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英
美國人威廉·萊斯利·貝爾斯關于左宗棠的著作《左宗棠傳》,國內最早出版的為王紀卿先生譯本。然而對于原作者貝爾斯本人及其背景,卻信息闕如。在譯本中的目錄之后加入了一段“作者介紹”:貝爾斯(1897年——?),一位神秘的美軍軍官兼學者,除了在本書前言中所做的簡短自我介紹以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在前言中他說自己在中國生活、學習和工作了很多年。
在《譯者的話》中,重復了這一信息,并說:“貝爾斯先生是美國海軍陸戰隊上尉”。在原書前言的致謝部分中,貝爾斯提到了“中文學院的院長W·B·佩圖斯博士”,“中文學院的圖書室主任F·D·舒爾西斯博士”,“美軍的約瑟·W·史迪威上校”,“中文學院的中國老師王楚明先生”等人。
貝爾斯是誰?他為什么寫左宗棠?在他致謝的那些人里,除了史迪威之外,其他的都是誰?“中文學院”又是一所什么樣的學院?
一、貝爾斯是誰?
關于貝爾斯的生平記載資料十分稀少,中文環境中完全沒有可用的信息。美國有一個網站ancestry.com,其付費服務提供大量關于個人生平的資料。在此網站可以找到貝爾斯的簡要生平:威廉·萊斯利·貝爾斯于1893年11月9日出生在肯塔基州的倫敦市。當時其父約翰·哈里森·貝爾斯27歲,其母路易莎(娘家姓拉斯科) 18歲。1919年4月10日,25歲的威廉·貝爾斯和露易絲·辛普森·普賽在肯塔基州的勞霍爾結婚。他死于1952年4月7日,葬在佛吉尼亞州的阿靈頓,享年58歲。
其妻露易絲·辛普森·普賽生于1889年6月13日,也是肯塔基州倫敦市人。露易絲于1973年4月21日死于密西西比州的印第安諾拉市,享年83歲。她死后和威廉葬在一起。貝爾斯夫婦沒有后代。他們二人的墓碑上寫著:
威廉·萊斯利·貝爾斯
上校
美國海軍陸戰隊
曾參加一戰和二戰
1893-1952
妻子
露易絲·普賽·貝爾斯
1888-1973
1922年6月27日,28歲的威廉·萊斯利·貝爾斯參軍入伍。1930年起他開始生活在佛吉尼亞州的威廉王子縣。死后也葬于佛吉尼亞。他的訃告登在華盛頓《晚星報》:
美國海軍陸戰隊上校,威廉·萊斯利·貝爾斯,于1952年4月7日星期一卒于貝塞斯達海軍醫院。
家住西北第17街4502號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退休上校威廉·萊斯利·貝爾斯,露易絲·普賽·貝爾斯之愛夫,停靈在位于西北第14街2901號的S·H·海因斯殯儀館,停靈時間從4月9日星期三上午19點至4月10日星期四上午11點。葬禮儀式將于4月10日星期四下午1點半在佛吉尼亞州邁耶堡的邁耶堡教堂舉行,并安葬于阿靈頓國家公墓。
日期相近的《伊利諾伊州日報》報道了貝爾斯的兇訊:威廉·貝爾斯上校,住在櫻桃路1829號的J·S·貝爾斯夫人,和住在查塔姆的托馬斯·A·貝爾斯夫婦收到了他們侄子過世的消息。亡者為華盛頓特區的威廉·萊斯利·貝爾斯,退休美國海軍陸戰隊上校。貝爾斯上校4月7日身故于馬里蘭州貝塞斯達海軍醫院。葬禮儀式于周四在佛吉尼亞州邁耶堡的邁耶堡教堂舉行,安葬于阿靈頓國家公墓。除了住在斯普林菲爾德的親戚們,貝爾斯上校還留下了未亡人露易絲。貝爾斯上校是一位語言專家。他曾就讀于喬治·華盛頓大學,茲后并任教職數年。二戰前夕,他曾經作為中國語言專家服務于中國北京(北平)的美國大使館。
1973年,露易絲去世后,《晚星報》編發了一則新聞:露易絲·P·貝爾斯,84歲的露易絲·P·貝爾斯,前華盛頓居民,積極的漢姆林衛理公會成員,美國大學婦女協會成員,在密西西比印第安諾拉的一家療養院去世。其先夫海軍陸戰隊上校威廉·萊斯利·貝爾斯死于1952年。貝爾斯夫人出生于肯塔基州倫敦市,畢業于喬治·華盛頓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她留下一個妹妹,住在印第安諾拉的哈維·辛頓夫人。墓前葬禮儀式將于今天在阿靈頓國家公墓舉行。
這些原始材料可以幫助串起來威廉·萊斯利·貝爾斯一生大致的時間線。貝爾斯夫婦都是出生在肯塔基州的倫敦市,他們大學也許還是同學(都曾就讀于喬治·華盛頓大學),貝爾斯入伍之后在陸戰隊一直晉升到上校軍銜。1937年他的《左宗棠傳》出版時,還是上尉軍銜,此時他即將或者剛剛完成在中國的學業,因為《左宗棠傳》看起來實際上是他的畢業論文。1935年貝爾斯在中國生活。至少在1935——1937兩年間,貝爾斯供職于北京的美國大使館,同時在某個學校學習中文。而這兩年間,史迪威也在北京的美國大使館擔任武官。因此他和史迪威其時不光認識,而且是同事。貝爾斯出生在1893年,《左宗棠傳》出版的那一年,他44歲。
二、“中文學院”是一所什么樣的學校?
在《左宗棠傳》前言的致謝部分,貝爾斯提到了一所學院,及其院長W·B·佩圖斯。中文版譯作“北平中文學院”。這是一所什么樣的學校?以“北平中文學院”檢索,也基本上不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是比對各種線索,可以確定此學校即“華北協和語言學校”,而佩圖斯,即該校校長裴德士。
國內關于華北協和華語學校的研究非常少。雖然它自1910年至1949年在北京存在了50年,卻很少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李孝遷在《北京華文學校述論》中介紹了此學校的沿革,教、職、學員,以及中外人士演講等。
學校籌辦始于1910年,最初由英國倫敦會傳教士瑞思義負責具體事務,但不久奉召回英國,籌辦任務轉交北京基督教青年會。1913年,學校正式成立于北京東城燈市口大街路南85號,由在北京的12個組織,選派代表,組成董事會,共同管理。……1916年夏,為響應董事會的邀請,北京青年會指派該會干事裴德士專職負責該校的教務工作,于是學校的教學與管理開始走上正軌。
1924年,華文學校與燕京大學合并,改名“燕京華文學校”,簡稱“華文學校”。1925年9月10日,哈佛大學代表、司徒雷登、裴德士三方在劍橋開會,為將要成立的學社擬定了哈佛-北京中國研究學社。1928年,此一學社正式成立,即為著名的哈佛燕京學社。
同在1925年,華文學校新校區在東四頭條五號建成,主建筑為一座三層的大樓。新學校的硬件設施非常好。
校園建在清代宜公主的前花園遺址上,但是,現代化的學院展現了一派新的氣息。校舍是磚瓦結構的現代建筑,具有先進的防火設施、中央供暖……三層高的教學主樓,兩翼是與廚房相連的宿舍。三棟別墅是該校外籍教師的住所。主樓里有演講報告廳、教室、自習室、圖書館和辦公室。
華文學校和燕京大學的合作沒有持續太久。1927年北伐戰爭開始,時局動蕩,燕京大學和華文學校有些師生紛紛離開中國,加之兩校在辦學理念和資金管理上的異議等諸多因素,最終于1928年結束合作辦學。
與燕京大學的合作結束后,華文學校隨即面臨著資金短缺問題。1928年底,裴德士返美籌款,成績斐然。在他的影響下,加州各大學組成了“加州高校在中國基金會”,裴德士兼任該基金會會長。在該基金會的支持下成立“加州高校在中國項目”,華文學校成為加州各大學在中國設立的專門培養中國學家的學術機構。1930年,華文學校更名為“加州高校在中國合作華文研究學院”,但是中文名字仍舊叫“華文學校”。
1937年,日軍占領北京。華文學校一方面艱難維持,另一方面,裴德士多方運作遷校事宜,終于使華文學校于1942年落戶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并在彼處繼續招生教學,在戰時培養了兩千多名學員,絕大部分是美國陸軍、海軍、海軍陸戰隊等將士。1945年,裴德士辭去校長職位,在董事會和基金會繼續為華文學校出力。1946年,華文學校在北京復校,一致維持到1949年初。自1949年8月1日起至1951年7月31日,華文學校的校址出租給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承租方無須交付租金,只需要承擔以白面或小米支付的工人工資,以及公共費用和維護費用。
三、校長裴德士
與貝爾斯比較,裴德士(1880-1959)的研究資料要多得多。保存在克萊蒙研究院的《加州高校在中國基金會檔案》,包括大量裴德士的信件,華文學院文件,董事會會議紀要,財務文件,關于日本侵華的報告,照片,會議紀要,學生論文、證書等包羅萬象的紙質文件,還有兩箱中文課程教學的唱盤錄音,以及一箱中文歌曲唱盤。這些文件最早的時間記錄為1929年,最晚為1965年,是研究華文學校和裴德士本人的資料寶庫。
張衛江在克萊蒙研究院的博士研究期間,使用這一檔案完成了其博士論文,并在《傳記文學》第81卷第1期發表《培德士先生:中國語言、文化的忠實傳播者》。張衛江是第一個使用該檔案的做研究的人。北京師范大學的徐書墨在2008年進入克萊蒙研究院做訪問學者期間,亦接觸到了這份檔案,基于它撰寫了《華文學院研究》一書。
威廉·培根·裴德士,1880年8月28日出生在阿拉巴馬州的莫比爾市。1904年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在大學期間,裴德士遇到了未來的妻子薩拉·德福林,并找到了自己的志向——作為一個傳教士去到中國。雖然沒有來自阿拉巴馬州的家庭的支持,但是裴德士堅持了自己的選擇,包括婚姻和志向。1906年,裴德士和妻子一起來到中國,在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擔任干事。因為此事,裴德士和家庭決裂,喪失了繼承權。
裴德士不能獲得家庭支持的原因之一,是其父并不認為裴德士有學習語言的天賦。然而裴德士通過自己的努力證明了這一點。1906年到達中國之后,他在基督教青年會邊工作邊學習,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掌握了漢語的基礎知識和擴與交際能力。并于1908年進入金陵大學攻讀中國語言文學碩士學位,1910年以優異成績獲得學位。之后他一邊在上海工作,并利用假期到德國學習當時最新的語言教學方法——“直接語言教學法”。1915裴德士整理出版了《中文學習扼要》。
自1916年到1946年間,他作為華文學校的杰出領導者,為文化教育事業工作了30年。1946年以后,裴德士通過考察,提議將華文學校在上海復校,但由于中國形勢的變化,這一愿望沒能實現。1959年,裴德士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附近的家里去世,享年79歲。從傳教士到為文化教育奉獻數十年,在這一點上,裴德士的經歷和司徒雷登相仿。實際上,他倆都是阿拉巴馬州人,而且自幼就是好朋友。
四、華文學校里的中國老師
在貝爾斯《左宗棠傳》的前言中,還致謝了他的中國老師,王楚明。華文學校聘請了很多中外教師,其中又以中國籍教員為多,師生比例接近1:3。1922年的統計數據表明,“教師隊伍中有120名中國籍教師”。王楚明是許多名中國籍教師中的一個,然而他究竟是誰,卻幾乎無法探究。除了像王楚明這樣不可考的教師之外,也有一些教師比較著名,比如孫敬修和馮友蘭。
孫敬修這個名字對于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都非常熟悉。1930年代他在北平市匯文一小工作。然而在此之前,他曾經在華文學校做過非常短暫的中文教員。當時華文學校還是在燈市口的地址上,孫敬修在此只正式上課了一天。
“離開衙門口小學以后,母親托人幫助,我找到一個華語學校教華語的的差使。這個華語學校在燈市口大街路南的一個大黑門里。院子里有座樓房,校園不大。華語學校專教在中國的一些外國人學華語,學生中有青年,也有中年人。”孫敬修描述了1925年以前華文學校上課的情形,頗為活潑有趣。當時的薪水是每月16元。在孫敬修正式授課的第二天,其學生(浸禮會的一名牧師)邀請他隨之去青島,作為其家庭教師。孫敬修遂離開了華文學校去了青島。
馮友蘭于1923年學成歸國后,歷任中州大學、中山大學教職。1926年1月來到北京,并于2月開始擔任燕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兼研究所導師,兼任北京大學講師。此時,正是華文學校和燕京大學合作時期,馮友蘭同時也在華文學校兼任一個教席,講授《莊子》,每周授課一次,歷時一年。除了授課,馮友蘭還負責組織中國學者定期在華文學校就中國文化研究方面的課題舉辦講座。
華文學校請中國知名人士和學者演講的先例早就存在,1922年至1923年期間,就已經有很多當時名流來學校演講,包括1923年2月27日,馮玉祥在華文學校所作的演講。在和燕大合并后,邀請中國學者演講更是成為一項傳統。1926年,裴德士請馮友蘭組織,邀請多名中國著名學者來校演講,這些講座每周星期四下午5:30在學校演講廳進行。1926年2月至5月來做講座的中國學者包括林語堂、周作人、徐志摩、趙元任、梁漱溟、洪深、吳稚暉、張君勵、余紹宋、李濟、梁啟超、胡適、王國維、黃侃、吳宓、顧頡剛等。
這些講座和外籍學者的講座,成為華文學校的傳統一直持續下來。例如,1932年2月至3月間,時任齊魯大學文學院教授的老舍曾在此講“唐代的愛情小說”。大約相同的時期,賽珍珠亦做了三次關于中國小說的演講。1938年,梁實秋還曾在華文學校做“罵人的藝術”之講座。
這些中國籍的全職、兼職教師,以及許多在華文學校開講座的中國學者,包括海外漢學家在華文學校的學術活動,對中國語言和文化的傳播與交流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培養了一批漢學家。在華文學校學習過的西方漢學家,包括富路特、費正清、賓板橋、卜德,顧立雅、拉鐵摩爾、畢格、西克曼、莎德克、戴德華、韋慕庭等。
五、尾聲:尋找華文學校舊址
2005年出版的《東華圖志》把朝陽門內大街81號的房舍指為華文學校的舊址,這是錯誤的。華文學校在創建初期,是租用校舍,地址在“燈市口大街路南85號”。華文學校買地自建校舍的東四頭條5號這個地址也已不存。東四頭條胡同曾經一直向東延伸到孚王府,現被國務院發展中心和外交人員服務中心的建筑阻斷。在朝內大街外交人員服務局大樓的東邊,臨街有一個鐵藝拱門,上面寫著:朝內頭條社區。走進這座院子,便能找到位于朝陽門內203號的華文學校舊址,如今的“文化部老年大學”。
走進朝內203號的大院,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三層高的主樓,一樓和二樓之間貫穿8根羅馬式大理石圓柱;第三層之上,由兩披緩慢斜坡屋頂拱起一根旗桿,直聳向天。主樓的正后方,東樓和西樓像兩個背靠背的“L”形排列拱衛;西樓反“L”形的直角里邊,是紅磚砌就的西小院,小小的院子里,松柏和竹林茂盛,遮擋著的院子里低矮的房舍。而東樓“L”形以東,則是由南向北排列的6棟樓房,其中東1樓至東5樓為二層,東6樓為三層,應是華文學校的宿舍樓。
文化部在建國初租用華文學校的校舍,后搬遷至地址在東城區朝陽門北大街,遺留的房舍作為文化部老年大學和職工宿舍之用。歲月滄桑,華文學校久已經湮沒在歲月巨變的碎屑之中,然而這一組1925年落成的建筑,卻依然掩映在松柏的掩蔭之下,爬山虎的藤蔓纏繞里邊。
華文學校的校舍,就在這輝煌的水泥建筑、隱蔽的紅墻碧瓦之后,靜默地站立了近一百年的光陰。鮮有人知道,這一組白石青磚的建筑,小小的院落,曾經熙熙攘攘、名流云集。而今的黯淡破敗之下,只有爬山虎的青藤,在盛夏和深秋時以墨綠和鮮紅熱烈地裝扮著這些建筑,仿佛仍舊是它最盛年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