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現在我們每年都有票房高的電影, 國際影響力越來越大,中國電影的發展前景很可觀,我們可以有更多好的作品。”王景春說。
這一次,在第69屆柏林電影節上憑借王小帥電影《地久天長》拿到影帝的“銀熊獎”后,王景春也迎來了當年東京電影節封帝后的第二波采訪井噴——身在巴黎的他,每一天都被填滿了。
盡管《新民周刊》專訪的時間并不算長,記者仍然能夠感到他話語里的實在;即使一直被經紀人催促掛電話迎接下一個采訪,王景春依然會跟你盡量多聊一會兒,只要你聊的不是八卦,而是他喜歡的電影。
作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王小帥常被人評價“關注現實”、“作品充滿生活質感”。他最著名的作品,有“三線三部曲”《青紅》《我11》《闖入者》,而此次柏林擒熊的《地久天長》,又將拉開另一組三部曲的帷幕——“家園三部曲”。
《地久天長》最初的故事梗概,是王小帥本人寫就的,時間跨度很大,從1982年到2012年。據說,開放二孩政策下來以后,王小帥就開始了創作——而直到《地久天長》在柏林首映,人們才發現這是一個關于“失獨”的故事。
電影中,王景春飾演的男主角劉耀軍,連續失去了三個親生孩子。他和妻子以及叛逆的養子,在內蒙古的包頭市組成了一個“不一樣”的中國家庭,這個家庭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走過了三十余年,走到了“地久天長”。
在王景春看來,王小帥是一個一直在關注當下生活狀態和變化的導演,他能敏銳地抓住時代變化下老百姓的生活狀態,并且清晰地表達出來。
8年前,王景春就演過王小帥帶著點自傳色彩的《我11》,演了王小帥的父親。打從那時開始,他就覺得自己和王小帥在藝術上有非常相近的觀點,合作默契。這回再次合作,彼此都信任得毫無廢話:“大家圍讀劇本,敞開了聊,等到真正開拍就什么都不用多說了,盡情發揮去吧!”
演員的即興發揮,很多。一家人吃飯時的生活狀態、臺詞,都是王景春和詠梅“現掛”的。還有一場上墳的戲,開拍之前,王小帥連山上是什么樣都不知道,鏡頭就跟著知道路線的王景春一路走,拍了15分鐘的長鏡頭。結果那個鏡頭拍完,攝制組都哭成了一片——被演員打動了。
“小帥導演一直是個給演員空間非常大的導演,他給演員提出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握人物的情感。”王景春說。好演員都會懂得讓自己“下生活”,體驗角色所處的環境和心理狀態。“劉耀軍這個角色就像是專門給我寫的,沒有隔閡;好多劉耀軍會干的事兒都是我會干的,比如說電焊。”這回,他甚至不用刻意去體驗劉耀軍的生活,“我就在他的情境里生活,我讓這個人物長到我自己身上。”
這么一長,就是半年。殺青三個月之后,王景春仍然常常會在自己的夢中變回劉耀軍。“年輕時一股沖勁,后來慢慢被生活磨平了棱角,這就是劉耀軍的狀態。”起初,王小帥想把劉耀軍塑造得老實巴交,但王景春決定賦予他脾氣,“老實人也有脾氣”。“和小帥導演合作就是過癮,他還能辨別什么是你演得好的,好的就留下,壞的他就撇掉不要。”

王景春和詠梅的表演如此默契,以至于“一個得獎了,另一個也得得獎”。
盡管《地久天長》講的是中國改革開放大背景下的故事,卻因為情感的共通,深深打動了柏林的觀眾和評委。“很多國外觀眾碰到我,都說他們很感動,影片三個小時,沒有一分鐘是浪費的。”今年柏林電影節的評審團由法國著名女演員朱麗葉·比諾什領銜,全員都是外國人,最終,經德國女演員桑德拉·惠勒提議,將影帝影后兩座銀熊獎杯都授予了中國演員,“他們見過銀幕上的夫妻,沒有像我們倆這樣默契的,給了一個另一個也一定要給。”
王景春獲得柏林影帝,也是上海的榮光,因為他正是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
19歲那年,王景春還在新疆百貨大廈鞋帽部柜臺賣童鞋。出生于新疆阿勒泰市的他,那會兒無論離影帝還是演員都十分遙遠。但他對電影、對表演的感情,可是從小就打下的——每周都會到部隊里看兩次電影,喜歡張藝謀的《紅高粱》,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更是自己掏錢買電影票足足看了七次。“小學五年級我就上過電視,演小品。”王景春笑著說,“沒別的,就是從小喜歡,天注定。”
只是,遠在新疆而想報考電影院校,并沒有得到家人的看好,父親希望他踏踏實實的,他就老實工作,過平常人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叫朗辰。他說:‘景春你應該去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院,你有這個素質,完全可以考慮藝術學校。我說:‘我不太懂,你教教我?朗辰說:‘行,我可以教你,但我要先去內地拍個紀錄片,等我回來。”
這個名叫朗辰的導演,就這樣成了王景春的啟蒙老師。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1995年,王景春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從新疆到山東濟南考區報名。但是因為超齡半歲,差點連名都沒報上。不過,到了正式的考試環節,上戲的考官卻非常喜歡他的表演。“那會兒演的是個小品,題目叫《動物園》,基本上是即興發揮。”
終于,王景春被惜才的上戲作為“特招生”留下了,和陸毅、薛佳凝成了同學。
“剛到上海大概有兩年多時間非常不適應,尤其不適應上海的飲食和氣候。只有每周末去浙江路的新疆餐廳才能吃一頓飽飯,要么吃一塊清燉羊肉一個拌面,要么吃一個抓飯一個拌面,吃得肚子圓圓的才回去。在上海的第一年,我要蓋四條被子,毛巾被、軍大衣全部蓋上去才能睡覺。”很快,他把陸毅、還有比他大兩屆的校友廖凡,都帶得愛上了羊肉手抓飯。
“上了戲劇學院之后,我的眼界突然就開了,知道藝術到底是怎么回事,戲劇表演是什么樣子。”在上戲,王景春每年都拿獎學金,還是院級優秀畢業生。至今,他還是上影演員劇團的一員。
1999年,王景春第一次在電影里演上了男一號——高峰導演的電影《旅途》,講了一個解放軍在新疆的長途客車上和各民族乘客一起勇斗搶劫歹徒的故事。電影改編自真人真事,又是在新疆拍的,王景春“連空氣都是最熟悉的”。這部影片還獲得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可謂是王景春演藝生涯的開門紅。
然而好景不長,接下來十多年漫長的“北漂”生涯里,王景春似乎總是在一部部良莠不齊的電視劇、一些上不了院線的數字電影里打滾——有時演的是主角,更多時候是配角,演完了只能混個臉熟。演技也許不差,只是觀眾能夠給予配角的垂注,本來就少。
“演員就是一個職業,演配角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左右不了這些。”王景春一直保持著高產,哪怕演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畢業十多年后,他才終于碰上了張藝謀——在2011年的電影《金陵十三釵》里,王景春早早就出場,只是,一句臺詞都沒有。去年,張藝謀新片《影》又想到了戲好的王景春,這回終于有了臺詞,和王千源演了一段精彩的對手戲,只是,仍然是配角,連第二主角都稱不上。
不只是張藝謀,許鞍華、刁亦男、李仁港、劉偉強,諸多名導都用過這位實力派演員,尤其拍攝《建軍大業》時,吳樾說自己想演賀龍,導演劉偉強嘿嘿一笑:賀龍已經有王景春了,他不用化妝就可以演賀龍。
2013年,女導演寧瀛根據鄂爾多斯東勝市警察局局長郝萬忠的真實故事,拍攝了影片《警察日記》,這部影片不僅選擇王景春擔綱主演,還讓他獲得了第26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40歲的王景春,成了繼張藝謀、牛振華、朱旭、王千源之后,第五個獲得東京電影節影帝的中國內地男演員。
但名導的認可、影帝的加持,仍然沒有改變王景春在圈中近似“半透明”的體質——觀眾也許記得他的臉,卻常常忘記他的名字;媒體采訪他“二度合作張藝謀”的心得,卻非要在報道里帶上“鄭愷沒偶像包袱”,顯然認為景春流量不夠,還得鄭愷來湊。最啼笑皆非的,是王景春的婚禮上,一張李亞鵬謝頂的照片反而登上頭條,配以感慨歲月催人老的話——好歹也是影帝的婚禮啊,卻被王菲前夫的發量搶了風頭,唯流量論的娛樂圈,真的夠荒誕。
回頭再看王景春,演技好,又肯拼,拍《警察日記》增肥20斤,拍《地久天長》減肥30斤,也曾因為拍追逐戲掉下摩托車右膝蓋骨裂,簡單包扎之后又繼續工作——這么敬業,可還是沒完沒了地在二三流影視劇里打著醬油。
有沒有覺得市場一邊倒地偏向流量明星很不理性?有沒有因為名導演都不得不屈從這些規則大量使用鮮肉演員而感到難過?
“有些東西沒辦法。”王景春的回答很實在,“演員就是一個職業,演配角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左右不了這些。”他一直保持著高產,哪怕演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我讓自己別停下來,一切的合作都是機緣巧合,停下來就會慢慢生疏。”
即便得了東京影帝,王景春的名字還是會出現在一些評分很低的影視劇字幕里。“有時候也是人情,比方說大學同學,睡在一個寢室的兄弟,第一部戲要拍了,讓我幫個忙,最后就出現在演員表的小配角里了。”戲拍出來不好,別人會說他:“你怎么這樣的戲也開始串了?太不愛惜羽毛了。”但王景春也不介意:“我演了就演了,不在意別人說是主角還是配角。幫忙也是雙刃劍,我自己問心無愧就行,并不是說拿獎了就非主演不演。我經紀人都常常罵我,不過拿我沒辦法。”
所以,哪怕“雙A影帝”在握,你今后還是會在眾多影視劇里看到王景春的身影,因為市場的無奈,因為個人的選擇,因為熱愛演戲。
得知柏林獲獎的消息,王景春上戲的同學喻恩泰寫了一篇《王景春 廬山人民喊你回家吃飯》,回憶當年他帶著王景春上美麗的廬山許愿——當時,王景春伸出一根食指——現在喻恩泰回過神來:你伸出一根手指許愿,為什么能拿兩次影帝?“景春的答案是,小聲說的:影帝,不能只拿一次,要一直拿……”
王景春笑:“他那是編排我呢!”
其實當時他的許愿只有四個字:好好演戲。

柏林電影節現場,獲獎的男女主演與導演王小帥一起慶祝。
王景春不是第一次去柏林。2014年,他就和廖凡、刁亦男一起去過,那一年,廖凡因為《白日焰火》成為了柏林電影節的第一位中國影帝。
當年還有過這么一段插曲:獲獎以后中國媒體一哄而上采訪廖凡,被他拒絕,氣的是平時踏實演戲卻無人問津。
相似的情緒,王景春在2013年獲得東京影帝時已經體驗過一次,這次柏林應該算是二度體驗了。
“這種風氣就像北京的霧霾一樣。”他舉了個例子,“都知道霧霾對身體不好,但大家走到街上也不戴口罩,還是正常生活。”
他的意思是,大風氣如此,個人很難改變。但他也懷念從前,當關注度不都聚集在流量明星瑣碎小事時的歲月。
很多人不知道,2015年王景春就和廖凡攜手成立了“春凡藝術電影”,想推廣中國的藝術電影。2019年的柏林,讓王景春感嘆是四年來最好的時候——今年柏林的舞臺上不僅有王小帥的《地久天長》,還有王全安的《恐龍蛋》、婁燁的《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相梓的《再見,南屏晚鐘》、白雪的《過春天》、王麗娜的《第一次的離別》等多部中國電影。
“現在我們每年都有票房高的電影,國際影響力越來越大,中國電影的發展前景很可觀,我們可以有更多好的作品。”王景春說。
去年,他當上了上海市政協委員,“以前不知道有那么多利好的文化政策,當了政協委員后了解了。比如說去年上海的‘文創50條,對電影就有非常大的扶持力度。我們的《地久天長》也是受益者,獲得了文化基金的支持。”
作為政協委員,王景春最關注的是藝術電影的生存空間和上海電影的發展。去年的政協會議上,他曾建議影院排片為藝術片留出空間,因為“法國每部電影排片都不能超過30%,每部電影都有排片,而《白日焰火》在柏林獲獎后,在國內的排片卻并不多。”
王景春認為,中國的藝術片自有受眾:“每年上海電影節票秒光,證明上海觀眾欣賞水平較高,我們應該在電影節外做長展,應該有一些電影院長期放映好電影,打通更多平臺、渠道。”他希望中國電影不要僅僅追著票房走,“老是追票房有什么意義?我們需要在藝術水準和價值觀上有更大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