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水記

車承金

小時候，家鄉(xiāng)人吃水，要到水井區(qū)域挑水。工具是一根柔韌的榆木水扁擔(dān)，還有兩只淡黑色的鐵皮水桶。

我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一家化肥廠做臨時工，距家二十多里路。父親吃住在廠里，每周回家一次。走時，父親把水缸挑滿水，再去挑一次，兩只水桶也是滿滿的，這樣存下一缸兩桶水，夏天能用三四天，冬天能用四五天。不足的部分，我就承擔(dān)起來。

水井，是一眼老井，離家二百多米。井深不到四米，直徑一米五左右。幾代人吃的都是這眼井里的水。砌井的石頭被歲月腐蝕得參差不平，井壁井沿長滿了墨綠色的青苔。

第一次去挑水，母親在做早飯。她叮囑我不要逞強，挑半桶水。我答應(yīng)著，拿起水扁擔(dān)往肩上一放，兩手拿著水扁擔(dān)鉤鉤起兩個水桶，向外走去。站在井臺向井里望，井水如一面鏡子，上面有我清晰的身影。水桶入井的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看著容易做起來難——平時看大人們挑水，水桶入井，輕輕一擺一拉，桶口傾斜向下一倒，水就滿了。再一提，微蹲，把右手小臂放到水扁擔(dān)下做支點，左手向下一壓扁擔(dān)，起身，一桶水就穩(wěn)穩(wěn)落在井臺上。我按此招式如法炮制，卻不靈驗。水桶在井里像個不倒翁，東斜西歪，就是不倒，不進(jìn)水。

折騰半天，我已滿頭大汗，也沒能把這個“不倒翁”弄滿。不知啥時候來的三大爺說，要會使巧勁。三大爺接過我手中的水扁擔(dān)說，水扁擔(dān)往外擺，然后猛地往回一拉，這是個寸勁，桶倒水滿，就上提，提早了水桶不滿，提晚了水桶容易落鉤，要掌握好火候。沒想到同樣是一擺一拉一提，里面卻包含這么多技巧。

挑水，最難的是冬季。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水桶從井里提到井臺上，避免不了灑落些水，滴水成冰。挑水的人又多，嚴(yán)重時在井邊形成“冰山”，冰滑難行。我每次挑水邁上井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注意力高度集中，挑起水桶，兩腳一點一點地小幅向前滑行。即便這樣小心謹(jǐn)慎，也有摔倒的時候。有一次，我挑起水桶，發(fā)現(xiàn)后腳被冰給“粘”住了，一用力，前腳一滑，摔倒在冰上，水灑了，桶滾出很遠(yuǎn)，棉鞋棉褲濕透了。那天我在家圍著火盆烤了半天棉鞋棉褲。

還有雨天。那時雨水多，特別是七八月連雨天，動輒一下就是五六天，都是泥土路，房舍依山而建，水井在低處，泥濘路滑，行走都難，再加上肩上的一擔(dān)水，稍不注意就會滑倒。每年雨季都會有因挑水而摔倒的人，輕則一屁股泥，重則有骨折的。那時，我常想，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有一眼井該多好啊，吃水不用出家門。井邊也不會出現(xiàn)“冰山”，冬天和雨天，不用擔(dān)心路滑摔著碰著。

在村西頭住著一戶孫姓人家，是從沈陽來的。一家四口人，父母和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比我小一歲。一天，男孩說，我們在沈陽吃自來水，不用到井里挑水。我問他，啥是自來水？他說，就是水管通到屋里，用水時，一擰開關(guān)水就流出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自來水”這個詞，比我原來想的院子里有一眼水井的愿望還要美好。回家后，我向母親說了自來水的事。母親說，還有這樣的好事？吃水不用挑，連屋都不用出，一擰開關(guān)就有水吃？我說，是真的。母親說，咱們啥時候能吃上自來水就好了。吃上自來水，成為母親和村里人的一大心愿。

1978年，村里有人家安了壓水井。那時物資匱乏，買東西憑票。這家主人在縣物資局買了一根直徑一寸二的鋼管，又用廢棄的汽車缸套做個壓井頭，這是全村第一口壓水井。兩手一提一壓，循環(huán)往復(fù)，水就源源不斷流出來。在隨后的幾年里，壓水井如雨后春筍般在各家各戶院子里生長起來。

我家的壓水井是1979年打的。有了壓水井，夏天用水現(xiàn)用現(xiàn)壓，炎熱的暑天，壓一瓢水，喝兩口，一個字，爽。水方便了，墻角下的花也艷了，園子里的青菜一片翠綠。但到冬天，井頭井管里的水傍晚前必須放掉，放水時把鐵鉤伸進(jìn)井頭里活塞下，使勁地往上拉，聽到滋滋的聲音，等聲音沒了、水也放沒了。不放水，或放不凈，井頭井管就會被凍裂。

記得有一天特別冷，母親讓我給壓井放水。我有事著急出去，就把放水的事忘了，想起來已是晚上十點多，到外一看，井已經(jīng)被凍上了。母親在井周圍放些高粱殼和干樹葉，點燃，煙熏火燎。母親和我忙活了兩個多小時，才把井頭井管里的冰烤化。冬天，井頭井管凍裂的事村里每年都會發(fā)生。

后來，水位下降，人們就重新打井，井越打越深。壓水井是靠活塞移動，上提下壓，水在氣壓作用下上升抽出來的。井太深，壓水費力，引水更費力。有時用盡半桶水，也沒把水引上來。有一次，不上水，我就握著壓井把子不停地上提下壓，井管吸力越來越大，井把子難以控制，如脫韁的野馬，猛力彈起，直沖我下巴而來，所幸躲閃及時并未受傷。此后，我再也不敢與壓水井較勁。

2010年，村里在河邊打了一眼六七十米的深井，又在后山上修建水塔，自來水管道通到各家各戶，擰開閥門，就有清澈甘甜的水從水龍頭嘩嘩流出。壓水井宣告挑水吃時代的結(jié)束，而自來水則宣告壓水井吃水時代的結(jié)束。村里人圓了吃自來水的夢，也徹底告別吃水難。

那天，母親在電話中說：咱村和城里人一樣，也吃上了自來水，那水清涼干凈，可甜了！話語中洋溢著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