對編輯頤指氣使的態度。我感受到了作為編輯的“尊嚴”。這與馮牧同志的公仆心態是分不開的。
今天我們紀念馮牧同志,要好好地向他學習,把我們的文藝提高一個層次,發揮文藝的力量,把全民族的精神提到一個新的境界。
陳建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過去參加馮牧同志的紀念活動,都是懷著感恩和敬仰,這次紀念他百年誕辰,我想或許應該把對他的懷念有所升華。因此兩周前開始讀《馮牧文集》1—3卷。1—3卷集中收錄了馮牧同志一生涉及文藝理論與評論的文字,我自知在文藝理論方面修養不夠,通過閱讀,算是對他在文學理論和評論方面的貢獻,有所了解有所感受。
作為我國當代文藝界公認的文藝理論評論家,馮牧的成就并不以“等身”的學術著作來奠定。兼具文藝批評家和文學界領導人物的身份,馮牧對我國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的貢獻,呈現了突出的“實踐品格”,而通過解讀作品、關注作家以及對文學思潮的審度,對文壇新時期的呼喚與引領,又使馮牧的文藝評論達到那一時期令我們折服的理論高度,不僅在當時,而且在今后,仍然對我國文學的發展,具有相當重要的啟示。
馮牧對社會主義文藝理論的貢獻,是和他持續五十年的評論文字連在一起的。正如袁鷹同志在《馮牧文集》前言中所說,馮牧作為一個“權威評論家”的“權威”,“常常表現在他文章和講話中的高瞻遠矚、真知灼見”。這里所說的“高瞻遠矚”和“真知灼見”,已經為隨后文學發展的實際所證明。
馮牧的文學理論、批評生涯最為輝煌的時期,是1977年以后,他先后出任文化部、中國文聯和中國作協的領導職務,在國家命運重大轉折之時,他撰文、講話,批判“四人幫”的“文化專制主義”,在文藝界大倡“撥亂反正”“思想解放”,貫徹“雙百”方針,為獨具開創性和挑戰性的文學佳作鳴鑼開道……這個被稱為文學“新時期”的開創,是國家政治清明、人心昂揚、思想自由、藝術民主的大格局使然,但也是文藝工作者感時憂國嘔心瀝血,才有了思想藩籬的沖破、藝術氛圍的營造和創造實績的收獲,而馮牧應是這中間思想敏銳、果敢無畏的領軍人物之一。
今天,每當我們回顧20世紀80年代前后形成的中國文學生機勃勃花團錦簇的局面,不能不對有著開創之功的馮牧及其當時所占據的理論高度表達由衷的敬意。當然我也不能不承認在某些同志眼里,馮牧仍然是個被“質疑”的文壇領導者。對此,我想以徐懷中同志在一篇回憶中的話,來回應這一質疑。懷中說,馮牧“并不像有些人在反右時期批判的那樣,是用資產階級的社會方式代替了黨對文藝的領導。恰恰相反,他不過是從自己心性上就無法適應那種以政治概念去要求文藝創作的簡單生硬做法,而是以盡可能符合文藝創作自身規律的也是他所習慣的方式,去實現高度的領導責任”。實踐已經證明,這種理論上的認知和情感上的歸屬,使馮牧成為一個清醒的理論家和批評家,也成了一個尊重文藝規律、了解創作心理、諳熟領導藝術的文藝界領導者。這是50年代任職昆明軍區的馮牧,扶持云南軍旅作家群崛起的重要因素,而到了文壇風云多變的50-60年代,即使冒著重大的政治風險,馮牧仍然秉持自己認定的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向那些貌似神圣的、居高臨下的、違反馬克思主義藝術原理和藝術自身規律的觀點發出執著的聲音。而到了“新時期文學”的節點,他成為涌動的文學潮流的保護者、鼓吹者、激勵者,從而在當代文學史上寫下居功至偉的一筆,自然是水到渠成不言而喻的了。
高洪波(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馮牧是一個放牧心靈與思想的牧人,他的散文成就有四點:一是少而精,廣而博;二是有感而發觸景生情;三是萬里路與萬卷書的有機疊加;四是“四力”即腳力、眼力、腦力、筆力的早期自覺實踐者,是“三養”即學養、素養和修養的具體體現者。馮牧的散文是行走者的散文,是在場者的散文,也是“糾結者”的散文。何言糾結?首先是創作者與批評家身份的糾結;其次是知識分子與革命者身份的糾結;再次是城市少年名門之后與軍旅作家身份的糾結。糾結的結果是使馮牧的散文創作呈現出異樣的光芒,相對于工農兵作家的文章更有哲思,相對于書齋作家更多體驗與閱歷。是邊疆生活和戰斗歲月給了馮牧寫作的原動力,是多彩人生給了他散文情感的內核。使他有了一雙洞徹生活、捕捉生活、剖析生活的“慧眼”,而馮牧那種充溢著對生活真摯情感仔細描摹的生活的散文,是稀有而珍貴的文學元素。我們向馮牧致敬的理由很多,對于我而言,這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
何向陽(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我于2001年獲得第二屆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那一屆獲獎者包括莫言在內的九位作家、評論家,我們都以自己的名字能與以馮牧同志的名字命名的文學獎聯系在一起而感到光榮。但是作為時年三十出頭的批評家,我對于馮牧先生的了解還只停留在文學組織者和文學推動者層面,對于他作為一個評論家對于新時期文學所做的工作有所了解,但并不很多。他對新時期之初也就是共和國當時正在經歷的撥亂反正、正本清源關鍵時期的文學發展起到了怎樣重要的作用,身為評論家他提出的觀點、理論、思想如何對新時期文學創作做出貢獻和引領,我的認識并不深入。最近,由于工作關系,需要了解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文學理論發展方面的一些狀況,我找到《馮牧文集》(9卷本)查閱1980年前后的一些評論,讀后我發現,有一個彌足珍貴的馮牧,不應被評論界淡忘。
2018年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我們舉辦了許多慶祝活動,但會議上談文學創作繁榮的居多,言理論評論貢獻的較少。事實上,在新時期文學發展尤其是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新時期之初的文學發展中,起到了巨大推動作用的恰恰是當時的文學評論,我以為,如若沒有包括馮牧同志在內的那一代文學理論評論家的思想推動,今天我們的文學面貌也許不會如此飽滿豐富。我們的文學發展也許不會如此迅疾而扎實地站在一個被稱作“高原”的高地上。所以,我想以1978年至1984年這一段時間為節點,以“新時期之初作為評論家的馮牧”為題,談一談馮牧同志對新時期文學發展所做的貢獻。
在1978年第4期《文學評論》發表的一篇文章中,馮牧同志率先提出“發展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批評”,這在當時不僅是文藝批評的首要任務,而且關乎著文藝的發展方向。當其時,文藝剛剛打碎“精神枷鎖”,迎來思想解放,如何將萬馬齊喑、百花凋敝的局面變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景象,如何總結歷史、反映現實,作家在歡欣鼓舞的同時也仍是“心有余悸”,馮牧在文中旗幟鮮明地提出“掃除幫風”,主張“充分發揮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的力量”,在“文藝界的各個領域里造成一種正常的、平等的、與人為善的批評、探討、辯論的氣氛”,提出“文藝批評的重要任務之一,是澆花除草”。并進一步指出,以“實踐的尺度”作為評判文藝作品的標準尺度,并前瞻性地提醒道:“如果我們只有興趣于少數成熟作家和作品的評論與分析,而不去關懷那些每時每日都在我們祖國的土地上茁壯成長的幼苗和花苞,如果我們的文藝批評不能同文藝創作一樣地時刻和火熱的現實生活保持密切的聯系,那我們的事業是不可能向前發展的,我們的隊伍也將停滯不前,最后必將走上一條同我們的愿望大相徑庭的道路。”這些四十多年前寫下的文字,就是在今天,于文學、于批評也仍然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
杜勃羅留波夫曾說,“作家應有一種令人震驚的能力——他能夠在任何一個特定的瞬間,攝住那正在飛馳過去的生活現象,把握它的全部完整性與新鮮性,把它保持在自己的面前,一直保持到它整個都屬于藝術家所有”。評論家也一樣,一個優秀的評論家能夠在一個特定的瞬間,攝住正在飛馳的文學現象,而把握其完整性與新鮮性,馮牧同志是這優秀者中的一個代表。在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之際,我們不應忘記馮牧一代評論家為社會主義文學的發展所做的貢獻,他們不像作家和他們作品中的人物那樣站在舞臺中央的聚光燈下,他們更像是文學這件有著絢麗色澤的錦緞織就的華美長袍的起著支撐作用的“里子”,往往,在歷史的文學長河中,他們雖長期做著引領風尚、推波助瀾的無私工作卻大多保持著沉默而謙遜的品性。文學能有今天的繁榮,某種程度上正得益于有這樣的一種人格存在。于此,我懷念馮牧和他所代表的文學精神。
黃堯(云南省作家協會原主席):馮牧先生是中國當代文學杰出的領導者和組織家,卓有建樹的理論家、作家。他突出的組織才干、政治風范、藝術家品質和全心全意為作家服務,為中國當代文學事業奮力開拓的精神以及明銳的理論家氣質、創作成就是新時期中國文學的寶貴財富。
今天的中國文學,一方面新生面寬廣,成果沛然;一方面充滿變數和發展中的諸多矛盾困境。作家的生活、情感資源枯竭、格局狹小。某些區間圈子化、小團體化日顯突出。大國文學是否有大國氣度,當得起時代變量?經濟高速而文學藝術趨于流俗。我常想,如果馮牧先生等老一輩作家尚在,會有怎樣的感受?如果指勢論事,發聲為文,筆底是何等樣的文墨風云?但至少我們不會懷疑,他們精神還在,猶似不遠。如果我們加以回顧、省察、總結,會有強烈的現實指向性和深遠意義。
云南,與馮牧先生有著淵源關系,是他一生行程中的重要棧點和“又一個故鄉”。《八千里路云和月》并非酬唱之詞,而是他用生命丈量過的歷程,他心心念念、行行停停,充滿深醉與幸福。
這里需要特別提及的是,作為云南文學界重要領導者之一,馮牧不是對一位、兩位或“一群”作家加以指引和培養,而是致力于“一支隊伍”的組織建設。他永遠在軍中,永遠是云南文學新軍的號令者、組織者。在其后擔任中國作協主要領導時,也體現了這一思想,并貫穿了他的一生。我以為這是一條重要的工作經驗。
馮牧同志具有超越一般領導者的文學藝術鑒賞力和經驗,以及理論上永遠吐故納新與時俱進的坦誠,絕無門戶之見。我所知道的許多年輕作家,都是他“發現”的,一經“發現”,即深耕培土,熱情推薦。甚至不吝親自撰文評論。
馮牧同志有很高的政治責任感。同時又襟懷坦蕩,敢于擔當。
馮老由于年事已高,痼疾纏身。在最后的日子到來之前,1994年9月,安排了“云南告別行”,指定只由我一人陪同。我征求行程時,他突然提出:“我想去阿瀘古洞看看,瓊瑤寫過這個地方,我卻沒有去過,真想去看看!”我心下打鼓,那是滇南方向二百二十多公里的二級路和毛路啊!他近日狀況不好,幾乎手不離平喘噴霧器。但我深知,“告別”對他等于生命的沉重與“唯一”。倒不在乎某位作家如何,他是不希望他的云南夢有一絲殘缺。我答應安排,次日登程,中午平穩抵達。他盡量不需人攙扶,勉力前行,如陟高山。但進入溶洞中廳,他喘得厲害,我即央他止步。這是穹頂極高的中央巨窟,氣息森冷,我馬上安排生起櫟炭火盆。馮老一向火,心情頓時舒緩。不由得嘆道:“如果來一碟苦蕎粑粑蘸蜂蜜,那真是美啊!”我說只要您想到我就能做到!僅半小時,我奔出洞外,請管理處找小攤讓他們把全套家什連同草墩子全部搬往洞里。馮老喜笑顏開:“你這是變戲法啊!”他親自動手烤粑粑,蘸兩種蜂蜜:冬蜂蜜和荷花蜜,不亦樂乎!他對云南民俗了若指掌,一下子數出蕎麥制品多樣,還說崖蜂蜜最緊實,但因崖蜂采集花粉過雜,多食易中毒,其實也非毒,是蜜醉。而蜜醉勝酒,最難解!寫文章也一樣,素材太雜蕪不行,出味太甜太咸太苦太澀太膩也不行!建議在這里辦個學習班,專講“蜂蜜原理”——后來,云南省作家協會與瀘西縣合作在阿瀘古洞辦班超過十期。在省委省政府支持下,歷經四十年,也建立了一支涵蓋老中青、各民族、文學類別齊全梯次完整的骨干作家隊伍,二十五個少數民族都有了自己的作家。成績不可謂不大。這算是沿著以馮牧同志為代表的老一輩作家開辟的道路走出了堅實的一步。
云南永遠不忘馮牧!
(曾攀根據發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