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軍
半年前,崇光小區東南角的一片草地上,豎起了高高的封閉圍擋。小區業主四處打聽,也沒有得到準確消息,不知圍擋里面做什么。
大半年后,高高的圍擋拆除了,平地上突然出現一座二層樓建筑。一樓落地的玻璃墻,透視感極佳,外面的人能看見“墻”里面有游泳池、戲水大廳等。新樓大門口掛出了告示牌,業主這才知道,新建筑是一個洗浴場所,名字叫洗樂宮,營業項目有洗浴、游泳、戲水等,等內部施工結束,就盛大開業。
一夜之間,在自己生活數年的安靜住宅家園,突然出現一個開業后肯定鬧鬧哄哄的洗浴城,業主們蒙了。仔細打聽,得知這洗浴宮是本小區房屋開發公司建的。業主們憤憤不已:小區最初規劃里沒有洗浴宮呀,如果當初園區里有這個洗浴場所,我們絕對不會買這小區的樓房。現在這樣的建筑,戲水大廳是玻璃圍墻,里面顧客的活動一目了然,出來進去穿泳衣泳褲,男男女女的,小區業主根本沒法帶小孩子在周邊玩耍嬉戲——原本這塊綠地可是小區居民茶余飯后的休閑地啊!
建洗浴宮絕對不行,我們要阻止開業,維護自己的權利——在小區業主微信群里,有人出面召集全體業主開會,研究維權事。
業主集會很壯觀,小區里大多數業主都來了,有500人的樣子。很多住戶同住一個小區一棟樓一個單元甚至是同一層樓很多年,但初次打招呼卻在這次維權集會上,而且居然是聽了各自的自我介紹后,才知道彼此是近鄰。業主們一致決定,同開發公司交涉,禁止在小區內建洗浴宮。
誰出面代表業主同開發公司交涉維權,請舉手。
一瞬間,剛剛還是七嘴八舌、人聲鼎沸的會場沉寂了,大家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擔任維權牽頭人。
誰來代表業主出面維權?
“老張你來。”老張擺手:“我口才不好,說不過那伙兒人。大劉你出面。”大劉搖頭:“我是在職的機關干部,紀律在身,不好出頭露面。小秦你怎么樣?”小秦苦笑,嘴上說:“我公司有業務在南方,我得有半年不在家,沒時間做維權代表。”心里卻說,我住園區最北面一棟樓,洗浴宮建在最南邊,對我家影響不大,我就不給自己添亂了。站在最前面的老左剛要舉手,他老婆一把把他按住,低聲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會場沉默了好一會兒,氣氛有些尷尬。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打破了沉默:“我當代表出面維權。”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老左順著聲音看去,是一個40出頭的女人,個頭兒不高,身材單薄,長相清麗,戴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
她是誰?哪棟樓的住戶?
認識這女人的業主出面給大家介紹,這是三號樓二單元二樓的住戶,叫蘭英。
她是做什么的?有社會交往能力嗎?這人看上去很柔弱,一個柔弱的女人代表居民出面維權,行嗎?行吧,有人出面總比沒人出頭強。掂量一番,眾人認可,那就蘭英吧。
有人給蘭英鼓掌:“我們支持你做代表維權,維權過程中需要哪些幫助、提供哪些資料、走訪哪些部門,你盡管說,我們全力配合。”蘭英點頭。
有業主提醒蘭英:“開發商那伙人手眼通天,他們既然敢在小區原有的綠地上建洗浴宮,一定有自己的底氣,你可不能掉以輕心。”蘭英點頭。
維權代表確定了。有人私下問:“為什么蘭英自告奮勇當代表出面維權?”有人回答:“她心眼好使,愿意幫大家做事唄。”
老左心里犯合計:蘭英代表小區全體業主去維權,結果會怎樣呢?
在業主微信群里,蘭英及時向業主報告進程和狀況。
蘭英同開發商交涉,表達小區業主的訴求,要他們停止洗浴宮進一步施工。開發商的做法是:一開始是敷衍推諉,實則是有意拖延時間,他們認為等洗浴宮正式開業了,既成事實了,業主就沒辦法了。蘭英據理力爭,開發商又不理不睬打冷戰。蘭英義正言辭地發出警告,開發商露出真面目,居然叫囂:“你有能耐你往上找。”
蘭英上訴政府各個部門,從管轄地派出所,到區、市房產部門等機構。但是,一番折騰后,始終沒有得到明確答復。
面對困境,蘭英不退縮,她依舊四處奔波,并且在社區維權群里表達自己的意愿:維權陷入困難,希望有更多的業主出面,和自己一起去維權。可蘭英的提議沒得到任何回復。漸漸地,業主方面還出現了異常,維權群里原本極力主張維權的業主,竟紛紛退群。原來和開發商同屬一個實業公司的小區物業,以維護秩序的名義,跟蹤維權業主,限制維權活動。維權群人越來越少,沒退群的業主也沒人出面說話,維權群成了一個死群。
群龍無首,形勢詭異。但是柔弱的蘭英依舊堅持著。大半年跑下來,維權沒什么成果,可蘭英的變化卻很大:本來就單薄的身體更加消瘦,臉色也灰暗很多,整個人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此時,老左的內心感受很復雜。一方面他很敬佩蘭英,一個弱女子在頑強地戰斗,另一方面也感到愧疚:人家一個柔弱的女人沖鋒陷陣去維權,自己一個堂堂的大老爺們卻躲在后面不出頭……要不我和蘭英一起做吧。可是,他老婆不答應:“你別出風頭。園區維權這事,要是維成了,咱借光得到一個好的居住環境;要是維不成,咱也不損失啥。畢竟咱家離洗浴宮隔著好幾棟樓呢,就是洗浴宮很亂很臟很鬧很危險(她是指洗浴宮后院堆積一排的煤氣罐),對咱家影響也不大。”
老左怕老婆,就不再說什么。
開發商要搬走蘭英這塊擋路石,派人收買蘭英,如果蘭英同意退出維權業主委員會,就給她一筆補償費。見蘭英不為所動,就造謠生事,說蘭英神經不正常。
小區謠言四起,老左很為蘭英擔心。他偷偷約蘭英見面。
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飯館,他們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老左擔心老婆發現,蘭英也不想連累別人。
話題自然最先說到維權的事。“還記得那次業主集會吧?”蘭英問。“記得。”老左答。
“我也不會忘記。在晚霞的余暉中,鄰居們從不同的方向走來,是維護權利這件事,使陌生的鄰居們走到一起,那種場面很激動人心。但是現在……大家全都變得不聞不問很冷漠。”蘭英的語氣很沉重。
老左說:“維權這事,全體都組織起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終還是取決于少數人的努力和堅持。你屬于那個少數人,我佩服你。”
蘭英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要是現在的方法不能解決問題,我就——”
“你就怎樣?”老左好奇地問。
“我就上訪。”蘭英堅定地說。
老左不停地搖頭:“我敬佩你為大家利益做出犧牲,不過……”
蘭英點頭:“這個我清楚。前些日子有幾個姐妹來看我,她們要我放棄,說對方背景很強大。”
“你怎樣回答?”老左問。
“我認為,共產黨的天下,不可能讓老百姓吃虧。我相信社會有公道,有正義。不管壓力有多大,我都不會屈服。”
老左嘆口氣:“非常抱歉,我……我只能給你精神上的支持。”
蘭英笑了,臉上笑出了深深的皺紋:“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
就在老左和蘭英見面不久,蘭英就不在業主維權微信群里“冒泡”了,小區里也不見蘭英的身影。有人說她去外地上訪了,有人說她身體不好住院了,也有人說她不維權了……蘭英究竟去哪里了?
這天,老左收到蘭英的一條微信,長長的一段話,大意是:我決定退出小區維權群。讓我退卻的,不是維權路上的種種艱辛,不是開發商的恐嚇利誘,而是小區居民的冷漠和對我的誤解。有人這樣解釋我的維權行為:蘭英家住園區的第二棟樓,緊挨著洗浴宮,洗浴宮營業了對她家影響最大,她是為自己的利益出面維權。還有人說,蘭英已經得到開發商的補償款,好幾萬呢。
蘭英告訴老左,其實在業主維權之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經賣出去了。蘭英的兒子在三亞工作,買了房子生了娃,要蘭英去南方定居幫忙看娃,她很快就離開這個小區、這座城市。所以,洗浴宮帶來的影響和她沒有任何關系,更不存在開發商給她補償款。
蘭英說,當初自己自告奮勇做維權代表,就是講義氣,想討一份公道。沒能完成小區業主交給自己的維權重任,很抱歉。
看完這條微信,老左激動得滿臉通紅。他急忙打開小區微信維權群群成員,已經看不見蘭英那個熟悉的微信頭像——一幅風景優美的山水畫。
蘭英退群了。
老左很氣憤,他在群里發出呼喊:“蘭英在這個小區的房子早已出售,她不是為自己的居住環境在拼命維權。蘭英這樣做,只是要討回公道。壞風氣沒人去抵制,風氣就會越來越壞。有些人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區業主的猜疑、不信任,讓她感到心寒。在瘦小柔弱的蘭英面前,那些高高大大的人都變得很小很弱。”
老左情緒激動,話說得語無倫次,但每個人都能看懂。群里一片沉默。但有人私下里和老左通話,說確實感到難過。
在這之后,有很多業主出面關注小區維權事,上民心網留言,給市長信箱寫信,給相關部門寫投訴信……事到如今,那座建在小區綠地上的洗浴宮,雖然沒有被拆掉,但也是大門緊閉,門口那張寫著擇日盛大開業的通知也已經沒了蹤影。
老左想把小區現在的狀況告訴蘭英,他拿起手機來,想了一想,又放下了。
茶余飯后,崇光小區的居民走出家門,三五成群地散步聊天,偶爾有人會念叨一句:不知蘭英在南方生活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