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

單從概念表述上看,長三角城市群是一個十分晚近的產物。
1961年,法國地理學家戈特曼發表《城市群:美國城市化的東北部海岸》, 第一次提出并論證了城市群的概念,將其視為城市發展到成熟階段的最高空間組織形式,并在1976年發文將“以上海為中心的城市密集區”看作世界六大都市帶之一。
進入20世紀80年代,出于發展經濟的需要,“長三角經濟圈(區)”被引入各級政府的發展規劃之中,并憑借種種優勢條件而長期成為中國區域經濟的執牛耳者。四十年間,長三角的空間范圍不斷演化,終于在2018年的國家戰略中定于26市的地域規模。而中國古代的江南地區一直是處于長三角規劃的核心區域。
如果說長三角是一個地理和經濟概念,那么江南的概念則更加寬廣和豐富。形象地說,江南是歷史傳統和文化紐帶的“神”,而長三角則是富于現代性的“形”,而以長三角一體化為代表的區域整合則讓這片土地愈發“神形兼備”,充滿活力以及未來的可能性。
江南文脈流傳千年,而長三角城市群也不是一日建成的。它是成形于明清,得益于區域經濟的發達與文化繁榮,更直接得益于這一地區遠高于同時代其他區域的城市化水平。從近代至今,這里的鄉村和城市,愈發缺乏明確的界限,它們皆是故土。
在近代,長三角城市群的現代化轉型首先體現在中心城市從蘇南向上海的轉移過程中。
自唐末以來,經濟重心加速南移,江南成為了物質財富與文化資本的聚集地,依托于互補的資源稟賦和便利的交通條件,江南地區產生了相融的生產生活方式和共同的文化認同,大小城鎮聯系日益緊密,開始形成一個城市共同體雛形。到鴉片戰爭前夕,長三角已經成為一個大中小城鎮遍布、經濟發展水平居全國之冠的地區,共有10 萬人口以上的城市10 個,幾乎占當時全國10 萬人口以上城市的一半。
這一城市群的中心是蘇州,蘇州地處內河水運網絡的中心,既是外地輸入江南地區商品糧的周轉、調劑中心,又是江南絲、棉手工業品主要集散地。當時的蘇州被譽為“天下雄郡”,其人口規模與商品經濟繁榮程度均居江南乃至全國之冠,以1820年統計數據為例,蘇州府內人口達590萬,府城人口規模近100萬,從而形成一個以府城為中心、以郊區市鎮為衛星城市都市圈。
以蘇州大都市為中心,還形成了一種輻射全國市場經濟體系,蘇州從華北輸入棉花等原料,從長江中上游輸入糧食,并向全國輸出棉絲制品,在蘇州的商業會館公所數量達到227個,占當時江南各府總和的近二分之一,它的經濟輻射力已遍及全國各地。當時凡是商貿繁盛的地點,往往被冠以“小蘇州”的稱號,一如今日遍地的“小上海”。
由于整個市場網絡服務于國內市場的商品內部流通,以及內河航運是當時的主要交通方式,江南大抵形成了以沿運河與長江分布的城市格局。
地處長江和運河交匯處的揚州和鎮江成為江南與華北商品的主要中轉地,也成為當時的繁盛都會,與蘇杭并稱的杭州則因處于運河末端而在與蘇州的競爭中處于明顯的不利地位,上海在清中葉海禁放開后也已經成為南北海運的重要港口,但偏在運河東端,其城市地位在江南并不突出,經海路運抵上海港的南北貨物,也多由內河轉運到蘇州銷售。
無錫也是近代江南不得不提的明星城市。到1937年,無錫的工業產值已經排列在上海、廣州之后,居中國第三位。
這一切在上海開埠后發生了劇變,中國卷入了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之中,原有的經濟格局、交通體系發生了深刻變化,江南最主要的產業—棉絲紡織業在西方廉價紡織商品的沖擊下瓦解,龐大的進口貿易帶動下中國成為世界市場的一部分;內河航運相繼廢棄,新式交通工具尤其是鐵路輪船的引入使得交通線轉向鐵路沿線和沿海口岸。
中國城市的布局與發展隨之出現激變,口岸城市與鐵路沿線城市的迅速發展,如上海、無錫、南通在長三角地域中地位迅速抬升。原本邊緣的港口上海由于進出口貿易的興盛取代了蘇州,成為區域經濟中心城市,長三角地區的城市格局和市場體系也由此轉向口岸城市引領的外向型分布模式。
和蘇州一樣,無錫也是近代江南不得不提的明星城市。無錫的工商文化源遠流長,自19世紀中葉,無錫的“絲市”“布碼頭”就已聞名遐邇。至20世紀上半葉,無錫迅速崛起了以楊、榮、薛、唐四大家族為龍頭的民族工商業群體,形成了棉紡織業、繅絲業、面粉業等三大支柱產業。到1937年,無錫的工業產值已經排列在上海、廣州之后,居中國第三位。
但蘇南和上海相比,后者畢竟有著洋商集聚的資本優勢與租界林立的開放優勢。因此,工商業從蘇南向上海的轉移也一直都在發生。
自19世紀末以來,上海長時間占據全國進出口貿易和工業產值的半壁江山,在20世紀初,已經成為全國在金融、工業、文化、進出口貿易等方面的絕對中心,也是全國最大的港口和城市,周邊及其城市在不同程度上成為上海的腹地。在經歷了計劃經濟和改革開放的,長三角城市格局卻大體穩定,一直延續至今日。
近代以來,部分中國文化人似乎已經習慣于以鄉土中國指代傳統中國,而現代文明的諸多要素載體又集中于城市,因此中國文化的更新就是要從鄉土文化轉向城市文化。這樣的論述或許適合于他處,但并不適合于江南。某種意義上講,江南文化來自傳統,但本身即是一種都市文化或者說市鎮文化。
富裕的江南地區不僅在經濟上成為國家財賦的倚重,同時它在意識形態、精神文化、審美趣味、生活時尚等方面也開始擁有“文化的領導權”,這與江南內部鄉土文化向城市文化轉型的相伴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