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油畫《南昌起義》,現藏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
縱觀世界各國軍隊稱呼,古巴叫革命軍,朝鮮、越南叫人民軍,德國、南非叫國防軍,而唯有中國叫解放軍,這個稱謂,最早出自于劉少奇1944年8月20日在中共中央軍委高層干部會議上的發言:正規軍、游擊隊合起來叫解放軍,或者國民革命解放軍。正式定名人民解放軍時新中國未成立,而今,在建國70周年的和平年代,解放軍為什么還叫解放軍呢?
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各界在“尊重傳統”或“全國未解放”上多有討論,但一直未有官方明確解釋。開國大將粟裕的兒子粟戎生回憶,有一回軍隊大院里,一個軍校畢業生回家,粟裕就問他:“為什么至今我們的軍隊還叫‘解放軍而不叫‘國防軍?”這位學生想了一下答道:“因為臺灣還沒有解放。”
這一說法,出自字面意思“解放”二字,但顯然并非標準答案。在上海交通大學歷史學教授劉統看來,從土地革命戰爭到抗日戰爭再到解放戰爭取得勝利,中國人民解放軍以卓越的智慧、頑強的毅力,在戰火中錘煉而生,它已然超越了稱謂的初級層面,成為了有理想、有信仰、有破有立的一股力量,解放勞苦大眾、創造美好生活的一面旗幟。
人民的軍隊:打土豪、分田地
從“打土豪、分田地”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支帶有工農基因的隊伍,始終將“解放勞苦大眾”奉為第一要務。
土地革命戰爭時期,解放軍還不叫解放軍。1927年8月1日南昌起義時,其早期稱謂叫做中國工農革命軍,即中國共產黨創建和領導的人民軍隊,這支隊伍由一年間先后發動秋收起義、廣州起義、湘南起義保留下的隊伍合編而成。
作為武裝起義的先頭部隊,中國工農革命軍稱號的知名度遠不及“紅軍”,紅軍出自黃安縣著名書法家吳蘭階為縣衙門揮毫疾書的一副對聯:痛恨綠林,假稱白日青天,黑夜沉沉埋赤子;光復黃安,試看碧云紫氣,蒼生濟濟擁紅軍。吳蘭階巧妙地將十種顏色鑲嵌在對聯里,唯獨用紅色象征革命軍,是為了向工農革命軍表達,秋收起義之后,在黃安縣城建立工農民主政權的擁護及謝意。
1927年8月1日南昌起義時,其早期稱謂叫做中國工農革命軍,即中國共產黨創建和領導的人民軍隊,這支隊伍由一年間先后發動秋收起義、廣州起義、湘南起義保留下的隊伍合編而成。
紅色,象征革命的火種,紅色政權,寓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要保存這支隊伍的火種,找到一塊既隱蔽又有群眾基礎的立足點是首要任務。1927年毛澤東在安源開會時,將立足點瞄向了井岡山。井岡山處在羅霄山脈中段,地形十分有利,北邊靠近大城市,南邊群眾基礎好,更重要的是,有兩支農民武裝作基礎,即便敵人來襲,單摸清山下地形就要一個星期。
1928年4月,毛澤東、朱德、陳毅率領部隊,在井岡山勝利會師,組成了當時最強大的一支工農武裝——中國工農革命軍第四軍。5月,在中共中央《軍事工作大綱》總領下,紅軍陸續更替工農革命軍稱號,正式開辟了中國共產黨紅色政權的探索之路。
然而,清末民初至革命根據地建立前,井岡山曾是土匪出沒之處、綠林棲身之地,紅軍想要站住腳跟,必須令老百姓心服口服,此前綠林武裝留下的“打家劫舍“的匪氣印象,就必須鏟除。劉統告訴《新民周刊》,當時紅軍在湖南省桂東縣沙田鎮駐扎,傍晚卸下老鄉門板,拿了老鄉稻草打地鋪,第二天早上,扔了一地,卻不知物歸原主。“毛澤東深知,一支隊伍想得到人民擁戴,嚴肅紀律是首位,否則必然走向倒行逆施的軍閥主義,被歷史拋棄。
就這樣,“三大紀律六項注意”正式提出,“一切行動聽指揮,不拿群眾一個番薯,打土豪的款要歸公”為三大紀律;“上門板,捆鋪草,說話和氣,買賣公平,借東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為六項注意。
憑著“嚴以律己”的作風,紅軍贏得了百姓的認可與愛戴,一首流行歌謠曾這樣傳唱:“紅軍紀律真嚴明,行動聽命令;愛護老百姓,到處受歡迎……”從那之后,黨組織形成了很強的執行力,但現實問題也越發凸顯,紅軍萬人兵力與井岡山“產谷不滿萬擔”形成反差,如果沒有可靠的來錢路子,打土豪無異于“殺雞取卵”,很可能會毀了一個村的經濟。
1930年5月,毛澤東利用紅軍在安遠、尋烏、平遠分兵發動群眾的機會,對尋烏的政治區劃、地理交通、商業活動、土地關系、土地斗爭的狀況進行了調研,整理而成了一本8萬多字的《尋烏調查》,明確指出:要贏得群眾擁護,不僅要解決他們的衣食住行,每個人還要學會做經濟工作。就這樣,在消滅剝削、解放百姓的土地革命中,共產黨從無到有,一步步壯大,一面對富農“抽多補少”、“抽肥補瘦”,另一面也為支持商業資產階級和爭取城市貧民群眾,打下了基礎。

抗戰時期,八路軍戰士奔赴前線。攝影/ 沙飛
劉統談及全面抗戰與解放戰爭歷史時說,“共產黨的隊伍,是一個多功能的隊伍,能打仗,能工作,走到哪里都能鋪開,動員群眾、發動群眾,其最根本的力量,來自于信仰。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戰爆發,紅軍主力部隊改編稱八路軍,八省十四個地區的紅軍游擊隊,集中改編為新四軍,國共合作一致抗日,與國民黨“只在戰場打仗,打敗就撤”的戰略不同,共產黨對于如何抗擊日軍、建立革命根據地盤算得十分清楚,以華北日軍分布為例,由于兵力有限,只能占領城市和鐵路,比如,一個保定只有一個旅,一個旅占十幾個縣,一個鎮上只有一個班,共產黨正是抓住這個弱點,撒開隊伍,利用麻雀戰、游擊戰,將大片農村、大批百姓聯系起來。
以至于日軍對共產黨靠什么站住腳十分奇怪,為了弄清楚原由,日軍從南滿洲鐵路株式會社五千情報員中抽調一個精干,偽裝成八路軍干部潛入根據地,列席了共產黨會議,拿到了第一手的文件、資料、甚至雞毛信,寫成了幾十頁的偵察報告,日本軍官閱后欽佩地說:“若論組織,共軍遠遠在皇軍之上啊”。就這樣,共產黨利用全面抗戰的合法身份,背靠強大的群眾基礎,從長征之后的幾萬人,一躍發展到了幾百萬人的隊伍。

解放戰爭時期,人民軍隊正式定名中國人民解放軍。圖為1948 年11 月15 日,中原野戰軍攻占空虛的宿縣。
有了抗戰的實踐基礎,共產黨練就了強大的執行力與戰斗力。到了1946年解放戰爭爆發,解放區各部隊由八路軍、新四軍、東北民主聯軍等陸續改稱人民解放軍。即便擁有了一億人口根據地、90萬人的軍隊,共產黨深知與國民黨爭內地仍不占優勢,轉而十萬大軍挺進“權力真空”的東北,計劃占地利之先,國民黨則以“接收東北主權”的口號進入東北,自然,四平保衛一戰不可避免,最終國民黨勝利進駐東北。
在此期間,共產黨抱著“生死存亡”的信念,通過了陳云起草的《東北形勢和任務》報告。一萬多名官兵脫下皮鞋,走出城市深入農村,干了三件事,一是土改,說服中小地主分出土地,以最大范圍贏得民心;二是剿匪,幫助中共建立了10余萬人的民兵自衛隊;三是整軍,到了1947年,共產黨51個師70多萬人,加上地方部隊,總兵員超過一百萬。
而在城里,國民黨軍軍官忙著接收銀行、工廠,并從中中飽私囊。對老百姓,攤派沉重的苛捐雜稅,一般中農半年內每畝土地要攤派雜稅五六百元。而且據當時報紙記載,幾乎每個禮拜國民黨軍都要舉行集體婚禮,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誰還知曉信仰為何物?國民黨作為執政黨出現整體性的腐敗,士氣很快土崩瓦解,節節敗退已是必然。
劉統分析,共產黨的隊伍之所以勝利,與其堅定的信仰息息相關,而信仰不是一天兩天鍛煉出來的。其一,共產黨解放軍于國民黨處處受牽制不同,他能夠集中優勢兵力,敢于大踏步的前進和后退,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解放戰爭開始頭兩個月,共產黨丟了106個城市,但兵力沒損失多少。“每個村都有自己的堡壘戶,即便這個村淪陷了,堡壘戶還在,回頭聯系一樣管用”。
其二,共產黨善于動員群眾支援戰爭,單淮海戰役就動員220萬人次,國民黨將領18軍軍長楊伯濤被俘后曾在回憶錄里寫道:解放軍的后方到處都是老百姓,從救治傷員,到做飯推車,但國民黨的后勤都是自己辦的,自己拿卡車拉輜重,哪來那么多老百姓支援? 就這樣,從滲透到解放區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個黨支部、村委會、民兵武委會、婦女救國會,甚至兒童團,共產黨以堅定的信仰,充分利用民眾力量,組織起自己的“戰爭武器”。
在毛澤東看來,解放軍還是一個有破有立的隊伍,他曾提出了一個著名論斷:“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有破有立,1949年的上海看得最清楚。
國民黨將領18軍軍長楊伯濤被俘后曾在回憶錄里寫道:解放軍的后方到處都是老百姓,從救治傷員,到做飯推車,但國民黨的后勤都是自己辦的,自己拿卡車拉輜重,哪來那么多老百姓支援?
隨著三大戰役的勝利,進入沈陽、北平、天津后,有了更復雜的情況,黨的工作重心要由農村轉移到城市,主要任務由領導武裝斗爭、奪取全國政權,轉變為能否盡快接管一座城市,迅速恢復生活,全面管理和領導建設新國家。
擁有600萬人口的上海是亞洲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國工業、商業中心。陳毅曾對三野干部說:“進入上海是中國革命的最后一個難關,是一個偉大的考驗。”解放上海難在哪里?第一,上海是帝國主義利益最集中的地方,美英軍艦還停在黃浦江中不走,如果我軍進攻上海,會不會引起帝國主義武裝干涉,使國際局勢復雜化?第二,在上海作戰,猶如“磁器店里打老鼠”。如果打爛了上海,新中國的經濟建設就要蒙受重大損失。第三,如果我軍接管工作做不好,導致上海停工停電,發生混亂,變成一座“死城”,我軍就可能在上海站不住腳。

和平時期,人民軍隊抗洪救災再立新功。
根據南京、杭州的接管經驗,總前委感覺到城市接管確實很復雜,遂發電報:推遲進入上海,轉而由陳毅、饒漱石在丹陽縣主持解放上海的準備工作,數千名干部從各解放區、北平、香港日夜兼程趕來,投入接管上海的集中整訓。他們當中有許多人是著名的“上海通”,如上海地下黨負責人劉曉、從事文化工作的夏衍、從事秘密工作的潘漢年,從事經濟工作的許滌新。事無巨細,整理成200多本小冊子作為上海指南。
“紀律是入城政策的開始,是和市民的見面禮,上海人民把我們看成圣人,如果進去就搞亂,再挽回就要費很大的勁兒了。”在陳毅多次強調“入城紀律”下,使用了“剛柔并濟”的接管政策,打擊商人投機倒把、哄抬物價的鐵腕鋼拳,讓上海生產恢復,生活復蘇。
5月27日上海全部解放,上海市民回憶:“在槍聲平息后打開家門,驚奇地發現馬路兩邊潮濕的水泥地上,睡滿了身穿黃布軍裝的解放軍戰士,勝利的軍隊在城市露宿,誰都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據9兵團的總結記載:59師師長住在小學校門口,政治部、司令部住在一條弄堂里,27軍部隊從聶鳳智軍長帶頭,官兵一致,少則露宿30個小時,長則達幾天。由于軍隊干部均能以身作則,戰士亦都有覺悟,毫無怨言,市民再三邀請部隊進屋休息,均被婉言謝絕。實實在在為人民服務,這是解放軍留給人民最深刻的印象。
華東解放戰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三野部隊有的進行城市接管和警備工作,有的深入山區追剿國民黨殘匪,有的南下福建,在清理廢墟、重建家園的工作中,在解放沿海島嶼的進軍中,迎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稱號一直沿用至今,它像一座屹立不倒的豐碑,傳承信仰,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