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近因原則”是英國保險法用以認定因果關系的基本原則,意思是保險人承擔賠償責任時,不能無限地追究風險的因果關系;只有被保情形是造成損害“最近”的原因——而非復雜因果關系的某一環,保險公司才有義務賠付。那么這個“最近”是時間最近,還是邏輯關系最近呢?人們曾經爭議不休。直到1918年1月的雷蘭德船運公司訴諾維奇聯合火災保險公司案判決出爐,才得出了定論。
這是一百年前的一天。雷蘭德船運公司旗下的“艾卡麗亞號”商輪正從南美開往阿弗爾和倫敦。1915年1月30日(星期六),它停在離阿弗爾港西北25英里的地方,以便于登載領航員上船。誰知這時,一艘德國潛艇發現了“艾卡麗亞號”,并發射魚雷擊中了它。1號艙口留下了兩個大洞,船艙開始進水。因為擔心“艾卡麗亞號”會立即沉沒,船員們登上了一艘拖輪。但過了一會兒,船只并沒有沉沒。于是船員們就陸續返回船上,繼續航行。
畢竟船身上有兩個大洞,船員們只好把它拖到了阿弗爾港的外港。如果一直漂浮在那里,“艾卡麗亞號”是有可能得到救援或修理的。然而,阿弗爾港卻拒絕讓其繼續停靠。因為,31日(星期日)這天狂風突起,“艾卡麗亞號”在大風驅動下,會頻頻撞擊碼頭。港口當局擔心,要么碼頭被撞毀,要么船在港口附近沉沒,造成水域堵塞。無論是港口附近水域,還是用于停靠的碼頭,在戰爭中都是至關重要的資源,不容有失。
于是,阿弗爾港勒令“艾卡麗亞號”離港,停泊在附近的防波堤畔。然而那里風大浪急。由于船的頭部受魚雷爆炸造成的損害非常嚴重,在每一個大浪撲來時都會被拋到空中,浪過去時它都會擱淺,造成船體多處進水。有人描述說,整艘船像被扭斷了一般。1號和2號船艙之間的隔離壁已經因魚雷爆炸而損壞,在大浪中完全破碎。大風過去之后,這艘船在2月2日(星期二)徹底損毀。
所幸,“艾卡麗亞號”購買了保險。根據雷蘭德船務公司和諾維奇聯合火災保險公司之間的合同,保險人對因海上風險造成的損失應當進行賠償。“艾卡麗亞號”沉沒后,雷蘭德船務公司向諾維奇保險公司提出索賠請求,不料被保險公司拒絕。保險公司提出,真正導致“艾卡麗亞號”沉沒的并不是普通的風浪,而是德軍魚雷造成的船損。根據合同條款,戰爭和敵對狀態都屬于“除外責任”,因此拒絕賠付。
自然,船東即雷蘭德船運公司并不接受這一解釋,他們認為魚雷并沒有擊沉“艾卡麗亞號”,真正導致其沉沒的原國,是不得不停留在防波堤時所受到的風浪沖擊。根據保險合同,被魚雷擊中是遠因,停靠在防波堤并被風浪沖擊則是近因,屬于保險人的承保范圍。在當時的保險法上,這個觀點無可厚非;因為自1906年“近因原則”在海上保險法中得到確立以來,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司法實踐中,人們對于近因的判定都是依照時間標準進行,即以時間上最為接近損害事實發生的原因為近因。
然而,把“一切敵對行為或類似戰爭行為的后果”作為除外責任的保險公司并不這樣看。他們認為,導致船舶沉沒的根本原因,是魚雷而非海浪。魚雷擊中“艾卡麗亞號”后,該船事實上已經毀損了,否則船員們不會一度棄船逃生。至于后來船舶在防波堤外反復被沖擊,那并非一項“新的干預行為”。因此,襲擊才是造成損失的近因。由于這一近因屬于除外責任,保險人不應當負賠償責任。雙方爭執不下,遂訴上法院。本案曲曲折折,一直打到上議院才見分曉。
1918年1月31日,上議院做出了判決。“在我看來,羅拉特法官和上訴法院都認為造成該船損失的是戰爭,這是正確的,因此不在被訴的保險范圍內。在它被魚雷擊中后唯一挽救的機會是帶它到港口,阿弗爾顯然是它應該去的港口。”上議院的芬雷法官(Finlay)在判決書中寫道。羅拉特法官是此前判決的主筆法官。芬雷法官支持了他的觀點,并支持了阿弗爾港拒絕“艾卡麗亞號”入港的決定:“該港口當局最終決定該船不能留在碼頭。這一決定是基于可理解的重大原因,并沒有理由認為港口當局做出的要求移泊決定犯了錯誤。而且,在其職權范圍內,涉及的船舶必須服從命令,無論是對還是錯。所以當時,對這艘船來說,進港停靠是不可能的。”基于這一點,芬雷法官認為,考慮這個案件時可以采取一種思路:就當作這艘船從未被帶到碼頭來,而是在被魚雷擊中后的第一時間,直接到靠近防波堤的位置停泊。
“那么它在那里變成殘骸的原因是什么?在我看來,從一開始它就被魚雷擊毀了。魚雷造成的傷害使它不能保持在海上。因此,風暴到來,它在大浪時震蕩、低潮時擱淺,這些因素并不是造成其損毀的根本原因。”芬雷法官表示,如果這是一艘健康的船,它是不會被排斥在港口之外的。而且,它也會具備一定的對抗風浪的能力。用判決書中的話說,“魚雷的爆炸嚴重削弱1號艙,使它失去控制,船尾部折斷,向前揉成一團,成了殘骸。它并沒有因任何新的危險受到損失,這都是魚雷爆炸造成的自然后果”。
另一位大法官肖(Shaw)則對于“近因原則”進行了更詳細的討論。他寫道:“應該將保險合同視為一個整體,并在此基礎上確定合同雙方當事人的真正意圖。對于造成損失、事件、災害、意外等事故發生的原因不能憑空想象,而只能是客觀存在的、已經發生的事實。”對于原告所主張的“近因是時間上最接近的原因”,肖法官認為這一看法是不正確的:“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是網狀的。那種只是簡單地把因果關系想象成一種鏈狀形態,并以此按照時間先后判斷導致結果事實的近因的方法雖然簡單易行,但并不準確。”
在肖法官看來,在各種紛繁復雜的網狀因果關系中,法官還需要根據事實進一步判斷究竟哪一個原因才是近因。“近”,不是指時間,而是指“效果上的接近”,他在判決書中闡釋道:“我們要認定的,是導致承保損失的真正有效的原因。近因所表示的是對結果產生作用最有效的因素。如果各種因素或原因同時存在,要選擇一個作為近因,那么也必須選擇那個對損失最具有影響力的原因,這種影響力即使在其他原因同時發生(或同時不發生)時也仍然保留。這才是邏輯上的‘近因。一言以蔽之,近因就是真正占支配地位的和最具有影響力 的原因。”
何為近因,對于保險制度的發展有著重要的意義。一般來說,造成海損或其他災難的原因有許多個。如果在原因中任何一項“落在”承保的事項范圍內,保險人就要負保險責任,那恐怕要么就是保費高昂到承擔不起,要么就沒有人再愿意從事海上運輸保險業務。因此,當船只在海上漂泊,遇到種種風險時,就要想辦法切割清楚,造成損害的最主要原因是不是承保風險——保險人只對其中的承保風險承擔保險責任,而不是只要出險就進行賠付。
在雷蘭德船運公司訴諾維奇聯合火災保險公司案中,肖法官表示,情況更為復雜:造成最終海損的幾個原因中,既有承保風險又有除外責任。這樣導致又存在兩種情形:除外責任先于承保風險發生,且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結果,則保險人無保險責任;若承保風險先于除外責任發生,且前者對于后者產生了足以決定其走向的根本性改變,那么保險人有可能就要承擔保險責任。
判決書最后的結論是:“本案應當允許保險公司將戰爭作為例外情況加以考慮——如果近因被限制為時間上最近的原因,保險合同上估計不會再出現任何例外情況。在本院看來,‘近因是對造成結果的影響力的表達,如果多種因素或原因同時發生,需要確定一個原因作為近因,這種選擇取決于這一原因從多個方面造成后果的現實能力、支配地位和影響力。幸運的是,這些看起來與簡單的商業交易中所適用的原則是一致的,對法律而言也并不陌生。”
從后來保險法的發展趨勢來看,這一案例確立了近因判斷的新標準:法官摒棄了以往的時間標準,確立了新的判斷標準。大法官芬雷和肖的觀點在后來也得到了廣泛認同。到現在,英國特許保險學會(CII)編寫的《保險合同法》一書中對近因原則的定義,仍明顯受其影響:“近因是指導致結果產生的一系列事實中的積極、有效的因素,并且這一因果關系從一開始到整個過程中并沒有被新介入的獨立事實所打斷。”這一定論從一百年前到今,仍是保險法的金科玉律。那艘“艾卡麗亞號”則長久被記錄在保險法課本上,反而成了永不沉沒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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