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的意趣

莫諾

我是念舊的——毫無疑問。

舊時風物，總有迷人之處。

一爿凋敝老店，只消駐足片晌，我就能睹見它迎來送往之熱鬧前世;一枚未曾撞見主人的明信片，讀那三五字句，我亦能為它謀劃出一段刻骨情愛，或是至親別離;哪怕是從二手市場上淘來的帶字的舊書，我都能被那些或娟秀或潦草的筆記，揪到九霄云外去游蕩好些時候——相較于書籍內容本身，遙想曾經捧閱此書之人之情形，是更叫人著迷些的。所以，以至于但凡觀覽帶筆記之二手書，那斷然是讀得極慢的。

閑來無事時，端詳一只舊物，在晴好的天氣里，兀自神游半晌，于我而言，是極富意趣的一件事。

而往往僅一個飽含情致的地名，就能勾住我懷想半晌。

今日晨起，讀李漁先生的《閑情偶寄》，讀至聲容部講《熏陶》一節時，撞見先生講女子氣味何以維繼，先說花露盥浴、香皂潔面、香茶沁口此類富貴之家養香薰香之法，其后又介紹可食荔枝，以祛口中乏味，宜養口香。文中最后介紹，荔枝以楓亭最為地道。

楓亭者，乃閩中莆田仙游縣所轄之地，是為我所熟悉的。初聞此地之名，便覺有一股秋爽之意撲面，登山半路，見一涼亭，斜風細細，楓葉颯颯，是而得名。細想之，又極可能是一段凄哀的等候故事——夫君因事外出，妻于亭中仳離，丈夫相約來年楓紅之時，便于亭中重逢，可夫君這一去便不知歸年，妻子年年紅楓遍山之時，頂著晨霧至亭中，等至星輝夜幕方才一步三回首地離去……如此想來，此地之名，猛然便蒙上一層凄美之詩意。

來莆五載有余，得閑時，也好揀些破落小村，閑逛一番。單從地名來看，是真覺此地并不愧對“文獻名邦”之稱。古時，此地名士是真會取地名——除卻楓亭，還有仙游、萩蘆、綬溪、院后、石松、苦林、路尾、霞山、西坑、鷓鴣壟、青山路、吊船山、溪埔嶺、老鷂寨……哪一個拿出來，無論是看上去，還是讀起來，皆是古意盎然，口齒留香，余韻悠長。

這些年來游歷了好些地市，以我粗陋之見，中國腹地會取名之地，蘇杭為首，閩中居二，西滬二京次之，至于蜀鄂之地，古意之名雖時有出沒，卻也只是星星點點，不成氣候。

姑蘇的寒山寺、飲馬橋、桃花塢、山塘街、三元坊、拙政園、虎丘、胥江、盤蠡、甪直……要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要江南風光有江南風光，要大氣豪邁有大氣豪邁。

杭州亦不用說，光是西湖和西溪濕地里的名字，就夠玩味半晌了。西湖景區內的蘇白二堤一斷橋、搖碧廊、南泠汀、太子灣、迎薰閣、忠烈祠;西溪濕地里的問云橋、蘆雪橋、煙水庵、百家溇、深潭口、既醉亭、蓮灘鷺影，皆是一派天人合一、舊時樓臺的氣韻。還有那以“江”為名的，錢江、富江、江錦;以“慶”為名的，慶菱、慶春，再添上街道里鱗次櫛比、俯拾皆是的秋石、鳳起、秋水弄、靈隱寺、莫衙營、古翠路……只道繁花惹目，氣象恢宏。

如此也就很難說這“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地靈造就了人杰，還是人杰才有了這些地靈之名之氣了。

而西安、北京和南京皆乃古都，上海又乃中西文化交融集大成之地，其名自不會遜色，只不過少了蘇杭這種成片的氣候。

至于成都武侯祠、錦里、玉林、浣花溪、紅牌樓，以及江城武漢那些自詩中得名之地，黃鶴樓、古琴臺、鸚鵡洲、歸元寺皆乃驚鴻水影，若要做到信手拈來，則多少有些吃力。

相較而去，日本的地名就又是另一番風味了。

少時念書，愛極了地理課，只為地理課便可正大光明地翻地圖，轉地球儀。當老太太在講臺上畫龍舞鳳，講得唾沫橫飛時，我總愛伙在學生堆里埋頭苦翻地圖，若是尋到個合心地名，便能僅憑那三兩漢字飛出窗外游逛一遭。

念高中時，愛讀閑書，有一段時日深受清少、村上、渡邊、大江、介川、夏目、巖井之流“荼毒”，于是最常翻的便是日和之地界了。那些了然于胸的伊豆、青森、靜岡、京都、奈良、長野、鹿沼、倉吉、歌津、北海道……在繁重的課業間隙，不知拿出來咂摸想象了多少遍，甚至因覺這些地名漂亮入耳，還數次可笑地東施效顰一般，以日本為故事發生地，寫過兩篇小說。也因如此，還被友人笑罵“崇洋媚外賣國賊”。

彼時，相當著迷于青森一地，總覺這名字自帶一股森然清氣，該是個群山掩映、避世修心的好去處，便孩子氣地暗自發誓，此生定要去這地方一睹其真容。及至前兩年暑日到訪日本，僅在北海道周游了上十日，未能南下青森，以了夙愿，此乃憾事。

但北海道之地之名，也是夠玩味的了。在一眾到訪之處，最愛的還是“登別”一名。登別，既有登高之曠達高遠，又有惜別之情意綿綿。另外，“洞爺湖”亦有趣味，聽起來像是在早前罕有人跡之時，便有一怪老頭困守于這片湖崖之上，也不知是為情所困，還是身為神靈，職責所在，只為鎮守湖底妖邪。至于“函館”，便像是送信人集結之地了。

自然，這些名字所生發而來的意趣，歸根結底，是中國文字的淵博，至唐朝日和使臣的傳揚，及翻譯家的功勞都是概莫能外的。

而我國寶島臺灣，因有中華文化根基，及日和文化長達半世紀的殖民影響，其地之名，亦可謂美不勝收。

數年前，在臺灣短暫停留時，便被其地之名所蠱惑，周游了一番。彰化縣內的名字多有花草之名，芳苑、芬園、二林、溪湖，讀起來芳香潤口;花蓮縣則多福壽祝禱，吉安、壽豐、萬榮、光復、瑞穗、富里，一眼掃去便覺該是祥富之地;南投因地處山區，其名固然多山水之氣，竹山、草屯、水里、魚池、埔里，多么有山野靈性;而新竹縣就渾然大氣了許多，峨眉、寶山、關西、五峰，有一股肝膽俠氣撲面。

至于屏東的霧臺、臺東的長濱、臺中的烏日、臺南的關廟、嘉義的布袋、高雄的甲仙、桃園的觀音，多多少少都有些風光無限的古意出沒。

如此信筆寫來，陡然又想給學生們上一節“地名故事”課，單憑地名之感官，生發千奇百怪的故事去，想來也應當是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