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劇場：觀察身體的科學、藝術與秩序

高晞

盡管，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說過“解剖學是掌握醫學話語的基礎”，可他自己并不完全認可解剖的行為。西方醫學的話語權是由羅馬醫生蓋倫創建的，他原是一位角斗士醫生，結果西方解剖學的第一部經典著作就在羅馬斗獸場邊上產生了，在殘忍血腥瘋狂的公眾娛樂場內，蓋倫伏在圓形階梯上仔細觀察了殘肢斷臂或被開腸破肚的動物身體，撰寫出多部《解剖學》著作。蓋倫式的動物解剖學指導了西方醫學對人類身體和生命的認識，這一知識體系延續了將近1 500年。

終結蓋倫動物解剖話語權的是一位比利時醫生，16世紀中葉，他在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教授解剖學，他上課的地方是一個對外公開的大型場館（圖1），就像一個劇場，可容納上百位觀眾來觀看他的解剖課，在他的解剖現場，場館中央上空懸掛著一具人體骨骼，場中間的臺上放著一具女尸，觀眾、學生和同行圍聚在他身邊，看他一邊解剖尸體，一邊講解人體的內部結構。他讓學生近距離觀察、讓學生直接觸摸身體，他說：“我不想給你任何意見，你應該用你的手自己感受，相信你的手。”在這個公眾參與的解剖現場，這位名為維薩里的解剖學教授寫出《人體之結構》——世界上第一部以人體解剖為基礎的解剖學專著。同年 5月哥白尼的《天球運行論》在德國出版。那是1543年，歷史學家認為這是科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年，這兩部著作引領世界進入近代歷史。與現在的影響力不同，當年維薩里和他的《人體之構造》所引起的社會轟動是哥白尼和他的著作無法望其項背的。

圖1 維薩里的解剖課堂

《人體之構造》出版后，人體解剖學逐漸受到重視，良好的解剖學訓練被視為醫學教育的基礎，解剖學成為醫學中的重要專業。16世紀末期，尸體解剖開始進入課堂教學與人體解剖學研究中，但只有持執照的解剖師才有資格施行解剖。當時，歐洲最先進入近代化的城市如阿姆斯特丹、倫敦、哥本哈根、帕多瓦和巴黎，都有屬于本城的皇家解剖師。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人體解剖學完美地將藝術和科學結合在了一起，那時，醫生與藝術家之間的關系是互生的，藝術家達·芬奇手中握有解剖執照，他一生至少做過30例解剖，據此繪制了大量的人體素描。解剖學家則將人體解剖搬進劇場，將尸體解剖的科學活動演化成一場場公眾參與的娛樂活動，以此彰顯城市文明、科學和社交儀規。

解剖劇場 （Anatomical Theatre or Operating Theatre）是專為解剖教學而設計的特殊教室，通常有一高聳圓頂，室內呈劇場形式，舞臺在中央，周圍是環形的階梯座位，舞臺上安放著一張桌子，用于擺放被解剖的人或動物尸體，學生和觀察者都圍坐在階梯座位上，劇場周圍懸掛著人體和動物的骨架，以及解剖示意圖。在劇場中上課成為16世紀歐洲解剖學教學的一種流行形式，解剖劇場則成為醫學院的經典教室。

圖2 帕多瓦大學解剖劇場

解剖劇場首先在意大利出現，源于解剖課堂上學生與老師日益難處的關系。16世紀意大利的解剖課有私人課堂和公共課堂，學生時常在課堂上搗亂，給上課老師制造了巨大的麻煩，會有學生帶著匕首來上課，也有老師上課時會突然被一位學生扔過來的嵌著一只眼睛的瓜擊中而被迫中止課程。即使維薩里這樣的名師，有時也不得不很快結束他的解剖課，因為學生在課堂上吵鬧和不守秩序的表現，讓他非常失落。甚至還會有學生在半夜偷了尸體扔到河里。為擺脫這一困境以及學生對尸體和解剖器具的破壞問題，1583年在帕多瓦大學建了一個解剖劇場，在劇場內學生們被要求安靜地坐著，若擾亂解剖就會受到懲罰。學校規定學生在進入解剖演示現場前，必須先預修講座課，了解基本理論，以便在觀察解剖時能給出解釋。

1594年帕多瓦大學解剖學教授法布留秀斯（靜脈瓣的發現者）創建了世界上第一所永久性對外開放的解剖劇場，由此引導了解剖學教學的革命，該劇場至今依然保留著，1988 年重建（圖2）。

帕多瓦大學解剖劇場由六層胡桃木雕刻而成，最多可以容納300名觀眾，每一層間隔的空間非常狹窄，無法安置座位，所有的觀眾只能站立著觀看解剖，但室內光線極暗，教室中整個照明就靠兩個蠟燭架上各放置的4 根蠟燭，此外，學生還手舉8支蠟燭。劇場內的座位排位是有秩的,按學術等級分層展開，第一排是給威尼斯貴族（他們可能是贊助商），邊上是院長和教授的，接下去是輔導員。第二、三排留給學生，第四、五、六排是開放給觀眾的，包括猶太學者、教師、裁縫、擦鞋匠、制鞋人、屠宰者、腌魚商，以及更低層的人士，比如墓葬人和提藍者。16～17世紀是帕多瓦大學解剖學發展的黃金時代，在這所解剖劇場中，法布留秀斯發現了開啟血液循環大門的“靜脈瓣”，并培養出兩位杰出的解剖學家——哈維和愷撒。愷撒著有《解剖學》（Tabulae Anatomicae，1627），該書內有許多幅銅雕版圖譜，是17世紀最有影響力的解剖學著作。

16世紀后期，意大利成為人體解剖的中心。醫學生、外科醫師和醫師在新建的解剖劇場齊聚一堂，觀察人體解剖的過程，大多數教授自己不做解剖。相反，他們坐在尸體上方的座位上，看雇工切割，予以指導與討論，在場的教授們會因為觀點不同而當場發生爭論。解剖劇場對外開發，歡迎任何人來觀看這一奇觀，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觀看教授們講授人體生理學和解剖學的講座，參與者們會“被身體的展示和解剖所吸引”。

此外，有代表性的解剖劇場是1639年建的博洛尼亞大學解剖劇場（圖3），桌子周圍有幾層圓形、橢圓形或八角形的扶手，學生或其他觀察者可以站在那里，幾乎從上面就能清楚地看到解剖過程，而不受前排觀眾的干擾。此外，剖面圖看起來有點像戲劇場景。在博洛尼亞解剖劇場內，尸體解剖通常是在小提琴手的伴奏下進行的，這樣可以讓學生們更容易接受整個過程。據博洛尼亞大學文獻記載，“醫學教授對人體（通常是男性）進行解剖，尸體會在劇院中央的桌子上放上許多天，解剖師在桌子周圍做實驗。教授先在觀眾中展開討論，然后在課堂上走近尸體，指出展出的部分。在為期15天的解剖示范課上，有醫學、哲學和解剖學的講師，也有學者。”

圖3 博洛尼亞大學解剖劇場

解剖劇場的演示分為解剖和講座兩部分，解剖實驗包括尸體解剖和動物活體解剖，其實真正的解剖是提前在私密的小房間里完成的。教授的講座課必須闡述解剖學概念和生命哲學。這樣的講座課程，不僅要求理解身體的結構，而且要求理解身體是靈魂的外部延展。教授會為解剖學課程設計16至20個主題，最多可達30個主題，時間通常在10至 15天，并設置預科講座介紹解剖學的后續考察。劇場解剖集中在解剖/活體解剖的技巧，而講座則集中在講解解剖學的哲學問題。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的解剖學講義里都強調解剖學家必須以客觀且無感情的態度面對尸體，若是想贊嘆上帝造物之精妙，也要從科學家的角度出發。當時解剖學家認為解剖學的研究有助于擴展自然哲學的邊界，解剖學不僅被視為結構的研究，而且被視為“身體是靈魂的延伸”的研究。

這樣的教學方法并不受學生歡迎，相反學生更樂意到私人解剖課堂學習，即如維薩里上課時要求學生觸摸身體，親身感受，并在回答老師問題的同時了解身體的部位和結構。而法布留秀斯創新的解剖劇場并不關注身體部位和結構，其設定的討論主題主要探討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哲學，所以學生會說他的解剖學知識是錯誤的，甚至無用。

17世紀，解剖劇場成為城市生活的一個焦點，時尚精英們聚集在這里。它不僅是為醫務人員保留的，它代表著一個開明的競技場，牧師、治安官、商人、行政人員甚至皇室成員都可以在這里聚會。這種文化現象不僅限于意大利，在帕多瓦、維羅納、威尼斯和羅馬都有。在整個歐洲，早期大學附屬的解剖劇場由于公開解剖而逐漸成為旅游景點。從荷蘭萊頓到巴黎、阿姆斯特丹和倫敦，這些不同尋常的城市向熱情和感興趣的公眾敞開了大門。世界上最著名的解剖劇場在萊頓大學（圖4），初建于1596年或1597年。萊頓大學解剖劇場的裝飾、解剖學的專業布置吸引了很多非專業人士的注意，不僅有學生來參觀，也有非學生來參觀，觀眾必須支付15便士購買入場費。萊頓大學解剖劇場較早地使用了死刑犯的尸體。

17世紀末，歐洲到處都是解剖劇場。名義上它們是為教育目的而設計的，其他用途很快浮出水面，解剖劇場的功能有多種多樣的表現，這些劇場規模宏大，裝飾華麗，風格各異，但大多數有個共同點：解剖劇場都被當作死刑犯的后期處理場所。當時只有博洛尼亞的法律比較寬松，允許用其他方式獲取尸體作解剖，大多數醫學校都將絞刑架上的尸體直接運到解剖劇場。從某種意義上說，解剖劇場之旅與觀看公開行刑是并駕齊驅的，在觀看絞刑或處決后不久，目擊者就能看到同一個人被解剖，這是一種奇怪的、恐怖的、流行的都市娛樂方式。在意大利，剖腹手術是在公共慶典期間進行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在狂歡節，通常，慶祝活動是在一年中天氣較冷的月份，歷史學家喬瓦尼·法拉利認為，將慶祝活動與公眾解剖活動結合起來，是博洛尼亞官員經過深思熟慮后的選擇，目的是鼓勵大批觀眾參加，營造歡快而熱烈的氣氛。

解剖劇場還創造了一種特殊的觀看尸體解剖的禮儀，意大利人通過一系列強有力的儀式鞏固了這種儀式感。觀眾按等級入座，并保持著裝規范。劇場本身是極其華美的，形式基于古典模型，如羅馬競技場，場館內飾由木頭雕刻而成。解剖學家就像羅馬皇帝一樣，舉止像表演家，高高坐在裝飾華麗的“寶座”上。室內壁龕內裝飾著歷史上名醫生的木雕（希波克拉底、蓋倫等）、怪誕的雕塑和骷髏壁畫、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紀念品，以此增強觀眾的奇觀感。所有這些元素都創造了一種引人入勝的戲劇氛圍，鼓勵人們用審美甚至是慶祝的眼光來看待死者。

圖4 萊頓大學解剖劇場

西方史學家們認為，正是解剖劇場的禮儀性、象征性和最終的壯觀功能吸引了大批觀眾。在博洛尼亞，張貼在城市各處的海報宣布了公開演示的日期和時間。17世紀在解剖劇場舉行尸體解剖課是一項公開的社會活動，一年一度就像一場展覽或參觀博物館一樣，入場要買票。觀眾中有學生和同行，還有買票進來觀賞的市民。通常，觀眾事先會被音樂逗樂，而報道則是由狂歡者和起哄者組成的，他們對慶祝活動感到興奮。18世紀，許多政府當局受啟蒙運動影響，對大學各類基礎性結構建設作出了貢獻，建立諸如博物園、博物館和解剖劇場等學術文化場館，例如，都靈解剖劇場開幕典禮就是遵循維托里奧·阿梅迪奧二世和他的繼承者遺囑而舉行的，18世紀70代摩德納的解剖學劇場則致謝弗朗西斯科三世的支持。 1827年美國《獨立宣言》起草人、美國第三任總統杰斐遜在其創辦的弗吉尼亞大學建立解剖劇場。

不管人們看尸體的動機是什么，到了19世紀，隨著新的教學方法的發展和公眾興趣的下降，解剖劇場受歡迎程度逐漸下降。如今，一些仍然屹立著的解剖劇場，是醫學和藝術之間持續關系的遺跡，它成為戲劇、科學和文化歷史學的交匯點，城市旅游的必到之處。2017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申請國家基金，設立“解剖劇場”項目，通過資料收集與檔案整理，調查與保護歷史上的解剖劇場。據項目組調查，意大利曾經有54所解剖劇場，目前還留存不到 20 家，其中有4家已經改造。意大利城市努力保護與開發利用解剖劇場的價值，試圖使其成為“邊緣文化”和身份知識場域的一種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