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間筑有一座城

劉丹妮

我的心間筑有一座城，那里只有麗春與凜冬，而我在其中居住了二十年。

它應當是漂浮于海，如此我才得以于每個暮夜靜聽潮汐輕吟。當我漫步至沙灘遠望，那海天一線間有座燈塔一閃一爍，我凝視著燈塔往復耀起又熄去的光，許久，才恍然那其實是我的心臟在搏動。

徐徐清風攜來一陣夜霧，它們將我擁簇，霧中藏著硝煙與火，要將人炙烤。白茫茫霧氣間我忍不住闔上眼，再睜開時，我手中握著筆，端坐于圖書館自習室。

我垂目看向筆下的信紙，方寫下兩行字，是摘錄的一句話。

“當我醒來，我總是覺得失望，因為我還活著，還是同一個愚蠢而古老的游戲，沒完沒了。我不得不做某個人，我不得不做得惟妙惟肖。”（博爾赫斯）

我將它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回首環顧四周。冬日里圖書館內的暖氣使人倦惰，有人強撐著眼皮做著不得不為之事，念著不得不讀之書，也有人直接趴在桌上，枕著手做一個安逸的夢。夢里大千世界五光十色，可等他們睜眼，迎接他們的仍舊是冰冷而沒有半分人情味兒的白熾燈——這或許是如今生活于城市中的人都需面對的。

“我喜歡自言自語，因為這樣節約時間，而且不會有人跟我爭論。”（王爾德）

我開始懷疑一些人，一些事。

我想我需要調整自己的心態。

于是我提筆，就著冬日暖煦的太陽，就著身邊平緩而綿長的呼吸，寫下新的故事。

那些方塊字在我眼底化作磚瓦，一排排堆砌起來筑成花園的圍墻，我心間的城又迎來了新生命，一只野鹿躥進花園，左顧右盼。它踱步到薔薇圃前，不知為何，花園內還是春天，和一日之晨。數只蝴蝶嬉戲于花草間，野鹿垂下鹿首，它四肢矯健，連鹿角也比尋常花鹿多上兩支，富有光澤，弧度優美，是世間美好的具象化。它用腦袋頂了頂，頓時一陣花枝亂顫，恰有一只蝴蝶飛到它跟前，停駐在黑黑的鼻頭上，鹿盯著眼前與它不同的小生命，驀地不動了，而蝴蝶也不打算飛走，將它當作一時的港灣，不再扇動翅膀。

我拿著大剪刀站在花圃的另一端，以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這一幕，野鹿卻好像感受到了我平淡的目光，倏然抬起腦袋看向我這邊。那蝴蝶受了驚擾，卻不害怕，仍繞著它飛來飛去，蝶翼在日照下更顯斑斕。我向它們勾勾唇角，算是打了個招呼。那鹿看了我一會兒，抬起蹄子不緊不慢地離去了。

看它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慌神了。

城市里，當真會有鹿的存在嗎？我這樣問自己，手里的剪刀卻突然變得沉重。我低頭一看，哪是剪刀，一本羅伯特·麥基的《故事》被我穩穩握在手中。再抬頭，圖書管理員正向我微笑，等待我將書遞給她，緘默片刻后，我將手伸向她。

離開圖書館已是繁星當空，萬千星子伴于月側，我輕輕合上了眼瞼，看見城內朝霧始逝。

而花園卻因大火荒蕪了。

鋪天蓋地的荊棘從地底伸出爪牙，鐵灰色的穹幕降下冷徹心扉的銀色玻璃雨。那些花圃都沒了蹤影，蝴蝶被蛛網絞纏，掙扎無果后變成一頓美餐。我丟下剪刀想要逃走，向著花園出口奔跑，然而不管我跑多遠，那荊棘都如毒蛇一般游走在我身后，伺機將我吞噬。

我沖到門口，邁出最后一步后，看見老師站在講臺上正說著什么，聽到動靜后他看向我，眼神里寫著譴責，我遲到了。

我默默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感受著來自他人的目光，焦躁正試圖擊潰我，我感到胸悶，思緒糊亂攪成一團，卻仍有余心嘲諷自己：明白了嗎，這也是一種“看和被看”。

好在我尚未病入膏肓，更不會去討一顆饅頭，為自己制一帖“藥”。

恍惚間，我好像隔著百年光陰對上了那位先生的眼睛，心神不由得一震。

您也在看我嗎？我想著，又給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

“在這座城市，踩著麗妃河黑色的脈搏，每個人都是伊芙琳，每個人都是錢德勒。”（包慧怡《翡翠島編年》）

那座城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迷宮，與神話不同的是，沒有人在出口握著線端為我指引方向，我只能在迷宮里如亡靈一般游蕩，而亡靈的呢喃也無人可聽。那荊棘再一次出現了，我忽然覺得城市并沒有消失，它只是換了模樣，誰能說迷宮必定不是一座城呢？或者，城本就是一座迷宮。春天也離我而去。我不得不再次逃亡，跑到何處，黑暗便降臨至何處。而不出意料地，我跌倒了。

荊棘纏上了我的腳踝，眨眼就刺出血珠。

我雙手撐地，膝蓋已磨破了皮。我低著腦袋，卻有第三只手遞到我面前。黃而干癟的肌膚，五指還有些短，僅僅只是這樣看著它，都讓我感到幾分暖意。

那么，它屬于誰？

我方想將它握住，眼前一晃后只有一只尖利可怖的骷髏手在等待我，散發著深淵的氣息。

我開始猶豫，我究竟該怎樣做？是放下手中的筆，和萬千平庸的生命一起沉淪，還是再拼搏嘗試一把，證明過去的一切不過是場綺夢？

看著眼前這扇門扉，我咬牙抬手，重叩兩下，在聽到一聲“請進”后推門而入。那位老師等待我許久了，我緊張地捏捏手，在坐下后又用手心摩擦起膝蓋。她注意到我的小動作，卻沒有說什么，只是抽出一張空白的A4紙遞向我。我沉默看著那只捏著紙的手，它屬于一位溫潤平和的中年人。半晌，我終于做出抉擇。

我伸出手臂。

耳畔似有人正訴說著什么，我用雙臂撐起自己的身體，凝視那只又變回去的手——是了，我記起了，這是我的手，是我自己，想要再拉自己一把。

我握住它，站起身，掌心相貼的瞬間，好像一個交接儀式的完成，是過去的我要現在的我繼續走下去。于是我自顧自地走往一個方向，我篤定那是通往迷宮的出口，而事實也的確如此。當我走到那里，回過頭，一位抱著花籃的女性溫柔看著我，并將花籃遞向我，我雙手接過它，薄薄一頁，再普通不過的一張空白A4紙，在打印店隨隨便便都能買走一疊，我此刻卻覺得它貴重無比。

她說，再試一下，你真的可以再試一下，你得走出來，你得寫下去。

我起身，鄭重地向她鞠躬，隨即走出辦公室，向寢室的方向行去。這一路百花齊綻，碧草葳蕤，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原來現實的春天已無聲無息地到來。

“你對我微笑著，沉默不語，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候了很久。”（泰戈爾《飛鳥集》）

那座城仍留在我的心間。不同的是，它終于敞開了曾經封閉的城門，許多外人開始入駐，不再是只有我，它真正活了過來。

我走過清晨的教堂，金碧輝煌的建筑內唱詩班為我禱告。我走過午夜的酒吧，鐳射燈下的吉他手用弦音向我送行。我走過喧鬧的學校操場，情侶肩并肩手拉手，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暮霞如火，正是青春的顏色。

而不管何處，都有“人”的痕跡。

在想通一些事后，回首看去，我過去所以為的我一個人，不過是封閉自我的鴕鳥想法而已。曾經，我筑造一座城，將過去二十年的回憶藏匿在其中，是為逃避，卻也模糊了與現實中城市的界限。

歷史是城，拿破侖在滑鐵盧的跌倒是一個時代的閉幕與開端；藝術是城，達芬奇的秘密被藏進了每一條巷陌；文學是城，博爾赫斯永無盡頭的迷宮謎底是時間；所有投射“人”的影子所構成的聚合體都可以是城，我所經歷的一切乃至我的回憶都能筑起一座城。

而我是否需要這無數座城市？

答案是無疑的。

我封閉一座城，我敞開一座城。就如飛鳥將于梢頭筑巢，漂泊的船只必有歸航之日，我心中的城，我所棲居的城。或許我會開啟一程離別的旅途，在一處又一處我所向往之地寫下張張明信片，可信封仍將寄往我的家鄉，我也終會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上回城的道路，那是不可言說的羈絆。

陽光劃破云層，海中的城在被繾綣的雨絲洗禮后蒙上一層簾紗，若隱若現。遷徙的飛魚躍過海面，粼粼波光間倒映出女孩的影子。

“黃昏時的樹影拖得再長也離不了樹根，你無論走多遠也走不出我的心。”（泰戈爾《思念》）

主持人：趙步陽

編輯：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