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爹撒的謊

LX

1

“你的智力在出生時就受到了損害”

我上小學的時候特別笨，抄寫拼音字母，“a”全是尾巴朝上的，改不過來，數學課幾乎每次上黑板做題都不會。小學二年級，我第N次數學不及格時，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狠狠罵了一頓，說我是智障。我哭喪著臉回到家，跟我爸說。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對啊，你出生的時候智力就受到了損害啊。”我當時就震驚了。

“你出生的時候，因為一點點小問題，醫生說你可能不會說話和走路。我和你媽媽擔心了很久，沒想到后來你可以正常地走路和說話，我們就覺得很開心。我和你媽就想著你長大后幫你開個炒飯攤子，我們炒飯，你就倒倒泔水好了。”我爸爸說得云淡風輕，一臉慈愛。我的世界觀卻坍塌了，原來等著我的是倒泔水的命運！

幼小的我突然對學習的意義有了新的認識，我一定要靠學習改變命運。于是上課開始認真聽講，成績也有了起色。當我考大學失敗時，我爸又勸我：“你看我和你媽只想讓你讀個小學畢業，你都能去考大學了，我們太知足了。”

我一直對這個謊言將信將疑，但是我爹總是不斷地豐富著“細節”……后來我才知道其實好多細節是實際情況，我媽確實在生我的時候大出血，以至于好多年后身體都不能復原。我爸“體貼”地說：“別對你媽媽提這件事情，她會傷心的。”

直到我讀研期間，有一次問媽媽：“當年你們真的想為我擺個炒飯攤子嗎？”我媽特別詫異，聽了我的講述笑得不行，說那是我爸騙我的，雖然生我時有困難，卻從沒有智力低下這一說。我氣沖沖地找我爸對質，他眨著眼睛說：“你這孩子咋還記仇呢？我這不是逗你玩嗎？”有誰的爸爸能無聊到一個謊言說了二三十年，還每年加入不同的細節？

2

“我最喜歡聽周杰倫和林宥嘉的歌了”

周杰倫剛火的時候，我正上初中，著了魔一樣，偷偷攢錢買磁帶，洗澡時唱，做作業時哼，我媽特別煩，可我爹不僅喜歡聽還跟我一起在KTV唱《七里香》。

因為感覺愛好相同，我經常和我爸分享追星動態。他還偷偷給了我錢，讓我去買專輯，每次我買了新專輯都叫他一起聽，我眉飛色舞地問他：“好聽吧？”他閉著眼睛點頭。

后來上大學我迷上了林宥嘉，開始去現場看演唱會，老爸一般都會偷偷塞給我一百來塊錢，叮囑我：“多拍點演唱會照片。”他還和我看一樣的電影、電視劇，從美國大片到國產狗血浪漫劇。

我一直覺得我爹超級有品位，直到大學畢業后才知道真相。有一天我在房間睡覺，爸媽在外面聊天。我媽說：“老L，你真的喜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啊？”“哪喜歡啊？吵得我腦仁疼，那些年輕人說的話我都聽不懂。”我爸抱怨。“那你為啥天天和她一起聽啊看啊？”“那不是為了跟上年輕人的步伐嗎？你不去了解她喜歡的東西，她還有什么話跟你說？”原來他又是騙我的，怪不得每次給他聽我喜歡的音樂他都閉眼、搖頭，那不是陶醉，是痛苦。

3

“我唱了三年山歌才追到你媽”

我上大學時，我爸初次跟我聊起他和我媽的愛情故事：“我第一次見你媽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我們這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有唱山歌的傳統，我就每天晚上都跑去你姥爺家唱山歌，唱了整整三年你媽才和我在一起。”

“真的嗎？”我被他的故事感動得直起雞皮疙瘩。“你是我女兒，我能騙你？”從此之后他就經常用這個故事來教育我。

上大學不久，一個胖學長對我發動攻勢，沒兩個星期就表白了。

我雖然并不多么喜歡他，但也很有成就感，稀里糊涂差點兒就答應他。我爸不知怎么知道了這件事，嚴肅地跟我說：“我追你媽媽可是用了三年，你可比你媽優秀，咋這么容易被追到了？你媽都聽了三年山歌，你怎么著都要看上半年的鮮花吧？”

后來，我思考了很久，跟那個學長說需要時間考慮一下。沒想到學長轉頭就去追求其他人了，我知道后只覺一陣冷汗。

我被爹娘的愛情故事感動得要命，絕沒有懷疑其真實性。直到一天翻出了他倆的老照片和舊信件，才發現他們在23歲才認識，24歲便結婚了，哪來的三年時間唱山歌？一股被騙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老人家還以愛情導師自居，鬧了半天根本連我媽都沒有好好追求過。

“不過你爹追我的時候還是下了功夫，他給我寫了好多信，買了好多好吃的。”我媽說，“他在你小時候就說等你長大了要好好幫你把關。”聽了我媽的話，我竟然覺得心里一片柔軟，被騙就被騙吧。

4

“這件事我也做過，特別簡單”

我爹最坑我的還是司法考試。我研一時天天撒著歡地玩，我爹一看狀態不對，就在視頻聊天時勸我考司法考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考個證玩玩”。

“聽說那個證挺難考的。”我不上當。

“這有啥難考的？你爹我都考過了，特別簡單。”

“真的嗎？咋沒聽你提過？”

我爹沖入房內薅出了一本綠皮證書，在視頻前一晃說：“看到沒有？你爹都從事法律工作了，你還不信？”

我受到了挑釁，腦子一熱就說：“好吧，考就考，你可別小瞧我。”說完，我就開始準備司考。過程太艱難，好幾次都想甩手不干，嘗試給我爹打電話溝通，可他總說手機壞了，急急忙忙就把電話掛了。

那個暑假我幾乎每天早上六點起床背書，晚上十二點半才睡。雖然苦，但也憋著一股勁，想和我爸比比，沒想到最后真的考過了。

當我拿著證書回家，對我爸說：“把你的證書拿來，咱們放一塊兒拍個照。”“什么證？我沒考這個啊。”他竟然笑瞇瞇地說。“你不是說你考過嗎？你還說挺簡單我才去考的啊，你還給我看過一眼那個證。”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傻孩子，我就舉著個綠皮小本在你面前一晃，你咋就當真了呢？”

5

“我們很好，你別擔心”

2013年我開始準備考研，平常和爸媽都是一天一個電話，但那個暑假有兩個多月他們倆都不給我打電話。我很詫異，問我老媽到底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不說，我爸搶過電話：“我和你媽都挺好，我們去新疆旅游啦，那邊信號不太好，估計會和你聯系少點。”當時我一點沒起疑心。

復習臨近尾聲時，我狀態很不好，給爸媽打電話說不想考了，我爸就從老家過來陪我度過了考前最后三天。一見面就發現他瘦了好多，而且走路總是在我左側，每次吃完飯他都急匆匆要趕回賓館上廁所。我正為考試焦慮，竟然一點都沒注意到異常。

考完研，我和我爹一起吃飯才發現他臉頰之下有一條疤痕，從左耳一直延伸到下巴，怪不得每次他都用另一半臉對著我。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只說大掃除時不小心被窗簾刮了。

等我回了家，才從親戚口中知道這半年我爸經歷了怎樣的兇險。原來那年六月，他突然患上了急性糖尿病，病情穩定后，又在左耳朵根后發現了一個大腫塊。我以為他們去新疆旅游時，其實我爸在住院。我這才理解了他陪我考研時那些“怪異”的舉動：怕我看見傷口，所以每次和我說話都坐在燈光比較暗的地方;每次吃完飯后他都沖到廁所，也是因為要打胰島素。

我曾氣勢洶洶地問他：“遇到事情為什么不跟我說？”他偏著頭假裝無辜：“沒有啊？”現在他每次說“我們很好，你別擔心”時，我都不敢輕易相信了。

爸爸，你知道嗎？現在的我聰明了不少，你每次說你身體很好、過得很好時，我都會偷偷打電話問媽媽，你現在騙不了我了。以前的我傻乎乎的，什么都跟你說，你聽了之后總會為我著急，所以現在換我來騙你。我再也不會對你抱怨吃得不好、每天要熬夜寫論文……

我會告訴你一切都很好，也會告訴你給你們買的按摩椅特別便宜，還不肯點開你們給我發的紅包。我說謊的技術越來越高，原來長大就是學會跟親人說謊。

感謝爸爸你為我編織出的一個溫暖的世界，一直很想對說謊的你說一聲謝謝，在那些“謊言”背后你一定承受了我想象不到的壓力。媽媽告訴我，當老師說我蠢之后，你其實跑去找過那些老師，氣勢洶洶地和他們理論;我考試前吃不好睡不好，你在家里也急得團團轉。

馬爾克斯說父母是擋在孩子和死神之間的一道屏障，當父母健在，我們就不會感受到死亡的陰影。爸爸，那么你就是擋在我和殘酷現實世界之間的銅墻鐵壁。我感激你讓我面對現實世界時沒有遍體鱗傷，你讓我始終相信勤奮、善良等美好的品質。不過爸爸我也長大了，最終還是要自己走入那個真實的世界，放心，有你的加持，那個世界傷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