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烈

鄭雨馨

關鍵詞：旅游;河西;大西北;新疆;甘肅

提起西北，最初記憶是一片哈密瓜，一刀下去，響聲脆亮，刀面沾上細密小粒水珠，還未入口便覺清爽。后來，則是一首首邊塞詩，長河明月孤煙落日，連嵌在標題中的地名，赤烏、都野、蓋臧、雍州、涼州之名，都覺豪氣壯闊。而現在，行走西北一圈之后，西北是烈風，刮在臉上有如鈍刀，身上又像細針在扎，其實冷到極點和火燒時的痛感是很相似的，四肢末端下意識的蜷縮，眼睛也睜不太開，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才孕育的出最野的山水，才能成為蓋世名將馳騁揚威，橫貫青史的戰場。

有人說，要去看無人曠野，去看無垠星空，去看冰川墜落，去看虎頭鯨越出熒光粼粼的海面，去看極光如緞帶舞動，去看那些超越溫柔瑣屑的日常生活外的景色，那樣才能在你困倦時，成為帶你凌空的軟梯。這次去西北，自然人文如花開兩只，各表風流，但也都讓我感受到那超越平常人類生活廣度的美景。

到西北之前，從未見過這種程度的地廣人稀，吐魯番的交河故城，龜茲的千佛石窟，庫車的天山峽谷，只有我和同伴兩人。偶爾談笑聲驚飛烏鴉，撲簌著翅膀飛走，便是難得的生趣了。這兒的烏鴉黑色的身形比南方的大出許多，在烈風中飛得倒也穩當，但尖喙卻閉得緊，一聲也不出，許是怕灌進了風，涼了五臟。

交河故城從唐代至今，已有兩千余年，風從不止息，如今僅能看到蒼涼的輪廓，但一片黃土之上，形狀模糊的坊市門墻，讓人隱隱能感到當初繁盛。行走在其間，太陽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遺址的墻上，仿佛當年的車師人在生活。雖然今人不見故人，風卻是古時風。

千佛石窟開鑿自東漢，最鼎盛時，龜茲國家十萬人中一萬人在此修行，洞窟所在的山體綿延近五公里。雪后路滑，只能下車步行，翻過五座山頭才看到佛塔形制的圍欄，又繞了些路才到石窟山下。山壁陡峭，拾階而上，心也惴惴不安，好不容易才開門進了洞中，就覺一股暖風，空氣中彌漫著泥土氣味，墻壁上飛天的緞帶似乎也被吹動，再現那佛國模樣。龜茲工匠筆下，佛祖觀音的模樣與中原人理解的有所差異，但都面容慈悲，讓人心生安寧。

去天山峽谷的路上，便已經被天山南麓的風光震撼到，這樣寸草不生大塊堆壘的紅色山巖，竟是從未見過，就算是險峻至極的華山也可見縫隙中的綠意，就算是山體光潔如玉的黃山也不缺松柏，就算是東北雪鄉溫度跌到零下負五十照樣有林海蔥郁，就算是玉龍雪山，就算是喬戈里峰，上山前也有一片綠毯般的草地。而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經歷了億萬年風剝雨蝕，洪流沖刷的裸露山體，縱橫交錯，千溝萬壑，真像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豪杰。峽谷里更是劈天摩地，奇峰迭出，湛藍天幕純白雪地之間，紅色山體各蘊其意，走在期間，除了腳步踩在雪地上的細碎聲響，就只有風聲呼嘯，好似在吟誦上古歌謠。

新疆游罷，改乘綠皮火車，一路東進。經嘉峪關，酒泉、敦煌、張掖、武威，到了隴南天水和金城蘭州。這些地方自然都是極好的。在我看來，莫高窟在全球旅游中的地位，能和兵馬俑紫禁城比肩，滿壁風動，吳帶當風，時光的風只是將塵土掩蓋在門扉上，卻未剝脫去一絲一毫的色澤光芒。月牙泉鳴沙山，全了我騎駱駝的心愿，駝鈴聲聲，風吹沙鳴，心胸都滌蕩一新。天水的雕塑形神兼備，魏晉風流，隋唐氣度全隨麥積山的風一起吹到我的面前，那樣秀麗蹁躚的衣擺，那樣圓潤雍容的面龐，美得像一場夢。蘭州黃河從市內穿過，五泉山白塔山聳立其間，繁鬧的市井和壯闊的山河只差一條街道，青山的風拂過公園里擺棋老人的手，吹過鬧市區熱氣騰騰的一碗牛肉面，從黃河面上沾水汽，再飄到另一座山頭。它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我獨愛火車窗外，河西走廊的山水景色。

古時，河西如國家的手臂，連著長安中樞，挽住甘寧二地，牽起西域三十六國。太史公以“鑿通”這樣生動的詞語來贊美張騫的遠行，但第一次出使，歷經十余年，何等坎坷艱辛，第二次出使卻能有三百人使團，每人備兩匹馬，帶牛羊萬頭，金帛貨物價值數千巨萬，簡直如孩童持金，行于鬧市。只因此時之“鬧”，已非兵荒馬亂之鬧，而使商旅往來之鬧。

漢武帝好大喜功，迷信鬼神，晚年的巫蠱之亂更是父子相殘，長安城內死者數萬，但他和秦皇唐宗宋祖并稱，便是因為這武字。悠悠千載，主動出擊對抗游牧民族，這一腔血氣剛勇便是多么難得，南宋再精致，少了骨頭，也不過是江南陰雨天里軟趴趴的一灘青苔。

渭北高原的風早已吹干了金銅仙人的淚，但古柏蔥郁的枝椏間掩映著巨大的"祁連山形冢，千年如一日的英氣逼人。在霍去病之后，飲馬瀚海封狼居胥。西規大河列郡祁連，成為中華民族所有軍事家的夢想，化作文學家筆下最壯美的詩篇。

以前愛他年少輕狂勇猛無雙，愛驃姚校尉時的他，驃姚意為勁疾，“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愛冠軍侯時的他，勇冠三軍，是為冠軍，愛驃騎將軍時的他，驃騎意為驍勇，“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現在更愛他眼中深沉所望，景桓是武帝賜下的謚號，“由義而濟，致志大圖，明照旁周，辟土兼國，武定四方，克敵服遠”。這謚號后依稀可見意氣風華的少年馳騁于西北荒漠平原，勒韁回望，眼中滿是對山河的深情。

西北的風無止息地吹，似那時歌聲。在狼居胥帶領五萬鐵甲祭拜天地后，他將御酒潑入河中，和眾將士共飲，作《渡河操》一曲——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無央兮。載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生不負命，死而無憾，孤橫絕篇，此人而已。

（作者單位：福建中醫藥大學臨床醫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