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嵩 周穎
一、波蘭電影:新世紀發展與突破
長期以來,波蘭電影即是歐洲乃至世界影壇上不容小視的代表力量。聞名于電影史的波蘭電影學派(Polish Film School)獨樹一幟,以嚴肅的社會承擔精神和沉郁有力的現實電影風格記錄了一整代波蘭民族的歷史記憶,造就了波蘭電影史上的一批經典之作。作為波蘭電影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安杰伊·瓦依達、羅曼·波蘭斯基、安杰伊·蒙克、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等導演共同構成了波蘭電影歷史上的核心內涵,也確定了波蘭電影歷史的基本風格。自2000年以后,波蘭電影更是日益穩定地展現出自身文化特質——題材創新突破,風格多元并蓄,在歐洲三大電影節,奧斯卡金像獎與全球各大影展上表現出色。2014年的波蘭電影《修女艾達》包攬第27屆歐洲電影獎的幾大主要獎項,2015年兩部紀錄片《喬安娜》和《我們的詛咒》獲奧斯卡最佳紀實短片獎的提名,《至愛梵高·星空之謎》(與英國聯合制片)更是獲得2017安納西國際動畫電影節觀眾票選獎,第30屆歐洲電影獎最佳動畫片和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等諸多獎項。波蘭電影正以日漸多元的電影風格,創新的電影題材和緊密的國際合作,成為全球電影圈的熱點關注之一,但波蘭電影的發展遠非一帆風順。波蘭電影在歷史的起伏中逐步向前發展,經歷了國內政治體制變化,市場需求轉向,國產電影低迷和創作方向徘徊等等一系列復雜的事件。波蘭電影在多變的歷史環境下逐步探索適合本民族與國際環境新發展的創作道路。
在波蘭電影曲折發展的道路上,波蘭電影所獲的進步與國內優質、全面、針對性的高等電影教育密切相連。波蘭的電影教育為波蘭的電影行業輸送了大批有創造力與潛能的藝術工作者,許多電影藝術工作者都受益于波蘭本土的電影教育,其中不乏羅曼·波蘭斯基、安杰伊·瓦依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等大師級人物。對于波蘭來說,國內多層次各有側重的高質高等電影教育是波蘭電影的強大助推器之一。波蘭境內擁有多所高等電影院校,既有專業性深厚的經典學院派電影院校,也有一批勢頭強勁的新興電影院校。前者注重在電影影像呈現中傳承獨特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記憶,后者作為新興力量在波蘭電影的現代發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二者有自身獨特的風格和教學定位,同是波蘭高等電影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電影文化傳承:民族記憶與影像呈現
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是波蘭境內首屈一指的著名高等電影院校。該院校與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英國國家電影電視學院等全球知名電影院校一起被譽為全球最好的25所電影學院。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的電影教育秉持嚴肅的學院精神,力求在電影中呈現高度的藝術與美。其嚴謹專業的電影教育代表了波蘭電影教育的高峰,同時也是波蘭電影文化傳承的有力載體。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的電影教育推崇對于生活的嚴肅檢驗和對電影藝術的純粹追求。學院堅持向學生提供2—3年的強制性課程安排,雖然部分強制課程經常引起學生不滿,但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深信包括電影歷史及影史佳作在內的基礎學習課程能幫助學生拋卻以自我為中心的盲目意識并養成細致扎實的實踐習慣。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的現任校長Mariusz Grzegorzek認為,學生越是處在一個數字化瘋狂的年代,越要對電影創作保持一種內在的警覺和一份必要的清醒。在經過嚴格的強制課程學習后,學生將通過學院獨特的二人制系統,即大師和學徒的相互學習關系,在專業的實踐指導下實現個人的創造性。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及其重視對于學生的培養,對于學生電影創作的投入力度也十分之大。這所波蘭的著名電影院校每年單在制作學生影片的花費上就超過200萬美元。
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對電影藝術的追求是建立在與民族歷史、民族記憶、民族發展緊密聯系的基礎之上的。這一點從乏羅曼·波蘭斯基、安杰伊·瓦依達等畢業于羅茲電影學院的導演風格中就可見一斑。電影藝術深植于波蘭的歷史,這使得電影成為傳承波蘭民族記憶的重要手段??梢娏_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的教育極富有歷史使命感。以安杰伊·瓦依達為例,愛國主義的主題一直是安杰伊·瓦依達的電影主要旋律之一。由于波蘭歷史的曲折復雜,波蘭民族的身份性問題一度是波蘭電影作品探討的焦點。安杰伊·瓦依達在他的導演生涯中選擇直面波蘭歷史與各種政治意識形態,并力圖用電影語言表現對于國家的忠誠。從瓦依達的早期電影作品如“戰爭三部曲”《一代人》(1955)、《下水道》(1957)和《灰燼與鉆石》(1958)到后面更為成熟的《大理石人》(1977)和鐵人(1981),可以看到國家政治和歷史記憶始終是安杰伊·瓦依達在電影創作中追求和探尋的主題,包含了嚴肅的政治思考和對國家未來走向的擔憂。盡管有評論家指出瓦依達的部分電影如《卡廷事件》中含有一種屬于保守派的愛國主義情節,但正如安娜·梅斯阿克所說:“瓦伊達歷史題材影片的保守性特質并不意味著其民族情緒的終結。他鏡頭中的波蘭人依舊要么是在銀幕上不斷再現他們田園詩般生活的紳士貴族,要么是20世紀里奮起反抗蘇俄壓迫的民族精英。通過將其同胞歸入這兩個范疇狹小的歷史人物階層之中,瓦伊達的歷史片延續著波蘭人看待民族歷史的主流價值觀。”[1]可見,安杰伊·瓦依達電影鏡頭中蘊含的波蘭歷史觀是波蘭人民對于自己民族歷史發展的一個映射。正如波蘭導演扎努西本人所說:“波蘭電影是社會主義的基礎,對藝術一直都是一種精神,不只作為一種娛樂,是要帶給別人啟迪?!盵2]20世紀70年代末,波蘭道德焦慮電影的盛行正展現了當時的電影工作者的一個關注重點,即關注人性、道德等嚴肅深刻的話題。
政治制度上的變化使波蘭國內的電影創作受到了難以想象的影響。可以說20世紀末期,波蘭社會主義制度的消失直接導致了波蘭國內電影發展及電影教育的轉型變化。波則納·簡尼斯卡曾言:“1989 年的政治轉折具有暴風雨般的特征,當時社會主義體制在波蘭消失,電影工作者的創作不再受到某些限制,然而卻出現了市場經濟帶來的問題,為爭取觀眾而競爭。”[3]這場暴風雨帶來了一段時期的迷惘,波蘭電影在整個20世紀90年代遭到了巨大的打擊,原先形成的已較為穩定的波蘭電影風格遭遇挑戰。波蘭國內的電影教育顯然需要做出調整以回應時代的巨變。塞巴斯蒂安·雅戈爾斯基甚至直言,“‘道德焦慮電影創造的敘事模式、情節和形式方法對于當代電影而言已經死亡”[4],并且政治制度變化后波蘭的電影導演們在一片泥濘之中并沒有迅速找到新的正確方向,反而“更多的是重復已經成熟的主題和形式方法,并且不愿費心思將它們現代化。于是出現了一股耗巨資將中學教學大綱制定作品搬上銀幕的潮流”[5]。以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為代表的傳統學院派電影教育是支持波蘭國內電影發展的重要力量,但顯然波蘭需要新生代的電影教育以調整適應時代大環境的變化。而近幾十年內在波蘭成立的一批年輕電影院校正以良好的發展勢頭回答時代的新答卷。
三、現代發展的新挑戰:從民族記憶到國際融合
波蘭新生代電影院校的出現及其重點教育方向與波蘭本身走過的復雜歷史聯系緊密。20世紀末期,東歐劇變,波蘭電影嚴苛的政治審查制度在1990年宣告結束。但是政治審查的松綁并未如預想的那樣給波蘭電影帶來新的生機,政治風向上的變化給了電影創作者新的探索空間,但經濟層面的問題卻帶來了巨大的挑戰。20世紀90年代波蘭國內經濟衰退,電影行業凋敝,同時遭受外來電影的沖擊,可以說波蘭電影業一度陷入僵局。在諸多打擊下,波蘭電影開始于艱難中完成自身的歷史轉型。市場經濟使得電影行業在藝術目標追求之外還必須要以爭取觀眾為首要考慮。對于市場經濟的充分考量在波蘭電影創作中開始占有越來越大的比例。黎煜曾在其論文《轉型后的波蘭電影(1989—2008)》中指出:“轉型后的波蘭電影與整個波蘭藝術現象一樣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歷史面貌,無論從電影屬性、電影產業、電影類型、電影題材、電影風格、電影意向來看都完全迥異于1989年前的波蘭電影?!盵6]
如果說傳統的學院派波蘭電影教育以歷史大視角和民族背景與記憶為特色,那么新生一代的電影院校主打的教育特色則是市場聚焦和國際交流。新生代的電影院校如瓦依達電影學校(2001)、華沙電影學院(2004)、格丁尼亞電影學院(2010)等的共同特色之一,是其電影教育充分考慮到電影市場的實際需求,課程設置針對性和實踐性強。如瓦依達電影學校設置的系列課程項目如電影劇本項目、劇情片項目和紀錄片項目等就以專題學習與實踐的方式加強學生的電影實踐能力。此外,瓦依達電影學校緊密加強與歐洲地區的合作伙伴聯系,共同推出了電影行業國際培訓項目以增強瓦依達電影學校的國際影響力與知名度。格丁尼亞電影學院更是主攻劇情片和紀錄片。在格丁尼亞電影學院接受電影訓練的學生均需指導劇情片與紀錄片各一部以檢驗學生是否掌握并具有實際創作的能力。華沙電影學院提供的電影教育定位同樣是就業指向型的專業化教育。華沙電影學院主打實踐教學特色,受聘教師均是波蘭國內成熟的知名電影制作人以及在電影和新媒體領域有所建樹的專家。這所年輕的電影學院的實踐專業化電影教育初見成效。2017年的動畫電影《至愛梵高·星空之謎》獲得果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等諸多國際獎項。這部影片就是由畢業于華沙電影學院的波蘭新生代導演多洛塔·科別拉(Dorota Kobiela)執導的。這三所電影院校均創建于2000年以后,是一批相當年輕富有活力的高等電影院校,雖然成立時間短,但其電影教育針對性強,強調理論和電影實踐的融合,密切關注電影市場動態。新生代的電影院校在短短十余年的建校時間內建立起了針對市場需求和行業動態的電影教育體系,發展勢頭強勁。
新生代的電影院校在專業設置上更注重實踐性,以便學生在學習期間切實掌握電影拍攝的實踐技巧。新一批的電影院校側重國際間交流,開展了各色國際合作項目。近期波蘭電影中合拍片的占比不斷增大,據數據統計,“自2013年起,波蘭每年的合拍片數量都在15部以上,2016年的合拍片為20部。波蘭電影業逐漸走上了聯合制作、國際融資、跨境拍攝的道路”[7]。聯合制作的方式使得波蘭電影有機會有效吸收國際電影制作的流程與特點,拓寬電影的電影資金投入來源,有助于打開國際市場。獲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的動畫電影《至愛梵高·星空之謎》正是由波蘭和英國兩國聯合制片??深A見,在未來波蘭電影行業中合拍影片的類型將占有重要一席。波蘭電影能借由合拍片的方式再度檢驗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設想未來發展。正如波蘭評論家亞當·克魯克所說的,“越來越多合拍片也讓我們可以走出民族電影的封閉圈子”[8]??梢娦律碾娪霸盒0褔H背景下的電影教育置于一個相當重要的位置。一方面,波蘭電影需要更寬廣的國際平臺和國際市場。另一方面,波蘭國內的電影教育為波蘭電影行業直接輸送著各類專業人才,只有在教育上樹立國際合作的理念,波蘭電影國際交流才會有持續的生命力。
四、波蘭電影:作為中國電影發展的一種參照
綜上所述,在波蘭高等電影教育中既有如羅茲國立電影電視戲劇學院等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專業性標桿,又有一批以市場實踐為導向的強勁新生代電影院校。二者共同為波蘭的電影行業輸送了前衛的電影制作觀念與優秀的電影從業人員,是波蘭電影發展不可缺少的智庫基地。波蘭的電影發展和教育的變化反映了波蘭走過的歷史變遷,政治體制的變化,經濟市場的發展和國際交流的日益擴大。可見波蘭電影教育的轉向是和波蘭國內電影業的整體轉向相符的:主題從民族記憶到當下新發展,方式從民族區域特色到國際融合,風格從沉郁穩重到多元特質并存。波蘭電影在文化傳承的基礎上面向全球,加強國際間電影交流,追求融合創新,在當今全球電影市場的版圖上展現出自身獨特的風格。波蘭本土經典學院派電影院校與新生代電影院校間形成的相互補充借鑒的張力使波蘭電影的發展兼具民族歷史文化積淀與面向全球市場的戰略目光。
波蘭電影及其電影教育的發展對于中國的電影文化事業發展具有借鑒意義。長期以來,國內的外國電影研究主要仍集中在主流歐美影視圈,對于波蘭電影的整體研究和特點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尚缺乏系統性的分析。縱觀波蘭和中國的電影發展歷程,可發現兩國在各個歷史階段經歷過類似的轉型困境和發展問題。面對不可避免的轉型挑戰和國內外市場的新需求,波蘭電影憑借自身靈活務實的電影教育和深厚的專業素養積淀,利用國際市場擴大世界影響力,成功走出民族電影的封閉圈子,打造新時代的波蘭電影風格。我國電影教育可提煉借鑒波蘭電影的經驗和方法,助力中國電影教育乃至中國電影文化事業的發展。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不斷崛起,中國電影市場日益成為國際電影市場中的一塊重要領地,中國電影走出去也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一塊重要版圖。中國電影教育對于中國電影文化事業的發展同樣起到關鍵的作用。借鑒波蘭電影教育與電影曲折前進發展的歷程,可以總結出對我國電影教育的一些有益經驗:電影院校應以電影實踐作為教學重心、以培養學生的實踐能力為重點、加大學生培養的投資力度、擴大海內外電影教育交流互動、吸收各方有益經驗并及時轉化、在把握市場動態的同時保有對電影藝術的尊重等等。當下的波蘭電影中商業片逐漸崛起,但其內核仍舊保持了對于電影藝術本身的追求。商業成功與電影藝術追求二者之間的平衡是一個各方博弈的結果。以此為鏡,反思自身,“面對21 世紀的發展機遇,民族電影應該堅持走建立在低成本國產電影實踐基礎上并具有市場適應性的文化境界類型電影之路”[9]。與之相應,我國的電影教育勢必要從自身立足的文化土壤中出發,融入中國新時代特點,講述中國文化、中國情感與中國故事,而非一味迎合商業市場消費趣味,制造出“一系列‘無深度、‘無方向、‘無厘頭、‘超感性、‘超現實和‘超空間的文化時尚”[10]。
參考文獻:
[1]安娜·梅斯阿克.羋嵐譯.勿須東視:安杰依·瓦伊達,當代歷史題材影片中的民族情節[ J ].世界電影,2014(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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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Bozena Janicka,Polish Cinema During The Period1989-1999,A decade crowned by an Oscar,http://www.culture.pl/en/culture/ artykuly/es_film_fabularny.
[4][5][8]亞當·克魯克.波蘭電影—失落的十年[ J ].世界電影,2013(5):30,29,35.
[6]黎煜.轉型后的波蘭電影(1989—2008)[ J ].當代電影,2009(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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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石嵩.中國少數民族影片的跨文化書寫:理論凡事流變與新時代路徑[ J ]. 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12):189.
[10]宮林.中國電影美術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0:2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