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顏

當生育黃金年齡與女性讀博時間高度重合,留給女博士們生育的時間就被高度濃縮。面臨學業、工作和生孩子多重挑戰的女博士們該如何選擇?
有人曾在微博上問美國國家科學院新晉院士顏寧:“老師,您是怎么做到科研有那么大成就,還有時間看那么多小說?”顏寧回復:“沒啥家務,不用帶娃。”這答案令許多既想讀博又想生孩子的女性唏噓,感覺壓力山大。
《2016年教育統計數據》顯示,我國女博士生人數為132132,占博士生總數的38.63%。女性讀博的年紀在26~30歲,而最理想的懷孕年齡在25~29歲,這表明,攻讀博士的年齡和生育年齡恰好重合;女性在讀博期間生娃,將要面臨極大的壓力,甚至有“家庭”“學業”雙耽誤的困境。生娃之后,職場又將面臨一系列年齡限制,生個孩子,可能就當不了博后,申請不了博新、國青基了。
在生育面前,這些原本立志于做科學家的女博士,被一遍遍渲染夸大,她們被描述成苦苦掙扎、狼狽不堪的人群。事實果真如此嗎?聽聽那些在讀博期間經歷生育的女性是怎么說的?
沒有一種精彩的人生不需努力
無論怎么看,大學老師陳楓都是絕對的人生贏家。相比事業上金光閃閃的科研履歷,陳楓的家庭更讓人羨慕:二胎媽媽,兒女雙全;3年讀博如期畢業,小兒子李博,正是她讀博期間的副產品。更生猛的是,陳楓在博士答辯的轉天生娃,雙喜臨門,兩不耽誤。
與其說陳楓幸運,不如說是有實力—自身和家庭的實力。2012年,女兒上幼兒園后,在三線城市任大學老師的陳楓決定讀博深造。31歲的她備考一年,考取了母校的在職博士。這一年,女兒豆豆剛好5歲,幼兒園中班。有老公和雙方父母幫襯,陳楓讀博的第一年除了教課任務,就是去北京聽課學習,學校離家坐動車一小時車程,雖說有些奔波,卻并不覺得辛苦,偶爾還能和留在北京的同學朋友們小聚一下。
陳楓是那種做什么都有計劃的人,唯獨懷孕在她計劃之外。她沒有生二胎打算,更沒有讀博期間生二胎的想法,但2015年9月,卻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了。掐指一算,預產期剛好是博士畢業期間。陳楓郁悶了。起初兩個月,在要和不要間,她一直糾結。懷孕第11周,傳來好消息,她的小論文已經被接收了,修改待發。大概喜悅能讓人樂觀,陳楓突然決定,順其自然,生下寶寶。當然,讓陳楓放下糾結的,還有家人的態度。得知她懷孕,爸媽立即把老大接到隔壁小區,以免打擾她休息。老公推掉應酬,承擔全部家務。
陳楓對第二次懷孕沒有太在意,用她的話說:頭胎書養,二胎豬養。所以,她該參加學術會議還照常參加。導師對她懷孕這事挺支持,有事情都安排給年輕的師弟師妹。肚里的寶寶大概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異常乖巧,陳楓對著電腦看文獻,調試模型,一坐就是大半天。考慮到后期坐著打字困難,她把大論文寫作計劃提前了兩個月。
6月,她挺著孕肚,忙著送盲審、簽字填表。系主任遇到她,笑著問:“一定要如期答辯嗎?”她笑著答:“我試試看。”
答辯的前一天,老公開車送她到北京,提前一晚在賓館住下。為了讓她坐得舒適些,老公特意把4個輪胎都換成新的。答辯時,老師們要她坐下陳述,陳楓拒絕了,整個過程一個多小時,她站著完成。屋里空調不好,陳楓熱得直冒汗,老公帶著女兒在旁聽席,替她揪著心。
答辯結束回到家已是晚上8點多。陳楓興奮得11點才睡下,凌晨3點鐘,寶寶提前發動了。這事在朋友圈傳為佳話。陳楓說自己比較僥幸,“我的博士論文水平一般,有些點原本可以展開一下的,限于精力,只能忍痛放棄了。”她安慰自己,“人生本來就是不斷地取舍和平衡,人說生一個娃相當于3篇SCI(注:美國《科學引文索引》),這樣看,我完全超額了。”
陳楓覺得讀博士對她來說是一種考驗,在雙倍喜悅面前,所有艱難困苦都不值一提。陳楓笑說,自己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穿上帶紅穗的學位服拍照。
經過那次博士答辯,老公對她更加刮目相看,做家務的好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女兒豆豆在外面提起媽媽時,總是特別驕傲,“我媽媽是博士。”選擇讀博提升,是工作必須;生兒育女,則是母性使然。陳楓說,她是個貪心的人,想二者兼得,所以就要加倍付出,當然,這些付出也包括家人的。
采訪中,陳楓還提起她的大學同學,500強HR,生產前在產房里還在和老板通話。在她看來,所有精彩的人生都需要努力,不僅僅是女博士。
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
在外人眼里,文霞最適合生二胎。文霞在二線城市大學任教,收入穩定,因為科研成績突出,不到40歲,她取得正教授職稱。女兒8歲,上小學二年級,乖巧可愛。有一段時間,文霞老公都動了心思,可文霞堅決反對,原因是,當年讀博的時候,生娃生怕了。
文霞是碩士剛畢業結的婚,老公是軍人,兩人異地,聚少離多。文霞有大把的時間投入工作,這幾年眼看新來的年輕同事都是博士學歷,申請項目先拿學歷說話。文霞坐不住了,決定繼續深造。
2010年,文霞順利考上本市一所高校的博士,可沒想到,入學的第二年,她懷孕了。文霞又驚又喜,她已經32歲了,眼看邁入高齡產婦的行列,又是頭胎,沒有不要的道理。可要孩子,必然會耽誤學業,這段讀博之路注定艱辛。
真正的折騰也從懷孕那一刻開始了。先是出血,醫生說是先兆流產,需要臥床半個月。好容易穩定了,孕吐來了,只要聞到一點兒實驗室的味道,她立馬吐得一塌糊涂。
因為擔心接觸化學品不好,文霞只得推遲一年實驗。生完寶寶4個月,文霞趕緊回歸實驗室。媽媽怕她來回跑著喂奶辛苦,硬是帶著女兒過來哺乳。有一次,文霞出來早了,遠遠看見媽媽抱著孩子,胳膊上挎著大包小包,花白的頭發飄在風里。文霞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有一段時間,文霞的實驗沒有進展,壓力大得要命,加上產后生理原因,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女兒一哭,她也跟著抹淚。夜里女兒睡了,她還要起來查資料,分析數據。有時還要備課。畢竟,她是學生,也是老師。
第三年,一同入學的兩個同門畢業了。謝師宴上,小師妹對她舉起酒杯:“師姐,加油!”導師夸她:“文霞很拼!文章水平是你們當中最高的。”文霞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
那天,還在哺乳期的文霞破例喝了一杯紅酒,走出飯店的時候,已是晚上9點多。6月的風,裹挾著南國特有的濕熱吹過來,讓她胸悶。看著街邊霓虹閃爍,文霞暗下決心,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
2014年6月,文霞終于畢業了,卻沒有預想中的歡喜,心情平靜得有點兒像心如止水的老僧。文霞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答辯前,文霞產后第一次染了發,深棕色,能遮白發。
博士畢業后,文霞和導師合作,又陸續發表了幾篇高水平的國際論文。有了博士學位,申請項目也容易得多,工作順了不少。2014年底,老公轉業回到她的城市,女兒也上了幼兒園,文霞的負擔減輕。39歲那年,她破格晉升了正教授,理論上講,可以帶博士了。文霞并沒有性別歧視,但在面試的時候,她特意問一個已婚的女生,你會考慮讀博期間生孩子嗎?90后女生可能覺得受到侵犯,反問她:“老師,我覺得這和我從事的科研工作是兩個問題。”文霞沒再說話。
去年,老公提出生二胎的建議,文霞果斷地拒絕了,生孩子這事,多少給她留下了陰影。即便今天事業小成,也沒能改變。那個夏天的夜晚,她曾經拿起手機要撥打幾串閨蜜的號碼,終是放棄了。文霞說,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博士期間生娃的艱辛,說出來,別人也未必能理解。
文霞有時也會感激那4年的磨煉,最大的收獲是學會了面對,經歷過這些,再也沒有什么困難能打倒她。博士畢業以后,每隔半年,文霞都會去染一次頭發,越來越多的白發打破了工作輕松的表象,或許從選擇科研這條路開始,就注定與輕松安逸絕緣。
因為結婚生子導致一些女博士被迫中途休學、畢業延期,甚至退學。女博士在社會中需要同時承擔雙重角色。她們一方面要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承擔著社會的期待;另一方面,她們與家庭綁在一起,需要證明自己是合格的母親或妻子。
博士畢業,她成了全職媽媽
和陳楓、文霞在職讀博不同,韓璐是直博生。韓璐今年29歲,兒子剛滿7個月。從去年6月23日博士畢業那天起,韓璐就開始了全職生涯。
韓璐是以本科綜合成績第一名被保送本校直博的。原本5年畢業的她,因為導師出國,延遲了一年。其實韓璐的論文早就準備好了,恰好導師手里的項目需要幫忙,等出了成果,對找工作也很有幫助。因此當導師提出延期這事,韓璐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就當給自己放一個大假。
沒有論文的壓力,韓璐的生活還算輕松,每隔兩三個月,她都會飛去男友的城市小聚一下。2018年春節過后,韓璐和男友領了結婚證,準備在男友的城市找工作。
韓璐參加了幾場面試,對方看她已婚的狀態,就問她有沒有孩子。韓璐搖頭,“問過之后,那幾個單位就都沒了下文。”韓璐也知道,自己這個年紀找工作有點兒尷尬,不到30歲參加工作,這不意味著一進單位就懷孕生娃?
韓璐郁悶了好幾天。老公安慰她,“找工作這個事不急,實在不行咱就生完再找。”韓璐說,“你養我啊?”老公一拍胸脯,“我養你!”
沒想到還真被老公說中了,沒多久,韓璐懷孕了。思前想后,她決定先把孩子生下來。省的用人單位再拿孩子說事。找工作的事,告一段落。
6月底,韓璐挺著孕肚完成答辯,回家繼續養胎。因為是讀博期間懷孕,韓璐的產檢都是自費。因為胎位不正,韓璐選擇了剖宮產。月子里孩子黃疸,留院觀察了幾天,整個下來花銷4萬。韓璐沒有工作,生育險和生育津貼都沒份,原本想去月子中心坐月子,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
婆婆來伺候月子,和樓下的阿姨聊天,瞅瞅人家兒媳婦高薪的工作,瞧瞧人家娃的吃穿用度,臉色就有點兒不好看了。原本就脆弱的韓璐不可避免地抑郁了,失眠、焦慮,動不動就掉淚。因為心情不好,韓璐的奶水越來越少,要搭配奶粉,一個月3罐打不住。奶粉是進口的,一罐500多元,老公參加工作沒幾年,掙得不多,看著孩子咕咚咕咚喝得歡實,韓璐心疼啊,感覺兒子喝的是自己的血。
韓璐生產以后身材走樣,過去的衣服穿不了,又不好意思再花老公的錢,那段時間穿得很隨便。一天,她推著兒子在樓下曬太陽,遇上小區的保姆,問她,“你給哪家帶娃呢?”韓璐一下子淚奔了。
娃小,離不開媽媽,韓璐沒辦法,也沒精力找工作,干脆先當一段時間的全職媽媽。從兒子4個月起,韓璐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搜尋招聘信息,海投簡歷,大都石沉大海。因為不是應屆生,她不能參加選調,無奈之下,求熟人、拜導師,懇求推薦。今年6月,韓璐總算和一家二本院校達成初步意向。韓璐現在只想工作,立即工作。花老公的錢終歸不踏實,握在手里的經濟大權,才是實實在在的。
我國尚未出臺支持女博士生育的相關政策。女博士的身份依然是學生,無法享受國家為女性職工提供的生育福利,而她們在經濟上也只有一些微薄的收入。經濟上的弱勢,讓她們缺乏安全感。學業上的優秀與生娃空窗期的巨大落差,令她們深感焦慮。
專家解析
盡管讀博+生娃的道路不算輕松,但我們仍然可以把它當作一種原有的生活平衡被打破后重建的過程。生活中的很多變故都會打破原有的平衡,每個人都在不斷尋找新的平衡。相比之下,選擇讀博和生育,包含更多的主動性,那些所謂的“讀書生娃兩不誤”的女博士,可能更多地利用了選擇中的積極因素。
從本質來看,生娃和讀博并不完全對立,只是在時間精力都有限的情況下,加之經濟因素和婆媳關系等方面的影響,才變得復雜。這不僅是考驗女博士一個人,也在考驗這個人的支持系統。如果我們能用部分替代功能來幫助自己減壓,讀博之路會變得更加順暢。
當然,在支持系統不夠好的情況下,女博士就要做出取舍,有時優先孩子的需要,有時優先學術的需要,在輪流之間找到平衡。在這個過程中,應該盡量減少糾結和焦慮,在降低情緒成本的情況下,才更有可能把事情做好。通過不斷地挑戰自我,尋找新的平衡,最終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