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曉斐

《澄清堂帖》刊刻之初聲名不顯,在宋人論法帖著作中,如曾宏父《石刻鋪敘》、曹士冕《法帖譜系》等都無記載,宋許開刻《二王帖》, 曾引寶晉齋、長沙、淳化閣、淳熙續、絳、河東薛氏、豫章、賜書堂、閱古堂、建中靖國、新安、婺、蘭亭、淳熙、龍舒、愛民堂等帖十六種, 也未見《澄清堂帖》的名字。直至萬歷十三年,邢侗花費三十四千從停云館購得殘本后并題:“此帖傳出鑒湖臨本,銷銷環桀,寓于綿密之內,諸王氏拓刻盡在下風矣。”他認為是“南唐官拓, 賀監手摹”,于是請王穉登、詹景鳳作跋, 并從中選出三十六帖,模刻在他的《來禽館帖》里,此帖名聲自此大振。在此之前, 文徵明父子、汪道貫等人, 也曾收藏過《澄清堂帖》, 但無評論。董其昌亦得五卷,評道:“觀其姿態橫出,宛如臨池用筆。《閣帖》遂無復位次,非仙手不及也。”聲稱出于《淳化閣帖》之上, 譽之為“帖祖”。此帖氣骨甚清,生動之致,異于常刻,一時驚為昭陵繭紙再出人間,被稱為墨林星鳳,世間無二。
清代論此帖者有何紹基、翁方綱、沈曾植數家。何紹基認為此拓“于淳化、大觀、絳、潭、太清樓諸拓為遠勝也”。翁方綱從帖的標題文法、字法判定為南宋所拓,翁說:“蓋南宋末年,淳化、大觀真本已亡,坊間書賈取官私雜帖內右軍有名之跡,匯次上石, 排輯卷數,貌為古刻耳。是澄清堂者,有南宋賣書鋪坊之名,非南唐所刻明矣。”沈曾植則以為是宋代官齋,沈說:“今世所傳《澄清堂帖》,乃是趙氏(子固) 所謂《海陵帖》。”他在《趙子固論書》一文里說, 此帖刻者施宿,刊刻地點可能是海陵(今江蘇泰州) ,共為五卷, 名同實異。宋有提舉鹽茶司,司有澄清堂。南宋施武子選輯宋帖中王羲之書刻于海陵,即《澄清堂帖》前五卷,第十一卷后有張伯英跋,跋說:“施武子(宿)選輯宋拓帖中右軍書,刻于海陵,即《澄清堂》前五卷也。五卷后惜無見者。此第十一卷, 坡公四帖尤精妙。惟《急就》及釋文全失, 以《淳化》首一帖充補,未免蛇足。使邢、董諸賢得見此卷,庶不至附會南唐歟?辛巳大雪后一日,銅山張伯英獲觀。”可見張伯英贊同沈說, 在帖末跋語中, 指出其中有避宋朝帝諱之處, 并認為當非一時所刻。容庚先生認為其前三卷選自《淳化閣帖》的第六、七、八卷, 后二卷則在《淳化閣帖》之外,并指出跋觀者陳骙卒于嘉泰三年 (1203) ,樓鑰卒于嘉定六年 (1213) ,故刻帖可能在嘉定六年以后。徐邦達先生從相同的標題有三行、二行、一行及尺寸、格式之異, 因而斷為同地、不同時、不同人前后三次刻成,定為南宋嘉泰間施宿所刻。啟功先生明確指出:“《澄清堂帖》中不但刻有宋諱的缺筆,而且第十一卷中還刻有蘇軾以下直到南宋許多人的字跡, 那么董其昌的欺人伎倆, 也就可以不攻自破,今天我們更沒有信為‘祖刻’的必要了。”
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澄清堂帖》卷十一為南宋拓本,明代庫裝,系清初商丘宋犖舊藏,宋氏后人售予張仁黼,張仁黼之子張瑋又售與慶云堂,1959年入藏中國國家博物館,世間僅此一冊,彌足珍貴。全冊為麻紙墨拓,裱本共二十九開,折縫有蟲蛀,已修補,故每頁中縫字口多有破損。每開縱28厘米,橫21.5厘米,鳳蝶錦面簽題“澄清堂帖五”,似明人筆跡。鈐印有“商丘宋犖書畫府印”“寶軸時開心一灑”“固始張氏鏡菡榭印”“簡庵審定”“張仁黼印”“固始張瑋”“效彬”“督理通州草場稅務關防”“山東等處提刑按察使署之印”“巡撫江西地方兼理軍務關防”等。

宋拓《澄清堂帖》 局部
首頁右起第一行“澄清堂帖卷十一”,為小正書一行, 字體和邢氏、沈氏二種藏本相仿。首為《瑯琊臺刻石》十三行,存小篆二十二行, 行四五字不等,末行二字, 共計八十六字。“五大夫楊樛”之前, 尚有“五大夫趙嬰”,末“制曰可”完好。后有蘇軾長跋。瑯琊臺刻石是秦刻石中最為可觀、最為可信的。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東巡,群臣請立石刻銘,傳為李斯書。清光緒中葉尚存山東諸城海神祠中,后沒于海中,僅存殘石一塊,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字跡大半模糊。唐張懷瓘《書斷》稱李斯的小篆為“神品”。明趙宦光說:“秦斯為古今宗匠,一點矩度不茍,聿遒聿轉,冠冕渾成,藏奸猜于樸茂,寄權巧于端莊,乍密乍疏,或隱或顯,負抱向背,俯仰承乘,任其所之,莫不中律。書法至此,無以加矣。”清楊守敬評其:“雖磨泐最甚,而古厚之氣自在,信為無上神品。”今觀宋拓《瑯琊臺刻石》十三行,工整謹嚴而不失于板刻,圓潤婉通而不失于輕滑,莊重典雅,不失為一代楷模。

宋拓《澄清堂帖》 局部
蘇軾行楷“奏疏”二篇,為他帖所未見,可謂海內孤本。其《代張方平諫用兵書》,計一百二十四行, 行十五六字不等。正文見于《三蘇全集》卷三四,至今尚未見于其他帖刻。張公,字汝道,官至太子太守。此書以李憲破斬冷雞林兵出有功,以“好兵猶好色”之論辨析用兵之禍福,引證廣博,論述嚴密。其刻工精湛,沉郁之氣撲面而來,書風與蘇軾其他尺牘大為不同,莊重嚴謹而不失雍容,體勢含蓄而用筆沉雄,剛健遒勁,文書合輒。其《到黃州謝表》,三十一行。其用筆、結體、章法上與《代張方平諫用兵書》有異曲同工之妙。本文見于《東坡全集》卷三及《東坡集》卷第二十五。兩文相較, 文字有不少出入,此帖應是底稿,文辭謙恭惶恐之極,后入集之文,略顯從容,可見當事人遇貶之窘遠非后人所想,可貴的是蘇軾自有曠達之胸襟,可以寒食吟詩,赤壁寫賦。
草書的發展經歷了章草、今草和狂草三個階段,章草盛行于漢末魏晉之初,一時名家輩出,如杜度、崔瑗、蔡邕、皇象、衛瓘、索靖、張芝、陸機等。南宋羊欣稱“皇象能草,世稱沉著痛快”,后世書家多學皇象《急就章》。宋以來傳有吳皇象書一本, 宋宣和間葉夢得摹得張鄧公( 泳) 家本, 在穎昌軍刻石傳世。明正統年間, 吉水楊政獲見葉氏刻石本, 但已“前后缺落三百余字”(據楊氏跋語);他又拿宋克的臨寫本補充了一些字, 重刻于松江。由于葉氏摹寫本早已失傳,穎昌石刻本也同樣難以見到, 從此以后人們所能見到的皇象書《急就章》, 就只靠楊政所翻松江本了。《急就章》在此帖中已被人割去,釋文亦全失, 后人以《淳化閣帖》首頁章草《千字文》部分充補, 其后有宋人張栻、陳骙、葉翥、劉焞、陶定、蕭照鄰、李元翁、虞仲房、樓鑰、尤熇、信安山人、趙子晝、程俱、江襃、毛行等人的跋語、題名或小記。此帖附有尤埔跋《急就章》, 從而知道葉氏原本, 后歸尤裹,其孫尤燃在泰州刻石, 并收人《澄清堂帖》卷十一里。這個本子為歷來談皇象《急就章》者所未談到。可惜此本被人割去,只從題跋中得知梗概。又據尤愉所記得毛開( 三偕樵隱毛先生)本,為唐代鉤填,即葉夢得所說的張鄧公家底本,尤境又在跋語中說,在紹興中,又有“以穎昌本復刊于三衡者”,諸如此類的說法, 有待進一步研究。

宋拓《澄清堂帖》 局部

宋拓《澄清堂帖》 局部
《黃庭經》小楷,多見六十行本,行二十一二字不等,共一千二百余字,傳為王羲之書,無真跡流傳,所見多為刻帖。《澄清堂帖》卷十一所藏《黃庭經》符合宋拓“八字句本”“修太平本”的基本特征,第三十八行因蟲蛀字口破損較多,紙墨不如前面數帖,書體比較纖細單弱, 似褚臨本, 顯然不是原刻, 而是由其他本子移植而來。第二十七開所鈐“政和”“宣和”“政酥”小印, 進一步推斷此帖是南宋嘉定年間人刻, 底本以閣帖為主,摻雜一些其他內容。

宋拓《澄清堂帖》 局部
蘇軾小楷《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并跋置于最后, 經文二十一行, 跋三行,為精心之作。跋語稱:“元豐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朝奉郎新差知登州軍州兼管內勸農事騎都尉借緋眉山蘇軾為亡男斡兒寫”,知為其亡子祈求冥福所書。這一年,蘇軾五十歲,他在《次韻徐仲車》詩中寫道:“惡衣惡食詩愈好,恰似霜松囀春鳥。蒼蠅莫亂遠雞聲,世上誰如公覺早。八年看我走三州,月自當空水自流。人間擾擾真螻蟻,應笑人呼作斗牛。”人生境遇困厄時,自與佛道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