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帥 付蕾

“沒興趣”“沒意思”“爸爸媽媽都不怎么管我,都不愛我……”寫信的人,是正在讀初一的小女孩小雪。她是一名留守兒童。
這個場景,劉思杰并不陌生。這個湖南理工大學的大一學生,在6年前,也是一名像小雪一樣的留守兒童。
就像現在的小雪一樣,她把很多永遠無法講出口的孤單都寫在紙上,然后寄給遠方的“小露姐姐”。小露姐姐是一個叫“藍信封留守兒童關愛中心”公益組織的志愿者,通過與結對的留守兒童相互通信的方式,給予對方精神上的陪伴和互動,讓這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能得到心靈上的慰藉。
去年,劉思杰也成為這樣一名公益志愿者。據統計,在過去11年時間里,“藍信封”幫助了1.3萬名來自廣東、湖南、河南、四川等地的留守兒童,“通信大使”們寄出了超過15萬封書信。
初一那年,劉思杰的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劉思杰只在紙上寫了一句話:“像我這樣的人不配有理想。”從小,劉思杰便和爺爺奶奶生活在湖南省常德市漢壽縣的鄉下,父母在廣州打工,一年之中只有春節才會回來一次。
每年春節結束,是劉思杰最痛苦的時刻。父母要啟程離開了,她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似乎有很多的情緒在心里糾結,但又開不了口。爺爺奶奶會照顧她和弟弟穿衣吃飯,但年邁的他們也很少能洞察到劉思杰的情緒變化。
家人都不知道,那段時間劉思杰正遭到同學們的孤立。還有學習成績,她的數學比較差,又沒有條件去報補習班,成績怎么都提不上去。父母對她學習上的期望很高,希望她能穩定在班里的一二名。但對劉思杰來說,這是個難以實現的目標。
長期的分離就像一堵墻。爸爸打來電話時,劉思杰也不愿談論這些事情,覺得“不好意思”,時常是短短幾分鐘就結束了通話。劉思杰找不到一個情緒的出口,她不知道能找誰聊天,也不知道該怎么解決眼前這些“天大”的事情,她只是變得越來越沉默和自卑。
當藍信封的公益項目來到學校時,13歲的劉思杰迫切地希望“與一個哥哥姐姐交流,給自己一個方向。”信紙的另一邊是正讀大二的小露,第一次回信,劉思杰就稱呼她為姐姐,并把心里苦惱的“秘密”都寫在了紙上。對劉思杰而言,把這些寫在紙上,寄出去,情緒就會好轉不少。
回信中,小露告訴她要珍惜朋友,如果是自己的錯,一定要主動去承認。“她說自己小時候也會遇到這樣的情況,讓我不要害怕。”按照小露的指導,劉思杰主動和班上的同學溝通,關系漸漸緩和。通信持續了一年多,直到小露去國外做了交換生,她們才斷了聯系。
上大學之后,劉思杰又在朋友圈里看到藍信封招志愿者的消息,立刻報了名。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她曾經從小露那里得到很多幫助,然后又變成了她的角色。
藍信封的創始人周文華也曾長期和父母分離,他生長在廣東省中山市的鄉下,從初中開始便一個人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讀書。一年四季中,他只有寒暑假才能短暫和父母待在一起。
11年前,12歲的安徽留守兒童章楊宇在村祠堂后的一間小屋中自殺身亡。在此之前,他親了親陪伴自己的爺爺,還寫下了一封遺書。那天是父母離開老家的第10天,章楊宇在遺書中寫道:“你們每次離開我都很傷心,這也是我自殺的原因……”
彼時,周文華還是中山大學研二的一名學生,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周文華喜歡給以前的同學或者遠方的筆友寫信,把內心的情緒都寫在紙上。他想到,比起支教或者物質上的幫助,通信的方式能長期地關心一個孩子,也給他們一個訴說的渠道。
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組成了公益項目團隊,來到湖南省常德市漢壽縣幫扶。在那里,周文華看到有很多孩子會給父母寫信,聊他們的生活,也聊他們的思念,但這些信都藏在枕頭下面,不好意思寄出。
在校內的一個公益創意大賽上,周文華提出了藍信封項目。他想通過信封搭建橋梁,讓大小朋友在“同一片藍天下,共同成長”。他們在高校內召集大學生志愿者作為“通信大使”,與留守兒童結為“對子”,結對的孩子和志愿者一個月寫一封信,約定寫一年。
在一對一書信活動實施之前,藍信封行動的成員會先到項目地考察留守兒童現狀,招募寫信的孩子。最初的幾年,沒有資源、沒有名氣,周文華便和一些活躍的校內志愿者拿著中山大學校團委的推薦信去廣東、湖南一些留守兒童較多的鄉村,找學校談。很多學校完全不相信這群來歷不明的年輕人,周文華他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去學校,反復跟他們講述藍信封到底是在做什么。
周文華說,開始的時候,他們常常被懷疑是搞傳銷的,被人查身份證、拍照報警幾乎是家常便飯。他們只好穿統一的服裝,帶上孩子學校的證明,并和班主任老師約定好,隨時求助。在他們的不懈努力下,藍信封的模式也固定了下來。他們會在高校招募核心志愿者來對接鄉下的學校,對通信的留守兒童進行家訪,并在全國高校招募通信大使。而這些大使則會與留守兒童配對并寫信,但他們不會上門,也極少見面。
與留守兒童接觸越多,藍信封越發現外界有一種誤讀,似乎留守兒童最大的標簽就是貧窮。周文華認為,“留守兒童”與其他孩子的不同之處在于父母不在身邊,缺乏關愛,這才是他們主要的困境。而家庭特別貧困的狀況,他們也遇到過,但是比例并不高。
周文華發現,與父母長期分離后,孩子會出現兩種心理。或者認為父母完全不在意他們,于是心理上越來越擺出一副對外界不在意的樣子;要么就是過分在意,把父母的缺席當成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提都不能提。
曾經有一個孩子,學習成績突然越來越差,志愿者們從信件中發現,只有在他生病或者成績不好的時候,遠方打工的父母才會頻繁聯系他。原來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去吸引注意力。
一位叫小宇的孩子,父親離世,母親改嫁,從12歲開始,他便擔起了照顧弟弟和整個家庭的重擔。在外人的眼中,小宇是一個奇怪的“壞孩子”。他毆打弟弟,和媽媽打電話時異常暴躁,甚至得了胃病都不想去治。但在與志愿者的信里,他一邊抱怨媽媽不愛自己,只愛弟弟,一邊又流露出對媽媽的渴望。他用對家人暴躁的方式來爭取關愛,而胃病則是他換取關愛的唯一籌碼。“我根本就不想好!好了就沒有人再管我了!”
也會有寫信難以解決的問題。有時孩子們會在信中提到自殺或者死亡,通信大使上報后,周文華會邀請資深的心理專家和通信大使一起分析,信件就是最重要的材料。如果情況確實緊急,他們會立刻聯系學校和老師。
2012年,周文華辭去了環保公司的研究員工作,正式把藍信封注冊成為了公益組織。隨著互聯網大潮的來臨,他們也把通信大使的報名改到了線上。周文華發現,在網絡時代,報名的人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暴漲。2018年,報名的人數達3萬人,也不再局限于大學生群體。“有很多人會對互聯網倦怠,原始的文字溝通始終是有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