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姚人杰
人類活動已經改變了地球——但科學家對于這是不是地質史的真正轉折點存在意見分歧。

時間回到2000年2月,諾貝爾獎得主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安靜地坐在位于墨西哥庫埃納瓦卡的一間會議室里,內心卻焦躁不安。早在5年前,克魯岑和兩位同事被授予諾貝爾化學獎,因為他們證明了為地球抵擋紫外線的臭氧層在兩極位置日漸變薄,而罪魁禍首是越來越高的工業氣體濃度。現在,他在參加一批研究地球海洋、地表和大氣層的科學家參與的會議。隨著科學家介紹他們的發現,而其中大多數發現都被描述為劇烈的行星變化,克魯岑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如坐針氈。“你能看得出,他變得焦慮不安。他內心不悅。”一位會議組織者、化學家威爾·斯特芬(Will Steffen)最近告訴我。
最終讓克魯岑失控的,是一組專門研究全新世(Holocene)的科學家所做的報告,全新世是大約11 700年前開始、延續至今的地質世。在克魯岑聽過許多遍“全新世”這個詞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脾氣。“他打斷了每個人,說:‘別再說全新世!我們再也不在全新世中。’”斯特芬回憶道。克魯岑平息了怒氣,他的情緒發作并非事先計劃好的,但現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于是他脫口而出,報出一個新地質世的名字。這個名字結合了希臘文中代表“人類”的anthropos一詞以及用于地質世名字的詞尾“-cene” ,“人類世”(Anthropocene)起碼聽上去有學術性。于是斯特芬做了條筆記。
會議結束的數月后,克魯岑與美國生物學家尤金·施特默(Eugene Stoermer)在一篇論述人類世的文章里詳述了這個概念。他們主張,我們正在進入地球歷史的全新紀元,人類在這個紀元里已經成為驅動力量。如果沒有大災難(譬如小行星撞擊地球或者爆發核戰爭)降臨的話,人類會在成千上萬年里始終成為重要的地質作用力。這篇文章刊登在《國際地圈生物圈計劃》(International Geosphere-Biosphere Programme)業務通訊的第17頁上。
在這個時候,這個名詞看起來不太可能會傳播到深奧的專業文獻之外,產生那些文獻的研究機構正全神貫注于氮循環之類的事情。然而,人類世的概念不脛而走。環境科學家看到這個有用的萬金油詞匯,緊抓不放,用它來形容自然界的各種變化,包括海冰的消退、物種的加速滅絕和珊瑚礁的白化,他們早已將這些變化歸因于人類活動。標題里帶有“人類世”的學術文章開始出現,接著出現一整期向這個主題致敬的學術期刊。不久后,這個概念被人類獲知,出現在報紙和雜志上,又突破到藝術領域,變成攝影、詩歌、歌劇的題材,尼克·凱夫(Nick Cave)甚至為它寫了一首歌。“這個概念的擴散主要能追溯至這件事實,即在科學中立性的偽裝下,它傳達出一條在道德和政治上有著幾乎無可比擬的緊迫性的信息。”德國哲學家彼得·斯羅特岱克(Peter Sloterdijk)寫道。
只有在一個領域,人類世這個說法似乎并沒有流行起來:那就是在實際定義這些術語的地質學家之中。地質學家是地球時間線的守衛者。通過研究地殼,他們已經把地球的46億年歷史分成不同時期,將它們按照時間先后順序放置在一項名叫“國際年代地層表”(International Chronostratigraphic Chart)的時序表上。那份時序表是地質學的主心骨。對它的修改是一個緩慢又曲折的過程,由一家權威機構國際地層委員會(ICS)監管。你不能直接編造出一個新地質世,給它起一個令人信服的名字。正是該委員會對時序表建構的監督賦予了它權威性。
地質學家習慣于研究有著數億年歷史的巖石,對于許多地質學家而言,“一種只存在短暫時間的物種如今成為真正的地質作用力”的觀點是荒謬的。極少地質學家會否認我們處于氣候混亂的時期,但許多地質學家感覺,與遠古的一些真正天災相比(譬如2.52億年前,地球氣溫上升10℃,96%的海洋物種死亡),地球至今的變化尚不算特別嚴重。“許多地質學家會說,這只是暫時現象。”ICS的秘書長菲利普·吉伯德(Philip Gibbard)告訴我。
但是,隨著人類世概念的傳播,地質學家越來越難對它熟視無睹。2006年,在倫敦地質學會的一次會議中,一位名叫簡·扎拉謝維奇(Jan Zalasiewicz)的地層學家主張是時候嚴肅地審視人類世這個概念了。地層學是地質學的分支,研究巖石層或者說是地層。直接研究這個時序表的,就是地層學家。
讓扎拉謝維奇驚訝的是,他的同行們同意了。2008年時,吉伯德詢問扎拉謝維奇是否準備好召集一支專家團隊,領導它去深入調查此事。假如團隊發現人類世“在地層學角度上具有真實性”的證據,他們會提交建議書給ICS。假如建議書獲得批準,結果會真正改變紀元。地球歷史的一個新篇章將寫入史冊。
深感憂慮的扎拉謝維奇同意接受這個任務。他知道這個任務不僅棘手,更會造成不和,要冒著引起同行發怒的風險。那些同行覺得,關于人類世的整件事與政治和媒體炒作的關系更大,而與真正的科學關系不大。“人類世這個概念所暗示的所有那些地質學之外的東西,尤其是與社會和政治有關的東西,對于許多地質學家而言是新領域。”扎拉謝維奇告訴我,“氣候委員會和環保組織使用這個詞匯,這是讓我感覺陌生的事,也許會讓我感到危險。”
不僅如此,他還沒有資金資助,這意味著他將不得不為工作團隊找到數十位愿意免費幫忙的專家。扎拉謝維奇職業生涯的許多時間花費在對有著4億年歷史的筆石化石進行分類上,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個天生的管理者。“我發覺自己落到這個位置,”他說,“我的反應是,我的天啊,我們下一步要做什么?”
弄清地球的年紀總是件難事。《圣經》里說,上帝在6天里創造出整個世界,但直到17世紀時,學者才一致弄清上帝創造世界的那一周到底在何時。有一段時間,一位名叫詹姆斯·烏社爾(James Ussher)的愛爾蘭大主教的估測最具影響力:世界開始于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
接著,在18世紀后期出現了一項不同的理論,一項基于對自然界的細致觀察的理論。通過研究巖石風化和成形的近乎無法覺察的緩慢過程,蘇格蘭地主詹姆斯·赫頓(James Hutton)之類的思想家主張說,地球的年紀肯定比之前所想的老得多。
地質學的橫空出世繼續改變我們對生存之地的認識,一場自我感知的革命類似于人類發現地球并非位于宇宙的中心。人類突然變成令人震驚的近期現象,如詹姆斯·喬伊斯寫過的那樣,是“極其簡潔、微乎其微的插曲”。在幾乎無法想象的人類前時代中,多個世界接連興起又衰亡。每個世界都有自身的獨特歷史,這些歷史被寫入巖石,等待后人發現。

簡·扎拉謝維奇教授

位于澳大利亞北斯德布魯克島上的砂礦
在19世紀初,地質學家開始給不同的巖層取名,進行編組,試圖把他們做出的無數發現理出個頭緒。他們使用巖石層內的各種線索,譬如化石、礦石、紋理和顏色,辨別不同地點的巖層在何時能追溯到同一段時期。譬如說,假如兩條石灰巖帶含有同一種軟體動物化石以及某種石英,那么很可能它們是在同一時間被埋入地下的,即使它們發現的地點相隔數英里遠。
地質學家稱巖層所代表的時間跨度為一種單位。在現今的時序表中,單位的大小各不相同,從持續數十億年的宙到持續僅僅數千年的期。這些單位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彼此嵌套。
按照正式的講法,我們生活在全新世的梅加拉亞期中,它開始于4 200年前。全新世位于顯生宙(5.41億年前)中的新生代(6 600萬年前)之下的第四紀(260萬年前)。某些地質單位比其他單位名聲更大。大多數人都認得出侏羅紀。
隨著地質學家開始將深層時間分成一個個單位,他們遭遇到分界線的難題——要準確定義一個歷史階段在哪兒過渡進入下一個歷史階段。19世紀后期,大家意識到,假如這個領域要有進展,必須進行全球協作和調整。1881年在博洛尼亞舉辦的一次大會中,建立了國際命名法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Nomenclature),它是現今的ICS的先驅,被授權去創造一套國際地質學術語,并將在時序表中受到敬奉。
對地球46億年歷史進行解讀和分類的任務延續至今。地質學家幾乎尚未開始描述前寒武紀,它橫跨了地球最初的40億年。與此同時,隨著新證據推翻舊假設,研究甚詳的單位進行了修訂。2004年,第四紀被粗暴地拋棄,它的前一紀“新近紀”(Neogene)延長覆蓋了第四紀的180萬年跨度。這一舉動讓許多第四紀地質學家始料未及,他們為了解救第四紀發起激烈的運動。最終,在2009年,ICS恢復了第四紀,將它的分界線向下移動了80萬年,到一段冰河期的起點,這個時刻被認為在地質學上更有意義。在“失去”了數百萬年后,研究新近紀的科學家情緒激動。“你也許會問,誰沒有因此而煩惱?”吉伯德告訴我。
修訂地質時序表有點像試圖通過一項憲法修正案,要經過一輪輪提議,接受ICS監督下的審查。“我們不得不做到相對的保守,”吉伯德說,“因為我們做的任何事將會有科學和文化方面的長期影響。”首先,一支工作組起草了建議書,再把建議書提交給一個專家小組委員會進行審議和投票。建議書在小組委員會通過后,再由ICS有投票權的成員(包括各小組委員會的主席和ICS的主席、副主席與秘書長)來做決定。一旦ICS投票贊成了建議書,它就移交給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IUGS),由這個地質學的最高層組織來正式批準。
新建議書是否能成功地通過所有環節,這歸結到工作組能收集到的證據的質量,還要看構成高級委員會的50多位見多識廣的地質學家的個人好惡。
當扎拉謝維奇開始組建人類世工作組時,這對于他并不是好兆頭。基本上,人類世的概念不像地質學家以前考慮過的任何事。很久以前,地球的“計時者”在巖石中埋下實體證據,借此建構起時序表。一位地質學家告訴我,因為沒有足夠的形成時間,人類世的“巖石”比“2厘米的未固結有機物”好不到哪兒去。“假如我們以純粹的地質學視角來考慮人類世——那正是麻煩所在,因為我們正在以那種視角看待它——它就是一瞬間。”吉伯德說。
扎拉謝維奇在英國奔寧山脈的山麓小丘上長大,一座房子里住著他的父母、妹妹和數量日漸增長的巖石收藏。在他12歲時,他的妹妹把一窩椋鳥帶回家,他的母親很喜愛動物,照料椋鳥恢復了健康。不久后,左鄰右舍開始登門拜訪,帶來各種各樣的受傷禽鳥,扎拉謝維奇有好幾年要將自己的臥室與一只小貓頭鷹、一只紅隼分享。暑假時,他開始在拉德洛的本地博物館里當志愿者,他在那兒遇到一些專家,他們的專長正是他最關注的事情,譬如在哪兒能尋找到三葉蟲化石。他告訴我,等到他十五六歲大時,“地質學是他最關注的”。
如今已是64歲年紀的扎拉謝維奇個子小小,身形瘦削,銀白色的頭發像稻草人的頭發一樣豎立著。他在萊斯特大學的地質學系工作了20年,介紹自己是一位典型的地質學家,穿著有肘部皮質補丁的西服,還是個筆石的喜愛者。然而在地質學家圈子里,他是個出名的離經叛道者。他的名聲源于他的一篇發表于2004年的論文,他在文章里主張地層學應當摒棄一些從學科早期使用至今的術語,改用更新式的術語。對于某些人而言,這是條放肆的建議。當我發郵件給期刊《地質學》(Geology)的前主編戴維·法斯托夫斯基(David Fastovsky)時,這位在15年前刊登了該篇論文的編輯記得清清楚楚。“當時的普遍感覺是,”他寫道,“這也許有可能,但誰敢開第一槍呢?”
多年以來,扎拉謝維奇沉溺于一些思想實驗,這在地質學家之中很稀奇。1998年時,他為《新科學家》雜志寫了篇文章,他在文章里想象等人類滅絕很久之后,可能在地球上留下什么痕跡。他的這些想法演變成一本名叫《我們身后的地球》(The Earth After Us)的著作,并在10年后出版。地質學家往往將自己的思維對準遙遠的過去,而扎拉謝維奇的前瞻性思維方法使他脫穎而出。當扎拉謝維奇在2006年地質學會會議上提出人類世的話題時,吉伯德回憶自己當時的想法是:“哎呀,這個人和這個概念非常相稱。”
扎拉謝維奇被指派為人類世工作組組長后,他首先需要組建團隊。“那時候,這就是一個假設性的有趣問題:這玩意在地質學上能當真嗎?”2018年我去萊斯特大學拜訪他時,扎拉謝維奇這么告訴我,“這就像用一些脆弱的論據來宣傳一個聳人聽聞的主張,只有十分稀少的具體細節。示意圖是那種突然來了靈感后記在啤酒杯墊背面的東西。”
地層學工作組的成員通常都是地層學家,這本來一點都不奇怪,但扎拉謝維奇另辟蹊徑。除了傳統的地質學家,他還引入了地球系統科學家(這些科學家研究一些地球范圍的過程,譬如碳循環)、一位考古學家和一位環境史專家。很快,工作組的人數達到35人。它的性質是一支國際性工作團隊,或許隊伍中有太多白人男性,但也包括古生態學、放射性碳同位素分析、海洋法律方面的專家。
假如人類世在事實上早已經懸于我們頭頂,那么工作組將需要證明全新世——一個穩定得異乎尋常的地質世,氣溫、海平面和二氧化碳水平在將近1.2萬年里保持相對穩定——已經結束。他們首先開始查看大氣層。在全新世期間,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占比在260 ppm到280 ppm之間。從2005年起的數據顯示,二氧化碳水平已經攀升至379 ppm。(當工作組啟動工作時,2005年是記錄中最近的一年。)從那時起,二氧化碳水平已經上升到405 ppm。團隊計算得出,上一次空氣中有這么多的二氧化碳,還是在300萬年前的上新世時。而因為這些排放出的二氧化碳的最主要來源是西方國家追求資本蓄積的過程中燃燒的化石燃料,某些人提出“資本世”是更合適的名字。
下一步,他們調查了動物和植物的遭遇。過去地質年代的變換導致物種要努力適應新的環境,因此常常伴隨著大滅絕事件。2011年時,團隊成員安東尼·巴諾斯基(Anthony Barnosky)所做的研究表明,類似的事再次發生了。其他學者調查人類擾亂生物圈的方式,人類將物種從自然棲息地帶走,釋放到新的棲息地里。隨著人類數量的增加,我們已經使得自然界更加同質化。世界上最常見的脊椎動物肉雞的總數有230億只,它們是人類培育出的,用來供人類食用。
還有人類帶來的事物的問題。人類建造了礦場、道路、城鎮和城市,不僅變動了地球表面,也創造出越來越復雜的材料和工具,從智能電話到圓珠筆,它們的碎片將被埋葬在沉積物中,形成未來巖石的一部分。對于人類建造和制造過的所有東西的重量,一種估計值是3 000萬兆噸。工作組主張,這些物體的殘留物(他們稱之為“技術化石”)會在巖石記錄里存在數百萬年,將我們的時代與過去的時代區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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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16年時,團隊的大部分成員都被說服了,他們相信自己所見到的東西超越了簡單的起伏波動。“所有這些變化要么是完全的新事物,要么是涉及全新世的情況時,出現重大偏差。”扎拉謝維奇告訴我。那一年,工作組的24名成員共同撰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科學》雜志上,宣布人類世在“功能上和地層學上不同于”全新世。
但細節遠遠尚未確定。工作組需要商定人類世的起始日期,然而沒有任何像火山大爆發或者小行星撞擊那樣清楚的關鍵事件來標明人類世的起點。“從地質學視角來說,這帶來很大的麻煩。”吉伯德說道,他也是工作組的成員之一。
團隊很大程度上由于他們的學術專長而分裂成相對的陣營。當保羅·克魯岑首次提出人類世概念時,最初身為大氣化學家的他的看法是,工業革命是人類世的起點,因為那時空氣中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濃度開始顯著地增加。后來,地球系統科學家更偏愛將所謂的“大加速”定為起點,那是指二戰后的數年,當時人類的集體行動突然開始給自然界施加比過往更大的壓力。大多數地層學家現在都站在他們那一邊,相信20世紀50年代的人類活動在地質記錄上留下更鮮明的印跡。這又引起考古學家的關切,他們感到以1950年為起點的做法是摒棄了他們所研究的數千年人類影響,從人類最早使用火直到農業的出現。“考古學家有種感覺,因為人類世這個詞中含anthropo,考古學就應當處于核心。”一位地質學家私下對我抱怨。吉伯德警告說,商定人類世的起始時間可能是人類世的“絆腳石”。
2018年夏末,工作組成員登上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接著乘坐45分鐘的西行火車,抵達美因茨。兩天時間里,他們聚集在馬克斯·普朗克化學研究所,舉行團隊的年度會議。如今有八十五六歲高齡的克魯岑在這家研究所里度過大半的職業生涯,他出席會議,既是作為一名旁觀者,也好比是門廳中擺放的黃銅半身像那樣受人景仰。我問他,他對自己的點子獲得的進展有什么感想。“它從一小撮人開始,接著迅速擴大了影響。”他說。
在昏暗教室的投影儀亮光下,20多位研究者分享了他們對有機同位素地球化學和泥炭堆積物之類研究主題的最新發現。會議波瀾不驚地進行著,直到第二天爆發了一場關于人類世起始時間的爭論,接著又轉變成一場關于不同的知識社群是否可以使用人類世這個術語來指涉不同東西的爭論。有些人建議,對于嚴格的地質學定義,增加“世”(epoch)這個字,Anthropocene本身能得到更廣泛的使用。
“這只是個人觀點,但我認為讓同個術語擁有不同含義會讓人莫衷一是。”一位地層學家說。
“我不認為這會讓人混淆。”一位環境科學家反駁道。
扎拉謝維奇坐在前排,以評判者的風度看著這一幕。最終,他插話說:“當然,以我們的權限來說,我們只能從地質學術語著手。在地質學以外的范圍內,我們無法管制人類世這個詞的用法。”在整個會議中,扎拉謝維奇似乎急切地要強調人類世一詞在地質學上的正當性。他知道數位有影響力的地質學家已經反對人類世這個概念,他也擔心如果外界看到工作組太過偏離學科規范后,可能發生的變數。
對人類世概念批評最大聲的人士中,有一位是斯坦利·芬尼(Stanley Finney)。他是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的秘書長,大概也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地層學家。而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正是負責批準地層時序表變動的機構。在美因茨的會議中,我被別人告知,芬尼既是“學科大佬”,也是“真正強烈反對人類世概念的人士”。
扎拉謝維奇告訴我,芬尼是一位頗有建樹的地質學家,但也是與自己脾氣迥異的人。“他把我看成一個試圖偷偷摸摸引入這些瘋狂想法的人。”他說道,“我猜想,假如你是一位歷經過往的地質學家,對于時間有著偉大展望,接著目睹到像科幻小說里一樣迅捷、忙碌、擁擠的世界變成穩定、一成不變、官僚化的一組地質時間,我能理解,它是你可能會自然而然反對的東西。”
芬尼首次遇到“人類世”一詞是在扎拉謝維奇于2008年所寫的一篇論文里,他那時對此思考甚少。對他而言,這個說法看上去就像對于人類留在地表上的垃圾大驚小怪。71歲的芬尼是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長灘分校的地質學教授,他的學術生涯許多時間都花費在試圖構想4.5億年前的地球面貌上,那時屬于奧陶紀,各大陸還擠在南半球,植物首次進入陸地。多年以來,他的研究工作涉足地層學的各層序。等到扎拉謝維奇被指派為工作組組長時,芬尼是國際地層委員會的主席。這兩位科學界在工作上認識彼此。扎拉謝維奇最喜歡的化石筆石是在奧陶紀的地層里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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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對科學家有一段時間沒有直視過彼此。當扎拉謝維奇在2004年發表的論文中主張地層學家應當拋棄他們確立已久的術語時,芬尼被這種對學科傳統缺乏尊重的言論冒犯。兩位科學家試圖尋找到中立立場,寫起一篇“折中論文”。在論文寫作進行中途,事態變糟糕。芬尼開始感覺,扎拉謝維奇沒有認真對待他提議的修訂。“他會聽取我的點評,他會做細微的改動,但仍然保持文章原貌。”芬尼告訴我,“當我看見最終被一本期刊接受的稿子,我說:‘拿掉我的名字,我對這文章不滿意。干脆拿掉我的名字。’”從那時起,兩人的關系呈現冷漠、疏遠的樣子。
一些人認為人類世如今是地質時序表的正式部分,在芬尼開始收到那些人的意見后,他決定仔細地審視下人類世概念。他越看就越不喜歡這個概念。“如果你有意,你能從中得出‘全球巨變’議題,但作為地質學家,我們用巖石來做研究,你知道吧?”他告訴我。對芬尼而言,從20世紀50年代起積累的“地層內容”量微不足道。地質學家習慣于用數英寸深的地層來做研究,芬尼認為,假定人類的影響總有一天會在巖石中辨認得出是種極端的猜測。隨著人類世工作組獲得大好勢頭,他逐漸擔心ICS會被迫發布一份本質上與推動地層學關系不大、與政治關系更大的聲明。
地質學圈里圈外的學者都注意到人類世概念的政治含義。在《自然之后》(After Nature)一書中,法學教授杰迪代亞·珀迪(Jedediah Purdy)寫道,使用“人類世”這個術語來形容諸多人類引發的地質與生態變化是“一種將它們合并到一種形勢中、收攏到一個名字下的做法”。在珀迪看來,“人類世”企圖干的事正是“環境”概念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干成的那些事。它是實用主義的做法,是一種先命名問題,再開始解決步驟的方法。
然而,假如一個術語變得過于寬泛,它的含義就可能變得含糊不清,沒有用處。“存在一種想要用大寫字母和正式定義來表達的沖動,只為了讓它們看上去像經過精心組織,于是你能把它們放到架子上,它們就會發揮作用。”弗吉尼亞大學榮休教授比爾·拉迪曼(Bill Ruddiman)說道。拉迪曼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地質學家,寫過反對人類世的地層學定義的論文。他反對的理由是任何單一起始日期毫無意義,因為人類已經逐步改造地球有至少5萬年之久。“工作組企圖說出的內容是,1950年以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前人類世,那太荒謬了。”他這么告訴我。
拉迪曼的主張獲得廣泛支持,甚至得到了工作組若干成員的支持。吉伯德告訴我,他一開始對人類世持著“不表態立場”,但近來他已經決定,判斷人類世是不是新的地質世為時尚早。“作為地質學家,我們習慣了向后望。”他說道,“我們眼下經歷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它們有多重大的意義。人類世顯得很重要,但如果我們過了200到300年,甚至可能是2 000到3 000年后,我們那時在未來向后望,說‘是的,那是正確的事’,那樣就容易了好多。”
然而,對于工作組的大多數成員來說,人類世的地層證據十分有說服力。“我們意識到,人類世在某種層面上不合乎地質學的本質,在另一種層面上又不合乎其他科學門類、考古學和人類學的本質。”扎拉謝維奇告訴我,“我們嘗試坦誠地處理他們的主張。假如他們要發布一些我們不可能忽略的東西,那么我們會舉起雙手,說:‘行啊,那是對人類世的致命一擊。但我們尚未見識過。”
美因茨會議結束后的次日,工作組的一小批成員在火車總站碰頭,搭乘火車去法蘭克福機場。火車離開美因茨市時跨過萊茵河,那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河水顏色像溫熱的茶水。建筑物變得越來越稀疏,讓路給平整的土地,高壓電線塔和電纜貫穿其中。
盡管討論、研究和爭論了許多年,在會議之后事態已經明朗,人類世工作組距離提交建議書給ICS仍然有好遠的路要走。扎拉謝維奇最喜歡的笑話是說,地質學家“在地質時間內工作”,而這個笑話開始讓他笑不出來。修訂時序表的建議書需要有證據,而證據的形式是從地下提取到的沉積物巖心。在巖心內必須有重大環境改變的清楚跡象,由地層中的一種化學物質或生物微量元素來標識出,由此作為實實在在的證據表明一個時間單位的終止和另一個時間單位的開始。(這種標志物常常被稱為“金釘子”,它所致敬的對象是1869年美國中部兩條火車鐵道交會、形成橫貫大陸鐵路時,連接兩條鐵道的儀式上用的金道釘。)
巖心的提取和分析過程要耗費數年光陰,花費數十萬英鎊。盡管申請了撥款,團隊在那個時候仍然拿不出那么大筆錢。他們在火車上討論了問題所在。“乞求,借錢,盜款。那是工作組的箴言。”扎拉謝維奇略為苦澀地說道。
不過,在會議之后的那個月里,他們的運氣改變了。首先,他們收到一筆來源出人意料的80萬歐元的資助,出資方名叫世界文化宮,是一家位于柏林的國資文化機構,多年以來一直在舉辦人類世主題的展覽。這筆資金最終允許團隊開始巖心提取工作,將建議書推進到理論討論環節之外,進入更具實踐性的搜集證據階段。
接著在4月下旬,團隊決定舉行一次投票,一勞永逸地確定起始日期的事。工作組成員有一個月時間來投票;要讓投票有約束力的話,需要有至少60%的壓倒性多數投票。5月21日宣布的結果很明確。29名團隊成員(占比88%)投票支持將人類世起點定在20世紀中期。對于扎拉謝維奇來說,這是前進的一步。“我們現在將做的事就是技術工作了。我們現在已經超越了那個籠統的、幾乎屬于存在論的難題——人類世是不是地質學概念?”當我打電話給他時,他如此說。盡管仍然還要進行ICS的重要投票,但他感到樂觀。
在美因茨,當火車駛入機場后,團隊起步走向出發區。在滾輪式行李箱和匆匆走來走去的人們的嘈雜聲中,一個聲音突然喊道:“化石!”扎拉謝維奇沖向一邊,目光鎖定在锃亮的石灰巖地板上。“那是化石,這些是貝殼化石。“他一邊說,一邊指向看起來像深色劃痕的地方。一個呈現馬蹄鐵形,另一個像叉骨。扎拉謝維奇辨認出它們是厚殼蛤(rudists)一類在白堊紀(存在恐龍的最后一個紀)中繁衍興旺的軟體動物。厚殼蛤類是吃苦耐勞的物種,是它們所處時代的主要暗礁建造者。一條厚殼蛤類建起的暗礁長度能達到像從墨西哥到加拿大的北美海岸線那么長。

巴西中西部地區
這些存在于石灰巖板中的厚殼蛤類被從地里挖出,運輸到千里之外。注視著它們,想到它們會在機場地面找到歸宿有多么不可思議,感覺很奇怪。我們腳下的厚殼蛤類在6 600萬年前就已滅絕,在同一個大滅絕事件中,恐龍也被從地球上徹底抹去。科學家一般相信,是墨西哥尤卡坦地區遭受的小行星撞擊讓地球進入氣候不穩定的新階段,許多物種在那期間消亡。地質學家能從巖石中薄薄的一層銥里看到撞擊的那一刻,銥這種金屬在地球的含量非常低,很可能是由小行星帶到地球,再分散到全世界(當時巖石粉末形成的煙云遮擋了太陽)。對于地層學家來說,這層銥構成了白堊紀和古近紀之間的“金釘子”。
既然現在工作組已經大致決定好人類世在何時開始,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從我們的時代中選擇“金釘子”。他們尚未做出選擇,正在評估從塑料微粒到重金屬和飛灰 的各種候選對象。就算是這樣,一個最多人偏愛的選擇已經脫穎而出,那就是從1945年美軍三位一體核試驗開始的核武器使用導致的放射性落塵。從實用主義的地層學角度觀察,沒有哪種標志物像它那么明顯,沒有那種標志物比它更具全球同步性。從20世紀50年代早期起,這種由人類最黑暗的自我毀滅沖動帶來的紀念物已經落定在地球表面,就像海綿蛋糕上的糖霜那樣。繪制在圖表上時,那時候的放射性落塵像爆炸一樣躍起。扎拉謝維奇已經開始習慣稱呼它為“炸彈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