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公雞

爾容

父母的家前臨國道，后無場院。母親便在陽臺上圈養雞。這些雞從小絨球一天天長大，吃包谷，吃青菜，買包谷的錢遠比到市場上買雞貴。但這雞味道之鮮美營養之豐厚也遠勝城里市場上的雞。母親一手養大的雞脫毛后都在八九斤以上，比人生的孩子還大。看，一個個多么壯碩喜慶，胭脂紅的雞冠，金燦燦的羽毛，咯咯咯的喉音，它們怡然自得，踱著方步，衣食無憂，風雨無懼。這便是生活，是莊戶人的炊煙，是人與自然共生互惠的欣榮。

孩子們回家，母親總愛做廣告。一頓美味果腹外，母親辛苦一年養大的雞便紛紛走上孩子們的餐桌。我還沒回家時，母親便在電話里說給我送一只雞，問是先宰熏干，還是來后現宰。我總含糊其辭。完全拒絕，怕拂了母親的美意。照單全收，又非我之本意。就說你們留著吃，大老遠帶只雞，不方便。想吃什么，市場上沒有買不到的。您們省吃儉用慣了，就當我收下了再買給您們吃。這話有時湊效，但大多是拗不過的。看，今天一只公雞就為我慷慨就義了。

母親昨晚其實已答應不送雞給我。今天一早又開始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她旁征博引，家長里短，目的只有一個，讓我收下。及至說到，糧食吃完了，反正都得宰，冰箱都放不下。看來，我再不收下就不助人為樂了。嘿嘿，所以，咬咬牙，開了殺戒。大年初八，有雞為我赴刑，到底心有不忍，就提議要給雞照相，以資留念。母親也欣然，等我左一張右一張地拍。

母親說還有三只雞，一公二母，把那只公雞給你。我問為何。母親說公雞天天喜歡扒母雞。我說，就讓它扒，扒了好生蛋懷小寶寶。母親說，不扒也生蛋。沒打算它們孵小雞。公雞天天扒，會讓雞掉肉。唉，看來我一番古道熱腸也不能受用。

雞圈里果見一只公雞被兩只母雞簇擁著，器宇軒昂，自得意滿的樣子。母親將它拎著放到后院的草地上。那公雞竟也不跑不逃，而且從來不叫，不曾打鳴。母親說它是啞巴雞。我說它難道是殘疾雞？這樣一想心里的不忍又多了一層。母親說，原來的四只公雞只一只叫。大哥養的一群雞也只一只叫。看來它不是殘疾，是聰明，打鳴守點費力，一群里有一只叫就夠了。接二連三串燒也好，大合唱也罷，擾民啊。

聰明的大公雞到底沒覺察到大難臨頭。它泰然自若，享受著生命最后的自由。它不緊不慢低頭啄食，在草和磚縫里尋尋覓覓。這尋覓遠比吃供養快樂愜意。可命運只讓它在黃泉路口舔嘗了片刻自由的歡樂，命定的屠刀便向它脖子伸來。它依然張開翅膀，做出大鵬展翅的姿勢，安靜地接受命運最后的發言。

我比畫著十字，胡亂地做著靈魂升天的禱告。母親寬解道，它生來就是肉食動物，是短命的，是任人宰殺的。我又念念有詞：公雞公雞你莫怪，你本是人間一道菜。末了一聲嘆息。是啊，我之痛惜之懺悔之禱告有何意義！倒是我的真情流露在外人看來或許有了矯情的成分。我的父母倒是理解我的。父親握刀的手以致有了偏頗，割斷了血管卻沒割氣管。那雞流盡了血眼睛卻睜得渾圓。在地上蹲了一會兒又昂首而立了。我想，它到底為人類這最后的悲憫啞然失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