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企業的規模詛咒

規模錯配往往是導致企業走向末路的原因。智能制造對市場結構和創新的底層作用，主要通過影響生產過程的最佳規模來實現。在智能制造時代，企業的規模詛咒將有望被打破。

智能化會對制造業市場結構、管理模式、生產過程和工作狀態產生顛覆性影響，基本已經成為學界共識。智能制造對市場結構和創新的底層作用，主要通過影響生產過程的最佳規模來實現。在智能制造時代，技術會成為約束企業規模的核心力量，內部管理成本對企業規模的支配作用被弱化。屆時，企業的規模詛咒有望被打破。企業的最佳規模選擇，在智能制造時代會變得寬松很多。

智能制造的技術特征

智能制造的技術基礎是信息技術，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催生了制造業的智能化。因此，智能制造的技術特征本質上由信息技術的特征決定。不同的是，信息技術的技術特征在制造業方面還出現了如下一些特別的表現。

制造技術高度共享

在傳統制造中，制造技術主要以生產設備和原材料為載體進入生產過程，最終通過制成品的特征體現。比如，在服裝制造中，服裝的生產工藝主要由制造流水線、布料和輔材（如紐扣、拉鏈等）、設計圖紙三部分組成，這三部分本身又暗含了很多道技術程序。一般而言，一個服裝制造商選定了什么樣的流水線，基本上決定了它的生產能力和生產效率，以及最佳規模。如果該服裝生產商占有的市場能夠滿足生產線的最佳規模，就不存在產能浪費，只為自己生產就夠了。

但是，如果該服裝生產商占有的市場較小，或者由于其他原因導致一部分市場丟失，這時候若還只為自己生產，就會出現產能剩余，生產規模小于最佳規模。對于其他的服裝生產商來說，則可能出現相反的情況，市場占有率大于生產線最佳規模，投資新的生產線不合算或者來不及等等原因，導致它不得不向同類生產商求助。這樣，制造技術共享的雛形就出現了。

在信息化不發達的時候，制造企業向類似企業購買技術服務的范圍較小，選擇的空間也不大。同時，制造企業也不可能長期依賴其他制造企業的技術來發展。制造企業的市場結構以競爭為主，當然不可能實現制造技術的高度共享。

然而，在智能制造時代，制造企業的這種市場結構特征受到很大的沖擊。

首先，制造企業之間的信息壁壘被打破。隨著技術發展的速度越來越快，技術的跨行業應用也越來越廣泛。制造企業依靠技術優勢保持領先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企業尋求的是在短時間內釋放技術潛在價值的方法。例如，當一種先進的制造技術被突破，傳統的制造企業考慮的是如何利用新技術打擊對手，擴大市場份額。但在智能制造時代，企業首先考慮的可能是如何迅速擴大技術的應用，以求在最短時間內把技術的優勢發揮出來。因為技術進步的速度太快，技術優勢很難長期保持。所以，制造技術高度共享的主觀動力是充足的。

其次，信息技術的發展出現了很多技術平臺，制造業內共享技術的物理手段已經比較成熟。通過互聯網，制造商可以在全產業鏈選擇合適的技術，用較短的時間購買技術服務，將別人的技術，當作一種生產要素，投入到自己產品的生產中，既保護了自身的市場，又使得先進技術的優勢得以發揮。從根本上講，制造技術的高度共享，使得制造業內部的競爭關系得到緩和，制造業企業之間的市場爭奪，出現了分化和分工的趨勢，企業之間的合作空間增加。

再次，制造技術的共享性，加劇了制造技術的多元化，產業鏈內的分工越來越細，網絡化越來越強，內生技術進步效應越來越突出。事實上，知識共享也是雙贏的，這一點符合技術發展的總趨勢。

總體來說，制造技術的高度共享，改變了制造業內部競爭的局面，制造業企業結構趨于扁平化，內部分工加劇，制造業之間的合作越來越多，交叉應用越來越多。智能制造的這一特點，從根本上打破了技術壁壘，擴大了技術溢出效應。制造技術高度共享，成為智能制造最大的技術特征，也會對市場結構發生深遠的影響。

生產要素組織網絡化

智能制造的另一個特征是生產要素組織的網絡化。從要素組織結構看，智能制造與傳統制造的最大不同，是生產要素的可選擇空間呈指數級變大。智能制造時代，對于每一個制造商來說，其面對的技術選擇都不是確定的。與傳統制造商不同的是，智能制造商不必將制造技術限定在某一水平，而是可以根據自己的發展戰略，在全產業鏈尋找合適的技術。在確定技術選擇以后，制造商同樣可以在全產業鏈范圍內，甚至跨產業鏈尋找組織生產要素，包括人才、勞動力、原材料、設計、生產工藝等等。

生產要素組織的網絡化主要得益于信息化平臺企業。隨著互聯網發展的不斷深入，平臺企業越來越完善，制造企業可以通過平臺企業獲取生產要素的信息，從而為生產要素組織的網絡化提供可能。一方面，制造企業可以通過平臺企業，尋找可以獲取的生產要素，如技術、設計、工藝類型、原材料等等;另一方面，制造企業還可以通過平臺企業，獲取產品信息，以便根據產品信息，修改自身的組織方式，以獲得最佳的生產決策。

制造過程智能化

在傳統制造過程中，技術是嵌入式的。只有制造企業掌握大部分技術后，才可以組織生產。在智能制造時代，制造過程趨于智能化。制造過程智能化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設計過程的智能化。在傳統的制造設計中，要經歷市場調研、技術改進、原材料匹配等一系列過程，才有可能進行產品的設計。所以，在傳統制造過程中，制造設計的更新換代速度非常慢，一般多年不變。智能制造時代則不同，由于應用了高性能計算機以及機器學習技術，在產品設計過程中，計算機快速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包括信息的收集，方案的比對，甚至是小規模的出樣，都可以通過智能化網絡來完成。對于生產者來說，設計過程的智能化，更多表現為人對設計結果的選擇上，而不是對設計過程的過多關心，設計過程基本實現了智能化。

生產過程的智能化。傳統的生產流水線以人工加機器自動化為主要特征。智能制造時代則不同，生產過程以計算機程序為主導。計算機主導生產過程的流程設計、原材料安排和生產加工。在這個過程中，人是輔助的，一般只是執行一個選擇過程。

技術改進的智能化。智能制造過程還包含制造過程中發現問題，并主動解決問題的過程。這是因為，計算機系統具備學習能力，能夠根據制造過程的經驗，不斷提升制造水平，查漏補缺，不斷優化過程，提高制造效率。從這個角度看，制造過程的智能化，將弱化產品生產過程的優勢，生產商之間流程控制的比較優勢不復存在。這一競爭環節被初始端的智能技術替代。

市場結構的兩極分化與企業規模

從智能制造的技術特征看，它必然會對市場結構帶來兩方面的重大變化，并最終導致市場結構的兩極分化。一方面，智能制造消滅了生產過程中組織的比較優勢，使得這一競爭環節不復存在;另一方面，智能制造讓初始段的制造技術優勢更為明顯。因此，智能制造不可避免地造成市場結構的根本性變化。

中間品標準件的超大規模化生產

智能制造時代，技術的傳播速度非常快。某項技術一旦獲得突破，就具備迅速實現市場價值的可能性。由于信息技術的高度發達，制造企業組織生產要素的網絡化，制造技術的服務能力越來越強，范圍越來越大，具有向自然壟斷方向發展的趨勢。如圖1所示，在傳統制造中，標準品（如零配件、標準件等中間品）的生產受制于技術工藝和原材料組織方式，邊際成本隨著規模下降到一定程度后，其下降趨勢將不再顯著，這一特征從根本上決定了標準品生產商會出現很多。例如，使用傳統機床生產精度要求一般的零件，一個生產廠只要年產達到1000件，邊際成本就不再下降（如單件200元），技術帶來的規模效益在較小的規模就可以完全實現。這時候，即使有個生產廠，年產達到10萬件，其邊際成本與200元也不會相差太遠。因為技術的規模效益已經發揮完畢，只能依靠管理效應降低成本，空間有限。所以，在最佳規模較小的技術條件下，如果市場很大，必然會出現很多生產廠商。

智能制造中，技術的投入占非常大的比重，標準品的邊際成本隨著生產規模的不斷擴大，呈現緩慢下降的趨勢，并且這一趨勢可以持續到非常大的規模。因此，智能制造時代，標準品的生產有產生自然壟斷的趨勢。例如，芯片的生產技術成本很高，生產規模10億件與生產規模9億件相比，邊際成本可以下降5%，甚至當生產規模達到30億件時，邊際成本還在下降。如果全球的芯片市場只有20億件，那么只需要一個生產商就夠了。這種技術特征，客觀上就不需要更多的生產商（出于防止壟斷的情況除外）。

事實上，在信息時代，集成電路、電子標準件、芯片等標準件的生產已經出現了這種趨勢。在這些領域，生產過程基本已經實現了初步的智能化，標準件的邊際成本只能當生產規模很大的時候，才能降到較低水平。從市場應用角度看，這些可以在眾多領域廣泛應用的標準電子元器件，市場規模巨大，利潤十分豐厚，但生產商數量卻不多。一方面，這些標準件的生產技術水平較高，掌握這種技術的企業較少;另一方面，組織生產的資本門檻也較高，限制了一些廠商的進入。但是，導致這些標準品只有少量幾家生產的根本原因還是智能制造時代標準品生產的自然壟斷性。目前，在操作系統開發和智能芯片生產領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廠商，雖然有金融資本試圖進入該領域，也做了技術布局，但最終都沒有成功。在美國，Google一直涉嫌壟斷，但美國政府也沒有更好的方法處理這個問題，諸如操作系統、搜索引擎之類的技術，即使在客戶量巨大的情況下，其邊際成本仍有下降的趨勢。試想一下，即使有一個新企業，與Google的技術水平一樣，這個企業也很難獲得利潤，完全沒有參與游戲的動力。

制成品的小規模化生產

相反，在制成品方面，智能制造技術卻出現了另外一個趨勢，即生產的小規模化。

在標準品和原材料方面，智能制造趨于大規模標準化定制，生產過程具有自然壟斷的趨勢。然而，智能制造在制成品方面，卻具備了小規模生產的可能性。首先，智能制造技術大大降低了設計成本、出樣成本，智能生產技術利用計算機系統，可以滿足小規模生產的需要而不增加過多的成本。這樣，在制成品領域，制造商的進入門檻會很低，可以容納很多生產商。如圖2所示，在制成品領域，隨著制造技術的不斷提升，制成品的邊際成本對生產規模的依賴會越來越小。

概括起來，智能制造的市場結構會趨于兩極分化的趨勢。標準品的生產趨于自然壟斷，而制成品的生產則趨于充分競爭。從市場結構看，智能制造不會形成全產業鏈的壟斷趨勢，因此也就不用過多擔心智能制造帶來的市場效率損失。

值得注意的是，智能制造有消滅制造過程環節優勢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傳統制造業人工的優勢可能不復存在。在智能制造時代，制成品可以滿足小規模定制化生產。制成品的投入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標準化的生產投入，如大規模定制的原材料、標準零件等;另一部分是個性化的生產投入，如手工制作、個性化設計等。標準化的生產投入幾乎不存在比較優勢，人工的比較優勢會向制作的末端轉移。這意味著，智能制造時代，勞動力的優勢體現在終端產品的個性化生產上，不再體現在流水線上。

企業規模的確定

傳統理論認為，企業規模由內部管理成本與市場交易費用的均衡決定。隨著企業內部管理成本的上升，擴大企業規模帶來的好處不斷下降。當企業內部管理成本高于市場交易成本時，企業不再擴大規模，企業需要的資源不再通過內部組織生產，而是變成從市場直接獲取。這個條件限制了企業規模的無限制擴大，企業的發展速度也大致遵循邊際遞減的規律。

智能制造對企業規模理論的沖擊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信息技術革命大大降低了市場交易費用，企業可以方便高效地使用互聯網，收集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理論上企業的規模應該越來越小，因為市場越來越透明。按照市場充分競爭的邏輯分析，在交易費用極低的市場條件下，企業規模自然越小越好，這樣就可以節約更多的管理成本。另一方面，智能制造的技術共享性，打破了技術壁壘的諸多限制，制造商對技術的認識發生了改變，同質化競爭減少，差異化競爭加劇，以市場換技術的情況逐漸增加，技術獨享變成了技術共享，生產要素組織網絡化，企業生產的規模效益規律被打破。

智能制造市場結構的兩極分化，從根本上改變了傳統理論對企業規模的認識。標準品大規模定制性生產具有自然壟斷的趨勢，生產規模由初始段技術決定，而不是內部成本與外部成本的均衡。同時，在制成品市場，小規模生產成為可能，生產規模越來越小，這又與信息化節約交易費用的推論一致。實際上，智能制造的技術革命，已經打破了內部成本與外部成本的均衡，技術成為影響成本的核心要素，管理成本相對于技術成本而言，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在傳統的企業發展戰略中，不恰當的規模選擇往往是導致企業走向末路的原因，智能制造時代，技術成為約束企業規模的核心力量，內部管理成本對企業規模的支配作用被弱化，有望打破企業的規模詛咒，這一點將是智能制造時代市場結構特征的最本質體現。

創新路徑的選擇

在制造業發展的不同階段，創新的路徑也不相同。智能制造時代，創新的路徑選擇也趨于兩極分化。一方面是標準品的技術躍遷，另一方面是制成品的多元化創新。

標準品生產的代際躍遷

智能制造時代，標準品的生產技術一經確定，很快就會形成自然壟斷的趨勢。因此，在標準品的生產領域，生產商很難選擇連續性的創新過程。由于生產的規模非常大，生產技術的重置成本很高，所以生產商不會輕易進行微弱的技術創新，只有當技術創新積累到一定程度，創新品能夠產生的效果達到相當可觀的程度，標準品的生產才會采用新技術。因此，在大規模制造的標準品領域，創新往往表現為代際躍遷。技術更新呈現代際發展過程，每一代技術相比于前一代而言，都有較明顯的提升。這一規律在電子信息行業表現得十分明顯，每當信息技術創新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進行更新換代，從芯片技術到通訊技術，大致都表現出類似規律性。

如果將標準品的含義擴大到更寬的范圍，我們會發現，在汽車制造、通用電器、計算機設備等以大量標準品為原材料的加工領域，創新的代際躍遷也非常明顯。實際上，在這些行業，標準品生產技術的代際躍遷，在很大程度上也推動了制成品技術的代際躍遷。嚴格意義上講，凡是符合大規模標準品生產特征的制造業，在智能制造時代，其創新路徑，大致都會呈現出代際躍遷的特征。例如，智能手機與前一代手機相比，經歷的就是技術的代際躍遷。通訊技術3G到4G，再到5G也是如此。

制成品的多元化創新

相較于大規模生產標準品和采用大量標準品進行大規模生產制成品的行業而言，很多制成品制造業的創新則表現為連續性的多元化創新。智能制造在滿足制成品小規模生產的同時，也給小規模生產的創新提供了一個便利。因為生產規模小，生產過程智能化，這給微創新提供了可能性。與大規模標準品定制相比，制成品市場的小規模樣品化定制方式為一些個性化的改進提供了可能性。無論從原材料選取，還是從產品設計方面，只要個性化定制的總量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更好的改進可能。在實際操作中會發現，接收個性化定制的制造商，往往可以在積累大量的生產經驗以后，總結出更好的更適合某一類人群的產品。這種創新具有很強的隨機性，也不具備可復制性，但特別適合智能制造時代的制成品制造商。例如，基于微信端開發各種微商城設計、淘寶上的模特試衣、抖音上的各種工件制作等，其創新方式五花八門，在滿足消費者個性化需求的同時，又在不斷地產生新的創新。

使用智能化設備進行小規模制成品定制，每個制造商的規模都有限，整個市場的制造商數量很大，每個制造商接納的個性化需要也不一樣，這些不同的需求在整個市場上自由組合，必然催生創新的多元化。由于智能制造過程本身具有很強的自我學習性，在滿足各種不同的需求時，機器學習的結果也不一樣。因此，在豐富的制成品市場，制造商可以看作是一個充分競爭的群體，雖然他們都使用智能制造技術，但客戶類型五花八門，所面對和解決的問題也各種各樣，這種情況下產生的創新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如果將制成品市場看作是充分競爭的市場，那么這種多元化創新就可以看作是一個連續發生的過程。

結語

從技術演進角度看，技術對市場結構和生產規模的影響越來越大，智能制造市場的兩極分化，反映了傳統企業規模理論不再適應新的技術發展的事實。雖然智能制造在原材料和中間品端有趨于壟斷的趨勢，但在制成品方面，市場結構仍然是充分競爭的。制成品市場的充分競爭性，緩解了制造業內部競爭的矛盾，有利于制造業產業鏈向扁平化方向發展，促進同質化競爭向差異化競爭轉變。智能制造時代，制造業企業的選擇只有兩個：要么做超大規模的標準品生產商;要么做高精尖的差異化制成品生產商。人才的競爭也會集中在制造的前端和末端，中間環節基本實現無人化和智能化。勞動力優勢在智能制造時代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初始端技術優勢或制成品端的差異性技術微創新。智能制造時代，最佳規模將變成一個邊界模糊的概念，企業可以有很多最優的選擇。

（基金項目：南京信息工程大學中國制造業發展研究院2018年開放課題資助）

蔡銀寅：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大氣環境經濟研究院院長，中國鐵塔山東省大氣環境類項目首席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