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江燕
摘 要:巫溪是巫文化的主要發祥地之一,在上古時期巫風熾熱,巫文化盛行。直到現在,巫溪還保留著“跳端公”等巫醫治療的形式。本文結合史料和田野考察,梳理 “巫”“醫”的歷史演變軌跡與職能分化,探析重慶市巫溪縣地區巫醫治療現狀,從“跳端公”的過程、形式等方面論述巫醫治病對人體心理產生的影響及其對于疾病治療起到的作用。
關鍵詞:巫醫文化;“跳端公”;心理治療;安慰劑效應
重慶大學管維良教授在《巫山鹽泉與巴族興衰》(重慶出版社《禮巫盛典》)里列出了上古巫溪所屬國別脈絡,從上古神農氏到殷商朝的中期,巫溪都屬于巫咸國,長盛不衰,巫咸占據寶源山鹽泉,以此為國都。這以后庸國占領了巫咸國,擁有寶源山鹽泉,成為商朝末年各周邊附庸國中最強大的國家。西周初期興起的巴國,從漢水出發,順利地取得寶源山鹽泉,從此,強國富民,至公元前316年被秦所滅,歷經800年。
巴楚地區巫風濃郁,有著豐富多彩的藝術形式,如巫歌、巫舞、巫字、巫畫等。《招魂》所述與現代重慶地區巫醫招魂的基本程序更是有相似之處,巫醫們不僅知道用針石藥物治病,還擁有通過祈禳、祝說等巫術使人病愈的本領。可見,巫醫文化是源遠流長、一脈相承的。
1.巫醫同源與分流
“毉”是最早“醫”字的寫法,從這個字可以推測巫醫早期未分化。《素問·移精變氣論》說:“古之治病,惟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1西周之前,巫醫并稱,首見于《逸周書·大聚解》。其書云:“鄉立巫醫,具百藥以備疾災,蓄五味以備百草。”2又見《漢書·晁錯傳》:“為置醫巫,以救疾病。”3春秋戰國時期后,文獻記載中的巫、醫被分開,如《淮南子·說山訓》云:“病者寢席,醫之用針石,巫之用糈藉,所救均也。”4由此可推測巫、醫在當時已經實現職能分化。
湖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沈晉賢先生在巫醫同源的研究中指出,“戰國以降,中原地區雖言巫醫分立,但巫醫兼職現象仍然存在,南方地域如楚國等,巫醫始終是同一職司;中原地區,巫醫雖言分立,但巫覡或巫術在醫學領域中的地位和作用,始終沒有完全失去”5。
2.巫溪的民間巫醫
重慶市巫溪縣地處渝東邊陲,位于渝、陜、鄂三省交界處。為“巴夔戶牖,秦楚咽喉”,全縣幅員面積4030平方公里。轄30個鄉鎮298個行政村,長江一級支流大寧河穿越縣境。漫漫歷史長河里,巫溪的靈山秀水,孕育了博大精深的巫文化。
巫溪的巫醫兼職現象突出,民間治病方法眾多。有畫九龍水(治魚刺卡脖等)、水師接骨,也有巫醫祖傳秘方治病,其中最帶有巫文化色彩的當屬 “跳端公”。端公是唐人對侍御史的別稱,也叫臺端,宋時人們把公人都稱為端公。“跳端公”是指由巫醫(即端公)表演的整個降神會。西南端公是人類巫醫家族中的中國民間區域性類型,其地理分布空間大致以巴蜀為中心,以滇黔為主要輻射區域。端公的巫醫職能及“跳端公”作為療愈術的依據,在于端公表演的降神會以治病為目的,是一種傳統醫療模式。6
今年五月份,筆者前往了重慶市巫溪縣,在白鹿鎮蘭蟒村找到一位頗有名望的端公。他被稱為“王端公”,今年六十五歲,師從胥天師。從王端公和當地的居民處了解到,巫溪縣城的各個鎮、鄉里,到20世紀末曾零星分布著超七十人的端公,規模龐大。如今,端公們或逝世或隱退,加上無人學習與繼承,“跳端公”儀式面臨著即將消亡的危機。為此,筆者通過視頻實錄和文字記錄下“跳端公”儀式治療的整個流程,嘗試通過儀式來解析其背后的心理療法。
3.“跳端公”的巫術治療儀式
儀式準備階段:堂屋擺一張方桌,上供“翻蹬菩薩”神像、病者生辰八字“排位”。備全香蠟紙燭,以生豬肉作祭品。另置端公印一個、刀卦三副、令牌一個、火紙若干。
一開始是約四十分鐘的請神儀式。端公唱陽談,祈請神佛降臨;叩師,請歷代師祖師傅助陣。陽談,是端公們歷代相承的請神歌,又叫“放牛兒歌”,語言為重慶巫溪地方方言。內容復雜且多變,在請神、叩師各自的階段有著不同的節奏、歌詞和曲調。伴隨著咿咿呀呀的陽談,端公扔出一副刀卦,根據卦象來了解病人的基本情況。接下來“踩八卦”,進行規律性的移步,或東或南或西或北,作用是防邪鎮守和自保。
與“陽談”相輔相成的是“陰教”。端公雙膝跪地,左手遮耳,眼睛微閉。做咒誥、燒紙問卦,自稱以此能上通天竅下達地府,成為人與鬼神溝通的中介人。若有鬼怪作祟影響問卦,端公會用令牌拍桌警告。問卦卦象分為三種:陽卦、陰卦、順卦,陽卦屬火,陰卦屬金,順卦屬木。連續拋擲多次,卦象的組合彰顯著不同的含義。
在“打烘火”階段,病人正式參與。其家屬捉來公雞(紅色為佳),端公取用雞冠最中間的冠血,沾于靈符、令牌、排位等處。燒符化水作“符水”,手持端公印,輕擊“符水”碗,念咒語,讓病人飲下“符水”,用端公印沾朱砂在病人的臉頰、手背等處做印記。端公將交疊的火紙串于火鉗上點燃形成“烘火”,單手握火鉗,口念咒語,在病人的外圈跳舞,抬腿踢腿,不斷將“烘火”從病人的頭頂身側掃過,舞跳滿三圈停止。
為弄清是什么鬼怪作祟,端公要擺刀卦。病人從五只筷子中抽一只代表本命,用火燒做記號。端公將若干筷子(包括病人的本命筷)、刀卦、令牌、剪刀等握于手中,踩八卦走至大門口,從背后拋出手中的物品。通過觀察各個物品散落在地的位置分布,結合五行八卦等來推測病人的吉兇,此謂“斷刀卦”。
儀式漸漸進入尾聲,端公和鬼神談判。他坐在椅子上,手握刀卦,眼睛緊閉,開始言語。談判內容是許多少錢紙。若對方答應即打出什么卦,把兩片卦拋出,看是否符合,若不合,就又加上幾張紙錢,或威脅要遣天兵神將剿殺,煞有介事地與鬼怪談判,直到談判達成。
最后是“送篩盤”,在篩子上扔上作法事所用的物品,由病人的男性家屬和端公持篩送往屋外,送走病邪和鬼神。走之前,端公再三囑咐病人關好大門,以防邪鬼回歸。至此,整個流程結束,共計約四小時。
“跳端公”儀式分為唱陽談與做陰教兩大部分,階段分為請神、問卦、踩八卦、斷刀卦,再到與鬼神的溝通、談判。王端公說:“為病人驅完邪,用藥才有效果。先驅邪后用藥,藥才見效,即‘神藥兩解。”
4.“跳端公”儀式背后的心理療法
人之所以久病不愈,一方面是身體因素,另一方面是來自于主觀意識的恐懼。法國學者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人類學》中提到:“巫術治療和心理分析是同一結構的不同變體。”7在當代科學精神的指導下,我們從巫術儀式中挖掘其對病人產生的心理效應。
心理學上有一種 “安慰劑效應”,指的是病人雖然獲得無效的治療,但由于預料或相信治療有效,而讓病患癥狀得到緩解的現象。“安慰劑效應”其實是一種潛意識的自我暗示。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學》中提到,潛意識是在我們的意識底下存在的一種潛藏的神秘力量,這是一種相對于意識的思想;而意識與潛意識具有相互作用,意識控制著潛意識,潛意識又對意識有重要影響。
就跳端公的整個儀式來說,氛圍莊重肅穆,除了巫醫,患者及其他人都需要保持安靜。巫醫焚香禱告、請神、問卦、念咒誥、斷刀卦,是帶有神秘色彩的宗教行為,一些被賦有超自然力量的工具如刀卦、令牌、端公印等也出現在病人的眼前,歌曲(請神歌)、舞蹈(踩八卦、打烘火)等充實和豐富了儀式的內容和形式,極富儀式感的場景讓病人斂心神、息雜念。病人的心態是心理治療的前提,在這樣平和的心態下,潛意識里的心理暗示作用將更為突出。
馬林諾夫斯基曾說過:“巫術具有狂劇的感情,所以巫術行為的核心乃是情緒的表演,而舞是生命情調最直接、最強烈、最尖銳、最單純而又最充足的表現”。8在“打烘火”階段,端公圍著病人跳舞,這種動作幅度大而夸張的巫舞,略帶攻擊性的色彩。明火與病人距離甚近,卻不會傷其本體,其帶來強烈震撼的同時,使其產生一種恐懼而崇拜的心理。恐懼是對鬼神病邪可能糾纏于自己的不安,崇拜則來自于對端公能用明火驅邪的篤信。在這種氛圍下,病人的潛意識里愿意相信病邪已經被驅趕,良好的心態對于病人的病情康復確有益處。
心理療法主要對患者的主觀意識狀態產生暗示,這種暗示是隨著儀式的推進不斷反復、增強的。焚香禱告、唱陽談請神、踩八卦、問卦、斷刀卦……在神秘的儀式氛圍下,知識水平不高、本有迷信觀念的病人易受到其感染并沉浸其中。端公在進行巫術儀式時,雖然是個人行為,但是治療過程所營造的群體氛圍對病人的心理產生了積極的效果。端公利用病人畏懼鬼神的心理定勢,營造儀式感的驅邪氛圍,以此改善病人的精神狀態,從而間接地調整病人身體的功能。
美國社會學家羅伯特·默頓提出了“自我達成的預言”,即使自己的預期成真的預言。病人在接受了端公的“驅邪”后,會產生更強烈的康復意愿,會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與自己康復相符的信息上,如宜服何藥、注意什么禁忌、放松心態的方式等,選擇性注意致使自我實現預言通過另一種方式實現,病人無意識地塑造自己的行為以符合預期。
5.結語
春秋戰國之前,“巫”、“醫”的職能未進行分化,巫擔任著醫的角色,醫依附于巫而生存發展。巫醫同源,而后分化,但我國南方地區巫醫兼職現象仍然存在。即使在醫療技術完備的今天,一些人對巫術治療還有需求,特別是通過現代醫療方式久治不愈的情況下,他們會求助于巫醫。“跳端公”是重慶市巫溪縣沿用至今的一種古樸特殊、形式多樣的祛邪治病方式,其形式與現代心理治療方法有諸多相似之處。
“跳端公”巫術儀式,側重于對人體心理的治療,營造神秘的儀式感,讓病人在潛移默化中進行自我康復的暗示,客觀上對于緩解病人精神壓力、增強信心、調整心態有一定的作用。另外,在這種強烈的自我暗示下,病人會做出有利于身體康復的行為。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跳端公”巫術儀式的心理治療是以對它的迷信為前提的,只有在病人信賴巫醫,相信巫術儀式的力量,這類心理療法才有可能見效。在重慶市巫溪縣當地,由于生產力水平的提高,科學知識的普及和醫療衛生制度的完善,人們對此類治療性的巫術儀式的需求越來越少。從心理治療方面看,它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它終將被科學的醫療方法所代替。通過本人對重慶市巫溪縣當地巫醫數量的調查可知,目前只有不到三位端公還在繼續從事這項工作,因此,巫醫消亡是一種趨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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