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話（第五回）

馬維衡

（接上期）

（一）

這日天氣異寒，好在天朗氣晴。到了晚上，一輪明月似銀盤般的晶瑩透亮，照得古城夜如白晝。去二披上棉大衣便往海生家走去，到了門口見屋內(nèi)盡黑。敲了數(shù)下門環(huán)，未見響動，只得轉(zhuǎn)還。此后去尋了數(shù)次也未見得，心中好生納悶。

這日再往，遠遠便見窗內(nèi)有燈光透出，去二大喜，快步向前敲門，只聽屋內(nèi)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地問道：“誰??？”去二應(yīng)了一聲，過了半會才見將門打開。海生見去二到來，面無表情地道：“這么晚了你還來，那就進來吧！”剛進房內(nèi)，海生便斜臥到床上去了。去二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見昔日干凈整潔的景象已不再，到處凌亂不堪，一片狼藉。去二借著昏暗的燈光看看海生時，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面色蠟黃，眼窩下陷，下巴已尖削得形似竹筍。去二坐在床前凳子上問道：“只幾月不見，怎變成如此模樣了呢？”海生埋怨道：“怎么幾月，已有半年多未見你人影兒了，去過你家?guī)滋艘参茨苷业侥悖　比ザ敢獾溃骸爸灰蚣胰宋锤嬖V我你來過，數(shù)月來又因日忙工作夜忙學琴，所以一直未來看望你?？旄嬖V我，近來怎么瘦成這樣呢？”

海生長嘆了口氣道：“半年來家中突遭變故，先是姐姐出嫁，不多久爸爸又突然故去，半月前我又得了闌尾炎，因在家無人照料。被姨媽接往南京開了刀，今下午剛回。想我海生真是命苦，三歲時媽媽就故去了，是爸爸和姐姐把我拉扯大，正當我盡孝于他老人家時，不想他又離我而去了。想我姐姐也是個既漂亮又賢惠的人，怎的命也極苦，竟嫁給了一個賭徒惡棍，爸爸過世時他不來家便算了，竟也不準我姐姐回來。他老人家的后事還是南京姨媽和姨夫幫著料理的。到如今我可算是煢煢孑立，孤苦一人了?！?/p>

去二聽著，竟一時想不出話來安慰他，便移坐床邊，一手摟著他的肩，一手握住他的手。那海生久未得到溫暖，禁不住將頭理在去二的懷中，將半年來家中不幸和自己多舛的命運，一股腦兒化做了萬千淚水，嚎啕大哭起來。

去二陪著他流完眼淚，用手按撫著海生的前胸，待他把滿腔的苦水傾倒完后，扶海生躺平，蓋上被子，尋了個毛巾幫他揩干淚水，復(fù)坐于床邊拉住他的手道：“聽你說來，你的不幸我也感同身受，你放心，以后我會對你好的！”海生擒住淚水，用渴望的眼神望著去二道：“我太孤獨了，你能住在這兒陪我?guī)滋烀?？”去二也含淚道：“有什么不可，我回去和父母講一下，立即就來。”海生露出一絲笑容道：“那你就快去快來吧！”

去二回到家，將海生的事說與父母。馮母也傷感得流了許多眼淚，嘆道：“數(shù)月前他是來尋過你幾次，我問他，他說沒事，過后我也忘告知你了?！闭f著便從抽屜里取出了半袋京果粉和一袋雞蛋糕道：“想那海生也怪可憐的，你把這帶去先給他吃，明早我買兩只鴿子，煨好給他送去愈合傷口，后天我再買只老母雞給他補補，他現(xiàn)在正需要你，你即刻就過去吧！”

去二回到海生處，用熱得快將數(shù)只熱水瓶燒好，取沸水泡了碗濃稠的京果粉，用調(diào)羹一口一口地喂海生吃了進去。又打了盆熱水幫他凈了臉，洗了腳，擦了身子，見被褥單薄，又沖了只熱水袋放了進去，將被子掖好。待將房間利索地整理打掃了一遍后，又到堂屋林先生像前燃了一柱香，叩了三個頭，嘴里嘟囔了一陣，才復(fù)至海生床前閑話起來。海生無限感激道：“要不是你今晚來，恐怕這輩子我們都不能相見了。”去二輕輕地啐了一聲道：“男子漢大丈夫何出這婦人之言！人生在世，誰沒有些溝溝坎坎的？《道德經(jīng)》中說‘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禍與福是相互依存、相互轉(zhuǎn)化的?？茨阄骞傧囝櫹喾Q，手白如棉，待苦盡之后，那如海的福兒便會滔滔而來的。眼下就有樁好事來臨，待調(diào)養(yǎng)幾日，身子漸好后再講于你聽?！比ザ峙园参苛艘粫?，見海生有些眼神朦朧，神情困頓，便不再言語，關(guān)了電燈，依著海生便安睡了。

數(shù)日來，海生在去二的精心照料下，刀口也不再疼痛，下額也漸漸地豐隆了起來，臉上的氣色也變得紅潤了許多。這日晚，去二正洗著被褥，海生姐開門而入，海生見姐姐到來，欲起床相迎，海燕快步向前道：“你刀口未愈快躺著別動！”轉(zhuǎn)過身來忙扶起去二道：“你去歇著，我來洗吧！”

過了好一會，海燕將被褥洗好晾上后，仰了仰頭捶著腰走了過來，將雙手在腋下焐了焐，坐在床邊，撫摸著海生的臉，溫情地笑道：“臉上氣色好多了，姐姐忙，也未能照顧得到你。”轉(zhuǎn)臉又拉著去二的手笑道：“想不到海生能得遇你這個好兄弟，我真不知道和你說些什么感激的話好?！敝灰娝戳丝词直恚瑥陌锶〕鰞纱谭?，又掏出五塊錢放于床頭柜上，佯裝歡笑道：“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要上班，這就回去了?！比ザ鹕硭椭灵T外，只見她低頭走了幾步，突然轉(zhuǎn)身而回，拉著去二的手，淚流滿面，哽咽得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去二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家的事海生已和我說了，姐姐您且放寬心，這兒的一切都有我呢，你自己多保重則是?！蓖Ｑ嗪鴾I，一步三回頭漸去的背影，去二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去二關(guān)了門，進廚房擦了下眼晴，調(diào)整好情緒后便來到床邊道：“我啊，已有好幾天沒進澡堂子了，待你刀口再好一些，帶你去理個發(fā)，洗個澡，擦個背，好好地享受一下?！焙Ｉ盟茮]聽見似的，緊鎖著雙眉問道：“我姐和你說了些什么？”“沒說什么，只是說了些感激我的話?！薄澳悄阊劬υ趺醇t紅的呢？”“是外面的風將灰吹入了眼里，剛才到廚房揉了幾下?！焙Ｉ柯杜鸬溃骸跋胛医憬阍醯木腿绱嗣嗄?？論長相是玉骨冰肌，論性格更是柔情如水，可算得上是個大賢大惠的人，到了他家不僅要服侍著他癱瘓在床的奶奶，還要照顧著他年邁的爸媽。工作家務(wù)忙得她每天起三更睡半夜，還不時遭他打罵。我這做弟弟的真是無用，竟一點兒也幫不了她?！闭f著便揮拳向床邊擊下，頓時又聽他大叫了一聲，坐起用左手捂著肚子扒了下去。去二慌忙將他放平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千萬不能發(fā)怒，要是將刀口崩了怎生得了。”連忙掀開被子，扒開衣服看了看，拍著心口道：“還好，還好?！苯又裎康溃骸澳憬愕脑庥鑫衣犃艘彩菓崙嵅黄?，大為同情。常言道：‘自古紅顏多薄命。想那《紅樓夢》中的姑娘，哪個不是生得如花似玉的。但偏偏都沒嫁得個好丈夫，單說那迎春回來訴苦，王夫人也只能陪淚說‘我的兒，這都是命??！你也不要太難受，萬事都在變的。我就見過好多家先期也不和，后來過過便也好了。我看姐姐腹部見隆，待有了孩子，說不定你姐丈會慢慢對她好起來的。”海生面色平靜道：“但愿如此！”

去二靠近海生道：“我來問你，你以前談過女友沒？”“沒有?！薄澳悄阆脒^沒？”“想過?！薄澳窍矚g什么樣的人呢？”海生含糊道：“要問我喜歡什么樣的人，我也說不清。因我性格偏內(nèi)向，想找個性格外向點的人，這樣可以互補。”去二撫掌道：“眼下倒有一位，性格很是爽直，長得到像電影《海霞》中的海霞?！焙ＩＡ苏Ｑ蹎柕溃骸澳銈兪窃趺凑J識的？”去二道：“在我先生家相識的，她們家我去過，在彩衣街，可算得上是門庭高大房屋連排。她爺爺以前在省里做過教育廳廳長，人極溫和儒雅，是位忠厚長者，極喜看書，藏書過萬。那女孩生得也似明霞，性格直率。如能和你相合，真可算天造的一對，地成的一雙?！焙Ｉ毫怂喝ザ彀托Φ溃骸翱茨氵@張小嘴，伶俐的媒婆都得輸你三分。”去二笑道：“我可不帶點虛，說的全是真的噢！”海生躊躇道：“算了吧，我們貧寒之家焉能高攀得上?！比ザ恍嫉溃骸昂Ｉ圆钜?，說高攀倒也談不上，世上哪個富人不是窮人而變來。以你這等朗如玉山，清如秋水的相貌和蘊藉風流的情性，別說百人中揀不出一個，就是一千個人里也揀不出一個來，待你再休養(yǎng)一段時日，過了春節(jié)挑個好日子見見如何？”只見海生喜動眉梢，溫情地抓住去二的手道：“就依你吧！”又拉近去二的手看了看道：“你的手怎的變得這么粗糙呢？”

去二道：“因在廢墟中翻尋廢銅爛鐵所致。”“是否家中生活有了困難？”“倒也不是，只因我先生有一琴要讓于我，我呢，至今才積存得六百元，靠工資再怎么省儉，那四百元還不知積存到何年何月呢！所以只得到處撿些可賣之物。這月來撿東西拾拾，竟也得了二十多元呢。”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