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懷不上孩子,丈夫和婆婆便背地里上演了一出借腹生子的大戲,悲催的妻子實在不能忍受渣男丈夫的蔑視和侮辱,憤然離婚。然而,分手后女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場生死大戲跟著上演……
向春天把一根驗孕棒放進尿杯里,頗有信心地等待,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對照區依然是一塊白板。
她將驗孕棒擱在窗臺上,然后拿起掃把去掃地,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也許過一會兒,那根紅線會顯現出來。這次月經推遲八天了,應該是有戲的。掃完主臥和客臥,她想去窗臺看一下,但怕破壞某種正在醞釀的驚喜,強忍住了。便掃小客臥,小客臥里沒放家具,當初裝修時就想好了,是要做兒童房的,放個卡通的高低床和一個帶寫字桌的小立柜,式樣都在家具城看好了,只等懷上后找熟人做B超,鑒定是男是女,就好決定是買藍色的一套,還是粉色的一套。一晃,在這屋里住了五六年了,她的肚子一直空蕩蕩的。她一般不進這個小房間,但這次她進去了,一掃帚壓著一掃帚掃,掃得很細致,似帶著某種虔誠的祈禱。掃完后,帶上門,走去客廳的窗臺上又撿起那根驗孕棒,黯然地將其丟進了垃圾桶里,然后將撮箕里打掃出來的渣滓倒掉。
她跌坐在沙發上,像一只遍體鱗傷的獸,奄奄一息。
手機在置物架上振動起來,她動也不動,此刻她不想跟房門外的世界有半點聯系,這個惡毒的世界。可手機一直響。她起身去拿手機,是老公馮奇的。他第一句話便是,來了沒?你身上來了沒?
他的關切令她無端惱火,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淡然回道,沒有。
電話那頭一時沒了聲,好半天才哼了一下,那種希望落空的情緒,從手機那頭排山倒海撲了過來,她一陣懊惱,又一陣愧疚。結婚十年,他們太想要個孩子了。
你有什么事?看他半天不掛,她問道。
這個周末我媽生日,我們要回去。老公的語氣很平淡,聽得出對回老家一事的興致并不高。他說,哎,就是提醒你一下,看要置辦什么東西。
我知道了。她對此的興致更不高。但婆婆六十大壽,是必須要回的。
放下電話,她覺得身體像是綁了塊石頭,沉重得連氣都出不勻了。
公婆在老家鎮上經營一家雜貨店,有二十多年了,前幾年改成了超市,生意還不錯。在鎮上臨主街的地方并排起了兩棟三層樓房,一棟居家,一棟門面帶庫房,有一輛國產的長城越野車和兩輛面包車,兼做送貨和送客的生意。兩老在鎮上算個角色。她思量半天,想不出買什么。這么多年了,公婆已經不在乎他們回家是不是兩手空空。去年春節的時候,他們提了兩盒燕窩。婆婆說,不要瞎花錢,你們只要爭氣,我寧可割股給你們吃。啥叫爭氣,他們都懂,可……這世上事,哪怕是上九天攬月,都可以實現,唯他們要孩子這事,真他媽的難,無論使多少力,花多少錢都不管用。這事又不能托關系走門路。
在商場轉了一圈,她決定給婆婆買個包,蔻馳的殺手包,六千來塊左右。售貨小妹帶著白手套將包遞給她,說這是新出的貼花工藝,全球限量發行,一上柜就有好多人搶呢。這些年給婆婆的禮物一次比一次貴,這些錢花得也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不花她就覺得有虧欠。細想想,到底她虧欠婆婆什么呢?又不是她不愿意生孩子,為要孩子,她算是吃遍了苦頭。
五年前婆婆攛掇她辭了職,說是怕她工作壓力大,讓她好好調養身心。這五年時間里,她比上班更忙了,每天早出晚歸,輾轉于各大醫院的婦科,排長隊掛專家號,身體淪為醫療器械的試驗場。她每月月經大多都是按點來,不痛經不脹乳。先是看西醫,查了激素,每項指標正常,又查排卵,情況也良好,醫生懷疑是輸卵管堵塞,先做通液又做碘油造影,躺在手術臺上,疼得汗毛倒豎,可最終結果顯示雙側輸卵管是通暢的。折騰了一年多,醫生又開始懷疑她老公,她老公早就檢查過,是沒有問題的,為了讓醫生信,她老公只得又檢查了一遍,結果還是沒有問題。那就做試管吧,打了一個多月的促排卵針,取了十多枚卵子,卻只成功配出四個,分兩次種植,兩次都生化妊娠。醫生總算是沒轍了,跟她說,人類可查明的不孕因素只有百分之六十,還有百分之四十是查不出來的。她睜大眼睛問,那查不出來的是什么呢?醫生也恍惚,說,也許是環境、氣候、飲食、情緒,說不清,說不清的。
剛開始她是怕自己有問題,最后她反倒羨慕起那些有病的夫妻,有病才能對癥治療,病去好孕自然來,只有他們這沒病的,看似有千條路,卻只能等待奇跡的出現。西醫看完又看中醫,遍訪各大婦科圣手,調經活血,疏肝理氣,溫中助孕的丸、膏、湯吃得都可以填山造海了,那種苦藥一天三次,隔三岔五還配合艾灸、走罐、針砭,日子只有苦與疼。好事多磨。她安慰著自己,一朝好孕,這些苦楚便也值了。可啥時才算完啊,她有時恨不得有個醫生跟她下個“死刑”,她也就此消停。沒有撞到南墻,便只有一直走下去……
婆婆的家在下面縣城的小鎮里,車程三個小時,雖說路途不遠,交通也便利,但往來并不勤。也好,像他們這種狀態,婆媳楚河漢界,互不干涉內政,才能和平共處。
馮奇一進電梯就繃著一張臉,像是有人前世欠了他的賬。她上車帶車門“砰”的一聲響,似令他的情緒找到了發泄的出口,眉頭一皺,說,你輕些,打劫吧,一天到晚像個山大王,哪里還有個女人的樣子。
你有病吧。她自然被懟出一盆火。
我是有病,絕癥,你滿意了吧。馮奇有點耍無賴。
她氣得眼睛里要蹦出火星子了。本想順他的話接道,是的是的,我成天就盼著你死呢。但想著車出庫了,跟司機賭氣是不妥的。她心里也知曉他這番無名火大部分不是沖著她,而是這次回老家要面對那么些三大姑六大姨,多少讓人感到壓力山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她體諒他,便故意朝他臉上瞧了瞧,笑了笑說,什么絕癥,不就是懶癌嗎?
看她軟了下來,他也溫吞了,說,你呢,你沒病?
她長嘆一口氣,說,有啊,眼瞎啊。
他兀自也笑了一下。導航已經啟動,一路指導著向左向右。她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便想人這一輩子不過是兩條路,赴生或赴死,卻也弄得那么花里胡哨,著急忙慌的。
車里開了冷氣,有些涼沁,他把對著她的空調葉片朝上一推,又將搭在自己椅背上的一件襯衣扯下遞給她,說,把腿蓋上。
他總是不經意生出一些小殷勤來溫暖她的心意。剛想著自己三十多歲了,還需要裝傻買乖的讓婚姻長治久安,正替自己感到些無趣,這一下子便煙消云散了。婚姻嘛,各自都有犧牲,各自都有獲取。她總是癱瘓在他這種微小的周到上,以為他全身心都系在她身上的,一種身為女人的小甜蜜會偷偷在心里升起。
上了高速后,他問她,東西帶了吧?
你真是愛操心。她略帶嘲諷,但也如實回答,說,帶了,給你媽買了個包,六千多塊,不知道你媽喜歡不喜歡。
喜歡不喜歡,也就是個心意。又說,我想了一下,那個包你自己留著用,樣式不喜歡拿著發票去換。媽這次是整生,還是給錢好一些。
那就禮物和錢一起給唄。她懂他的意思。這次跟平時不一樣,他媽的六十大壽禮金是要寫在賬上的,禮物再貴但不能入賬,不入賬,外人就不知道。與父母之間還要講究這番虛面,便覺得好笑。做兒子的孝敬爹媽本是應該的,給錢給物都是憑著自己的良心,難道這也要做給外人看嗎?但他老公說,不一樣,外人看了光彩,爸媽才倍兒有面兒,爸媽有了面兒,那這份孝心才算到了位。
你呀,孫悟空的那三根毫毛一定是粘到你身上了,猴精猴精的。她打趣他,又問,那你這次準備上多少禮金呢?
你說呢?他反過來問她,似乎在征詢她的意見。
她說,一萬?兩萬?哎,上多少,總不是隨你。錢都是你管著的。
馮奇便沒有再答話,似不愿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說,那個包你還是自己留著吧,這些年你總覺得看病吃藥花錢才是正道,對自己的吃穿也不在意,成天拎個布袋子,知道的呢是說你圖方便,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討米要飯的呢。
她笑笑,領了他的一番心意。結婚這么多年了,也正是這樣的溫情才讓她在求子之路上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氣。她常想,如果他對她心生倦意,對她倒是種解脫,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隨他與人佳偶天成,繁衍生息。兩人鬧別扭的時候,她也曾狠口提過離婚,話在喉嚨里時,覺得自己剛強如鐵,話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脆弱如紙,眼淚跟牽了線似的在雙頰流成渠。霎時間,感情泥沙俱下,沉渣翻騰,兩人朝夕相處的日子,有如蓮心拌蜜糖,苦里裹著甜,想要脫去這苦,便要舍下這甜。合是一點一點交融的,連著筋接著骨,離卻要驟然分割,快刀暫亂麻,還未付諸行動,便提前感知到了疼痛。
他上前要來撕碎她的嘴巴,“叫你離婚,離婚!”他的手勁很大,弄疼了她。但這疼卻令她安心。他是惱怒她對感情的涼薄,對婚姻的不珍惜才如此的。他們是發過誓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后來幾次沖突,她也有一兩次提過離婚,每次她都得到了強有力的肉體懲罰。后來他們約定以后誰提離婚,誰凈身出戶。白紙黑字,各自還摁了手印。這份霸道的約定讓她感覺終身有了靠,他們的婚姻將有如革命真理顛撲不破。四五年了,他們再怎么吵架、冷戰,咬牙切齒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勁頭了,卻都沒有誰去碰那兩個字。她這才在心里悄悄打量那份合約,當初到底是建了一座城堡,還是一座牢籠。也許他們都害怕凈身出戶這四個字吧。她終于清楚,婚姻哪里全是感情,更關乎財產。定下合約那年,他們在省城已經掙下了兩套房,一輛車,當然他父母幫襯了不少,后來又添了一大一小兩個商鋪和一套房,如今兩套房子的貸款已還完,租金加上工資,小家庭開始略有盈余,但具體余多少,他沒細說,她也沒追問。她從不管錢,家里一應開銷都是他在打理,出于信任,她也從不審計他的賬目,他是商家子弟,精于算計,她自知在理財投資上不如他,這些年也多虧了他,盤進盤出的,家里的日子也算過得去。也正因如此,久無子嗣才有如麥芒在背。
車剛進鎮子,就看見兩條主街豎了充氣拱門,拉了恭賀壽喜的橫幅,街上兩排瘦骨嶙峋的樟樹也都掛上了紅綢。屋前搭的架棚伸到了大馬路上。棚子外還架了一排禮炮。請了一班廚子,五只大鐵桶制成的簡易灶正烈火烹油,地上幾個大鐵盆一溜擺開,盛著宰殺好的甲魚、基圍蝦、鮑魚、鱔段、雞塊、肘子等大葷。一旁的蒸柜白氣騰騰,三十張圓桌鋪著紅色薄膜,等候布席。天陰,還不算太熱,人都聚集在棚子四周,吵吵嚷嚷的。場面很是土豪。
“砰砰砰”三聲炮響,開席了。婆婆穿著一身花,大朵大朵的紅黃牡丹,花團錦簇,面白骨瘦,襯得耳上金圈黃亮亮的。一張四方桌,桌上三只白盤盛著桃、蘋果、香蕉,子侄晚輩挨個在桌前蒲團上跪拜。婆婆樂得合不攏嘴,輪到他們夫妻了,磕頭作揖,她說,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算了吧,福啊壽啊,都是虛的,沒什么意思。婆婆回道。
她起身,瞥見婆婆雖然嘴角含著笑,但那笑不是從心里發出的,只是一種顧大體的禮節。她敏感心細,琢磨著她那句話,似也包含著一些別的意思,但也開導著自己,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春天,你還是老樣子,結婚那一天是什么樣子,到現在還是什么樣子。憑著記憶和感覺她在人堆里辨認七大姑八大姨。說話的大約是婆婆的姊妹。
哎,姨,也老了,對著鏡子細看,眼角也有皺紋啦。她覺得這大概是夸她年輕,便自謙起來。
這孩子,在我們面前說自己老,那我們還咋活啊。姨們笑呵呵的。
她知自己失了禮數,好在不甚緊要,便也跟著笑笑。
春天今年應該也有三十三了。他們結婚那天好像是昨兒的事,一晃,十年了,跟他們同一年結婚的堂兄,孩子都上了學。這個姨大約只是單純地想感嘆一下光陰,但話落地,卻沒人接茬,大家面上表情都澀澀的。怕那姨尷尬,春天只得連聲應著,是啊是啊。她想皆是自己沒有孩子的緣故,旁人在她面前說話都有三分顧忌。
家常拉得拘手拘腳的,她便退出人群,到樓上臥室里去尋清凈,沒想到間間房里都是一桌牌,自己臥室竟是兩桌麻將,其中一桌馮奇在場,吆五喝六正打得歡暢。她只得再次退出。窩在客廳的沙發上,同孩子們一道看《超級飛俠》,可她一坐下,孩子們都不盯電視了,都盯著她。我頭上長角了嗎?她問。沒有長角,阿姨你喜歡樂迪還是小艾?她被問得一頭霧水,不知如何作答,便也盯著他們看,那一雙雙黑眼睛如點了漆一般,當真比什么都好看,看得她心里一片感傷。
晚上,鬧哄哄的一天總算消停了。幾個頂首的親戚家離得遠,要留下過夜,吃過晚飯,公婆就安排他們上了牌桌。她早就發現此地牌風興盛,連小孩都會打。她從不會這個,哪怕她有一個好賭的父親。因此在親友中顯得各色。馮奇在屋里看牌,看牌也能看得兩眼生根。她無聊得很,便把他強拉到樓下超市,想拿些洗漱用品。看店的是個妹子,叫小年,看到他們過來,立刻堆出許多笑意。她也沖小年笑,近了才發現,人家的笑臉只沖著馮奇,壓根兒就沒朝她看。她懊惱剛才那一笑自作多情。
小年熱情地跟她老公打招呼,一口一個馮大哥地叫著。她本也挺喜歡這個小妹,聽說還是馮家拐彎抹角的親戚,二十五六的年紀,唇紅齒白,有幾分俏。因小時坐摩托車,從坡上摔下來,腳踝粉碎性骨折,跟腱也斷裂了,家里不舍得花錢手術,保守治療沒恢復好,腿腳上落下殘疾,走路一跛一跛的,便再俏也打了些折扣。她也曾隱隱約約聽親戚說過,說小年跟馮奇是很好的伢兒朋友,話說得很隱晦,大抵是他們倆小時有過朦朦朧朧的感情,現在大了人們便偶爾當笑話說一下。有一次馮奇曬書,她在一口樟木箱子里翻出幾封小年的信,才知道青春期的小年對馮奇哥是有一番美好幻想的。她捏著信笑呵呵地念,親愛的馮大哥,聽說你考取了重點大學,我激動得好幾晚上都沒睡著覺,我真心為你感到高興……馮奇立刻變了臉,一把搶了過去, “唰唰唰”把那幾封舊信全給撕碎了,丟進了垃圾桶,說,你滿意了吧。看他這樣,她止住了笑也住了嘴,心里替那幾封字跡娟秀的信件惋惜。
后來聽說小年出門打過幾年工,但都做不長久。自婆婆的百貨店改成超市后,她就來這里幫忙了。公婆說她很勤快,對老兩口的日常生活也多有照顧。因了這些,他們待她也很親切。她雖不常回婆家,但每次回,也都會給小年捎個隨手禮,或衣服或鞋子,慰她看店和照顧老人的辛苦,也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歉意。但今天小年對他們夫妻倆這一熱一冷的待遇,令向春天心里很是不爽。她說,小年,你眼里只看得見哥哥,看不見嫂子啊。
哦,嫂子好。
她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討得這句問好,像打發叫花子似的,真是自討沒趣。再看自己老公跟她有說有笑的,兩人不知怎么聊起當地一種叫鍋巴糖的吃食,應是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的小吃,現在沒人耐煩做,絕跡了。兩人口味一致,都無比深情地懷念兒時的美食,慨嘆如今的日子總少了些滋味。看他們聊得如此情投意合,她心里那口氣就更盛了。她站在貨架邊上,不停地問馮奇,你拖鞋穿多少碼的?牙刷,牙刷要哪個牌子?毛巾,毛巾?最后馮奇煩了,說,我穿多大碼的拖鞋你不知道嗎?牙刷毛巾什么牌子的,有什么要緊,又刷不死人。
你什么態度?我好心好意為你選東西,你倒如此不耐煩。像是我壞了你什么好事似的?向春天也莫名氣大。
嗨,你有毛病是吧?馮奇盯著她,覺得她的舉止莫名其妙。
小年看兩人懟上了,趕緊把馮奇推到收銀臺的座椅上,說,大哥,你少說兩句吧。今天是我姨六十大壽,別破壞氣氛。又說,拖鞋、毛巾和牙刷是吧,我來拿我來拿。春天看丈夫聲不作氣不出,完全一副聽人擺布的樣子,心里便生刺。她狠狠瞪了老公一眼。這個男人有時心細如發,看她要喝水便幫她擰蓋子,出個門總要多帶件衣服預備著給她加冷加熱,可此時他竟不知道她已受到了這位跛腳女人刻意的敷衍和怠慢,不知道她內心的苦悶,還當著外人的面跟她耍態度。既然情緒已經到這兒了,小性子也只有繼續耍下去。她將選好的毛巾和拖鞋摔在貨架上,說,真是丑人多作怪,什么東西!然后轉身離去。話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失了體面和風度,說到底,她在那個小丫頭面前也算是半個老板,再怎么氣不平,應該要把大面子顧到。她踏出店門的那瞬間已經后悔了,可也沒有辦法挽回了。轉念一想,一個看店的小妹,給她點顏色瞧瞧又如何,給人打工,哪能硬不受點冤枉氣?
小鎮的夜晚幽深冷清,街道兩旁的路燈泥漿一樣渾濁。因為空曠,一點點噪音有如針尖,分外刺耳。她還沒進門就聽到麻將激烈碰撞的嘩嘩聲,也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味。她暫不想進那個烏煙瘴氣的空間,便在街道上散漫走著。陌生的小鎮,陌生的路人,陌生的樹木,陌生的貓狗,這陌生反倒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她已好久沒這樣散步了,在武漢的城里,她每天泡藥煎藥喝藥,沒那個時間也沒那個心情,回娘家,不光左鄰右舍對你知根知底,方圓十幾里,你無論往那條路走,都能碰見熟人,他們總是熱心地關心你的事業感情和家庭,總要問候你的老公和孩子,尤其是孩子,是他們對成婚女子最關切的話題,在他們看來,一個女人成了婚,能及時地坐喜添生,這婚和這個女子的人生才算穩當了,若不這樣,那一切都還懸著呢。她就是那種一直都懸著的女人。近兩年她一般也不回娘家,有事回了,也是待在屋里把門窗關得緊緊的,別說散步了,連在屋里說話都盡量輕聲些。那些問候無論是出于善意的還是無意的,都一樣令她心煩。
抬頭看,滿天星,那晶瑩清冷的微光,在她視線所及的上空有序鋪開,這種廣袤令她自感渺小。她邊走邊思索,人活著是為了什么?結婚成家又是為了什么?婚姻里,情投意合與繁衍子嗣哪個更重要?她所認識的人里,有恩愛夫妻因為沒孩子而離婚的,也有因為有孩子而散伙的,有沒孩子兩人過了一輩子的,也有在不斷生育中結下生死仇恨的。 世上有千百樣色的人,便有千百樣色的婚姻,但大多數還是夫妻倆守著孩子平淡安穩過一生的。總的來說,孩子是婚姻中重要的一環,有了這一環,婚姻的程序才能全部啟動,并按部就班,有節奏有秩序地進行下去。這樣一想,她便進一步覺得一個女人降臨在這世上,干一番偉大事業以期萬古流芳暫且不論,但生養孕育讓種族綿延不絕,一定是上帝賦予的第一使命。能生養的女人天生就帶著榮光;孩子才是一個女人的生命之根。她審視著自身的殘缺,不覺更加氣短心虛。往后若求子不得,這漫長的一生不過是浮萍如寄。這一瞬,她希望真的能斗轉星移,把她這灰暗的一生頃刻埋葬。
她看了看手機,從超市出來已經有四十分鐘了,老公沒有來一個信息,他難道還在超市里與那個鍋巴糖小妹聊著少年情懷?難道是回家了但并沒發現她不在家?也許他發現了只是他不想理她。他難道不擔心妻子對這兒人生地不熟會有什么閃失?也許他還巴不得她有閃失呢。她的一大堆猜測令她心生恨意。一個細致人的粗心是帶有心機的。她近來總是能敏銳地感知他隱秘的惡毒。她時常問自己,這段婚姻里,當初的那份愛還剩下多少,可能已捉襟見肘了吧?
即使沒有臺階下,她也不得不往回走,不能為賭一口氣讓自己露宿街頭吧。電話總算響了,是婆婆打來的,問她在哪兒,要她趕緊回家,有要緊事。她說好的媽。
超市的兩扇卷閘門已落下。住屋里麻將散了,但那股污糟的氣息還在穿堂繞梁。好在二樓的客廳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所有擺設都各就各位了。這一層屬于他們的婚房。地板是實木的,四壁都貼了碎花壁紙,真皮沙發,壁爐式樣的電視背景墻,銅皮貼角的家具、藤蔓纏繞的地毯、條紋窗簾,有模有樣的美式田園風。他們結婚在這里擺過酒,當時她娘家親戚來了,樓上樓下看完后,都悄悄跟她送恭賀,說她命好,找到這樣的婆家,又會掙錢又會用錢,把房子裝修得這么好,像大城市里高檔小區的樣板間呢。家具家電都是當年的時興款,連床上用品都是真絲的,絲毫沒有糊弄她的意思,這婚結得都成了娘家那邊親戚選女婿的榜樣了。婆家的周到和隆重讓她在娘家人面前掙足了面子,可這份隆重也給了她一絲壓力。她明白中國的嫁娶隱含著某種投資的意向。投資就會算計收益。公婆花大價錢娶兒媳婦,是希望未來能收益血脈延續、情感關照、病床伺候、養老送終和建設一個和睦家庭。這里面血脈延續是最重要的。這份體面是投之以桃,期待著她日后的報之以李。可這么多年了,她的“李”尚無結果。
客廳里沙發三人座上坐著她老公和她老公的姨媽舅媽,單人座上坐著一位老阿姨,滿頭白發,是個生面孔。老公問她去哪兒了?她心里還有氣,便沒理。叫了聲姨媽舅媽,就坐在貴妃榻上。婆婆說,這是磚橋洞那邊的一位能干人,是叫馮奇專門開車去接來的,姓龔,你叫龔媽。
龔媽好。她跟龔媽微微笑了笑。她知道這地方的能干人是什么意思。能掐會算、神神鬼鬼之人,或神婆或巫醫。不過,聽說老公接人去了,心里的氣稍稍消了些,他不是故意要晾著她,而是有事。
龔媽倒是直爽,無須寒暄和迂回,從單人座起身,徑直坐到了向春天旁邊,將她一雙手從腿上提了起來,說,姑娘是雙冷手。又將她的十個手指頭逐一看過,又摸了她兩只耳朵,然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她婆婆和舅媽姨媽齊聲問道,怎樣呢?龔媽說,姑娘是走水路投的胎。向春天一雙眼珠子頓時一彈,說,嗯?龔媽說,我講話直,你莫怪,姑娘你前世是淹死的。
啊!向春天耳朵一炸,驚得一時無話。只瞪大一雙眼睛看著周圍一干人等。她老公低頭扒拉著手機,一點都不關心這位他親自接來的能干人在講什么,她婆婆和兩位親戚直定定地看著她,像是今朝才認識她似的。這種無稽之談令她很窩火。溺水而死的前世,聽著并不光彩,上輩子過得竟然要尋短見,不得善終,罪孽深重,這輩子難道就得此報應?她雖然不信這些,想必老公也不會信,可不代表婆婆心里不會有疙瘩。她再看這個滿臉皺紋滿頭白發的龔姓老婦,只覺得她面目可憎。
那有什么方法可解呢?婆婆試探著問。
我等會兒畫道符,燒了沖水給姑娘喝,然后明天凌晨四點,不等太陽出來,朝東南方燒點黃表紙,這事也就化了。我這里再配上幾服藥,吃上幾個月,我保準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只要應了您的話,好處自然是少不了的,到時請您坐上席。婆婆邊說邊呵呵,她慣會做人,尤其是在生客面前,那種生意人的精明,圓滑又周到,她是信還是不信,你探不到底。
忽然主臥的門打開了,小年一跛一跛地從里面走了出來。向春天又是一驚,問,你在這兒做什么?
小年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對她責問的語氣不滿,沒答話。婆婆替她答了,說,她跟著馮奇一起去接的人,龔師傅跟她是一個村的,她熟路。
原來她跟他一起去辦的事,想必她坐的是副駕駛,坐在親親的馮大哥的旁邊,繼續談笑風生吧。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回婆家,跟小年打頭回照面便心生厭惡,以前看小年帶個敗相,覺得人很老實。如今不知是自己多心還是警覺到了什么,總覺得這女子心思未必單純,還為她接來這么個惡心的老婦人。她推測,這老女人八成還是小年推薦的,說不定還很沾親帶故呢。這個裝可憐的跛子,城府深著呢。她叫著她的名字問她,小年,我不是問你去接人還是接鬼,我是問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上廁所。小年坦然地回答她。反襯得向春天小題大做。
不是有客衛嗎?
堵了。
她一點都不覺得這是個事。向春天本來就不待見她,看她這個無所謂的態度更氣了。便追問道,那一樓三樓的客衛都堵了嗎?
我把龔姨媽接到后,送上了樓,就想上個廁所,我憋一路了,這里客衛堵了,我嫌爬上爬下不方便,就在大哥的房里上了。我不曉得在你這里還是個罪過。
呵呵,聽聽,她不說你們的房里,撇下她,只說大哥的房里。向春天的心里一陣冷笑。這個可惡的跛女人,故意綿里藏針刺她呢。還罪過一詞都用上了。向春天的臟腑里早已鼓擂三通,準備萬箭齊發了,但一看客廳的氣氛有些微妙,雖說她們都在各干各的事,忙著找墨,找黃表紙,找毛筆和打火機,但向春天能感覺出她們對小年的憐憫。風向和氣候不對,她也不敢將矛盾激化,以防人心盡失。迅速調整了一下心理,不冷不熱地說,小年,不是什么事都能就方便的,你看你為了拉個方便屎,耳朵里便要多聽這幾句話,劃算嗎?有些圖方便的盤算千萬不要打,一個子兒撥錯了,一輩子的賬就都糊涂了。
小年終于紅了臉,別過身子,不再作聲,默了一會兒,便一瘸一瘸下樓去了,她的房在樓下一間暗室里,與超市相連,方便她看店。打壓了小年,向春天心里也并未舒展多少。在她曲折綿延的心頭,小年算不得一根蔥。使她不得開心顏的是她自己,自己的命。
龔老婦的符水已經沖好了,近乎白色的灰燼融在水里沒有想象中那般骯臟,但還是本能的抗拒。婆婆和兩個親戚都要她喝下,那姓龔的更是一直在催促。她看了看老公,老公在手機上下圍棋,正為吃下對方一個子兒在動腦筋。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她心里罵道。婆婆推了她老公一把,說,馮奇,叫你老婆快喝下,你晚上還要送龔師傅回去呢,別耽誤人家時間。
老公說,快喝吧,我小時發高燒也喝過,你放心,喝不死人。
不喝,似乎收不了場。這種情景下,沒法去跟她們辯論科學與迷信。這些年來,她除了求醫問藥,有時候,也求佛問道,聽說哪兒寺廟的送子觀音靈驗,不也跑去磕頭跪拜么。可在她看來,這與喝符水是不一樣的,前者是一種精神的慰藉與寄托,而這純屬愚昧。不過她還是仰頭喝下了,喝了,各自心里都痛快;不喝,明里暗里硝煙彌漫,豈不是更愚昧。
龔老婦臨走時,婆婆塞了個紅包,向春天估計是一千。一個前世的結局加一道符水,就讓精明的婆婆花了一千,看來婆婆對馮家香火一事已然急得如狗,到了胡亂跳墻的地步了。
車子響,她在樓上看著,以為她老公會邀請她一同去送送那個該死的老巫婆,但老公沒有。老公邀請了,她也會拒絕,雖然都是不去,可邀請了不去和沒邀請不去,心理感受上是不一樣的。婆婆在底下喊著,小年,小年,快陪你馮大哥再跑一趟!很快小年就出來了,居然穿著一身睡衣,斜巾吊角的,居然真的拉開了副駕駛的門鉆進去了。
當車輪滾動時,向春天突然鼻子一酸,拋下一串熱淚。
睡到半夜,她感到一陣腹痛,懷疑是那碗符水的問題。她搖醒老公,老公迷迷糊糊,很不耐煩,翻身坐在床上,身體泰山不動,嘴巴倒像放炮仗,說,一天到晚就你事多,這深更半夜的,我又不是醫生,有什么辦法?又不會痛死,就不能忍忍。發現你現在是心眼越來越小,性子倒是越來越嬌。
她無話可說。剛才只是肚子痛,如今更兼得心痛。這是當年說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一輩子拿她當寶的男人?如今在自己脆弱無助時,不僅不伸援手,反而還要踹上幾腳。她總想弄明白,到底是那時她眼睛瞎了,還是今時這個人變了。腹痛時而尖銳時而松緩。她去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想著小年也在上面坐過,心里總有些別扭。她尋常倒也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別人讓她一寸,她要回敬別人一丈。她哪里是這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饒的呢。她內心再怎么波瀾壯闊,但面上總還是遮得住,可這一次怎么就弄得失了分寸,平白地跟一個沒讀過幾句書的鄉下女子置氣,如此的沒出息,自己都覺得丟人現眼。不光這,還有那碗符水想著也讓人氣惱,好歹自己也是受過高等教育,正經大學畢業,有知識有文化的現代女性,竟也喝了下去。事后她真的覺得自己那些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她向來也是眼睛里容不得半顆沙子的強勢之人,可因這不孕之癥,人前自矮,硬把自己弄成了遇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寬宏大量之人。
上了個廁所,腹痛有所緩解。上床時,老公給她遞了杯熱水。她推開了,這種虛情假意讓人作嘔。老公說,喝,犟什么犟。然后將杯子送到她嘴邊,給她灌了一口,是蜂蜜水。好歹他為自己下床勞動了一番,她便見好就收地領了他的情,喝下了。她不想鬧僵,再弄個冷戰,好長時間互不理睬,那樣的日子讓人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她過夠了。
這一杯蜂蜜水似乎安慰了她各種的委屈,最后在疲倦中睡去,一夜無話。
次日晨起床,她感覺嗓子像飛了根雞毛,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毛刺刺的不舒服。這是要感冒的前兆。早餐時,她要馮奇等會兒陪她去鎮上買點藥。婆婆說她屋里有現成的連花清瘟膠囊,要去拿時,剛好外面有人喊送貨,就忙生意去了。她便自己去拿,藥就在床頭柜上,但挨著床頭柜有個五斗柜,上面攤著一灑金大紅的冊子,很是打眼,瞧了瞧,是人情簿。她沒打算看,公婆的東西亂翻總是不好,但又覺得看看也無妨,畢竟是一家人。老公馮奇的名字寫在第一頁第一排,禮金是三萬。她心里的彈簧一彈,又把后面的零仔細數了數,是四個。她預想的是一萬,可他私自添了兩倍,跟她竟沒通個氣,而且名字也就只寫了他一人,按禮他們夫妻倆的名字都要寫。合上人情簿,她的心情霎時烏云滾滾,但她強忍著,沒有發作。計劃是吃了早飯就返程,臨別之時,在婆家放個起身炮,等同于自掘墳墓。可她再看老公時,橫豎都覺得扎心了。老公找她講話,她愛理不理。他媽做的壇子菜,味道不錯,他問她要不要帶一點,她在衛生間擦香香,裝著沒聽見。這些小殷勤有什么用,當初就是被這樣的小伎倆給害了,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37度男,溫暖而實在,現在看來,不過是金玉其外的障眼法。
跟你說話呢,你怎么不理?以后又來嚼我,說我這沒給你帶,那沒給你帶,說我自私自利,只顧著自己。她老公堵在衛生間門口。
她沒好氣地說,你愛帶不帶。
我大早上的又招你惹你了,成天擺一張臭臉,前世欠你的?
前世?呵呵。她一聲冷笑。想起昨天那老巫婆說她上輩子是投水死的。說,如果今世的夫妻真的是上輩子的冤家,那你就是欠我的。然后她關上衛生間的門并反鎖。她突然感覺到了下體的一股熱流,脫下褲子一看,果真是身上來了。那幾滴暗紅色的血,如一柄刺刀槍,絞殺了她最后的一絲光亮。她垂頭喪氣地打開洗漱臺的柜臺,取出衛生巾墊上。
他媽的,老子真是自作自受,勞錢勞力的,給自己請了尊活祖宗。老公在外面罵罵咧咧。他一定以為她的鎖門是厭惡他的表達。厭惡當然是不假,可鎖門卻不是針對他。但她懶得解釋,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場小小的誤會澄清不澄清又有什么。
總算還是客客氣氣,有說有笑地跟公婆道了別,各自帶著演技,在大街上給左鄰右舍演了個上慈下孝,家和萬事興的即興片段。小年穿著一套水紅色的針織裙,捧個碗坐在超市門口的條椅上,嘴里含著飯,說,哥,一路順風哦,沒事就常回來玩,大姨跟姨爹嘴上不說,心里可掛念你呢。她老公點點頭,笑了笑,說,好好,家里家外還要多麻煩你呢。小年說,嗨,自家人,客氣啥。
向春天上車時,抽出幾片濕紙巾,將副駕駛的皮椅上上下下擦了個遍,然后窩成一團,當著小年面,重重扔進了路邊垃圾桶。小年看見了卻當沒看見似的,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嫌棄和輕賤。她忽然覺得,這個鄉下女人好高的道行。她也算是回來過幾次,怎么以前倒沒發現她有如此的手段,這一次,她竟如此直白地表達了對自己的不喜歡,是誰在背后給了她膽子,還是她自個兒妄生野心?又想,自古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們成婚已久,卻子嗣高懸,不就是顆有裂縫的蛋嗎?
他誠摯地說,領養,我考慮過,可細想想,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我父母也不同意,他們說我又不是不能生,結婚不是為了養別人的孩子,而是為了延續自己的香火。他停頓了一番,將她擱在桌上的手撿起握住,像當初表白時那樣深情款款,說,春天,這些年來,你為求子所受的苦楚,我感同身受,每次下班回來,還沒進單元門,就能聞到一股酸苦酸苦的藥湯味,那味兒光聞著就讓人難受,想象你每天每餐都要咕嚕咕嚕喝上一碗,就覺得那是一種刑罰,我雖然嘴上不說,可我心里替你感到痛苦。還有你隔三岔五起早去醫院排隊掛專家號,大冬天的,凌晨四五點就要起床,趕第一班公交過長江去漢口,然后在醫院門口,在寒風凜冽中,苦苦等到八點半人家開門,然后排隊搶掛專家號,如果搶不到,這一次早床和幾個小時的等待就全白費了。還有你兩次試管打的針,一盒一盒的,那么多藥水,都要按時注射到你身體里,我有時也在替你想,這樣的一場受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完成得了。這些年,我們雖然有磕磕絆絆,有口角之爭,自我跟你在一起,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愛我,但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不愛我,你就不會有勇氣去吞下那些苦藥,就不會去承受那些疼到流淚的針頭。我欠你的。自我跟你結婚起,便從未想過要結束我們的婚姻,如果這件事你不同意,我寧可不要孩子,我也不會跟你離婚,然后去娶別的女人,因為這是兩件不一樣的事。我和你結婚,是我愛你,所以想和你擁有一個孩子,而我同別人結婚,只是為了要個孩子,那不是結婚,那是傳種。你明白嗎?
他的眼里再次飽含著熱淚。她也再次為之動容。細想想,眼前這個男人從認識他那天起,已為她流過多次眼淚。她答應做他女朋友那會兒,他流過淚;初夜那晚見到床單上她的落紅,他流過淚;畢業后他送她上火車分別時,他流過淚;結婚那天看她穿著婚紗被她弟弟背下樓時,他流過淚;有幾次他們吵架,看著她哭時,他也流過淚;她兩次試管生化,做清宮手術,當醫生把她從手術室推出來時,他流過淚。正是這些柔軟的眼淚,讓她感知到他對她忠心耿耿的愛意,讓她為他一次次生出上刀山下火海的決心。就如此時,在他們的愛即將崩塌時,他再次用這些滾燙的眼淚,構筑起她對他的依偎和愛戀。他這么愛她,她怎么舍得拒絕他,讓他終身抱憾呢,婚姻是兩口子的江湖,除了愛和忠誠還需要些義氣與成全。
行吧,既然小年心甘情愿。只是丑話說在前頭,將來出了什么問題,或是拿孩子來訛人,來要挾我,侵犯我,我是不會答應的。
他把她的手一緊,說,所以我們更要夫妻同心,一起面對將來可能要出現的各種問題。
她心里一時充滿一種不可言說的復雜情緒,為試探到了丈夫對她的愛意而感到慰藉,但也替鄭小年感到些許悲哀,給人生孩子,還被人防著,一種同為女人的兔死狐悲之情。而且她一時也疑惑,能同意自己的丈夫跟別的女人發生關系,這究竟是因為深愛著才成全,還是因為不愛了才放手。
有人替她生育,她便再也不用往醫院跑了,藥也可以不用吃了,也不用再為顧忌藥效而禁各種各樣的嘴。辣的麻的鹵的炸的,寒的涼的冰的燙的,火鍋、飲料、燒烤、海鮮、啤酒,她可以盡情吃喝。以前總擔心化妝品的鉛汞傷害胎兒,擦臉的都是簡簡單單的,如今她也不用理會了。她還特意去理發店做了頭發,大波浪卷,趕時髦將頭發染成了奶茶灰。她像是被解放的母獸,卸下千斤重擔。她再也不要喝那種苦湯藥了,這輩子聞都不想再聞。在解脫的日子里,回想過去挨過的苦,就覺得驚悚、恐怖,那一口一口的苦水,那一針一針的疼痛,還有冰冷器械穿過身體的那種被撕裂的痛楚,自己是怎么挨過的。那一次一次脫下褲子,躺在窄窄的床上,叉開腿將自己的私密部位暴露給蠟像般的婦科醫生,她就覺得自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這是一種不能言說的羞恥。她想,她已經嘗遍了生而為女人的各種疼痛和屈辱。如果此生她要是得了大病,絕不會讓醫生和那些冰冷的醫療器械在她身體里去治療。踐踏尊嚴的茍活還不如體面地死去。
她開始重新制作簡歷,尋找工作,賺不賺錢無所謂,關鍵給自己找份事做。在一種有秩序的忙碌中強硬自己的筋骨。雖然婚姻暫時固若城池,但也要隨時為有朝一日的分崩離析作好準備。不知道為什么,她對她的婚姻總是這么悲觀。雖然馮奇時不時就將自己的心剖開給她看一下,可她還是有這樣的想法。
挑個周末,她特地回了趟娘家。她嫁人那年,弟弟正讀高三,馮家的那筆彩禮錢像一場及時雨,弟弟的大學上得順理成章,不用勤工儉學也不用節衣縮食,每個月的生活費也比她那時要寬裕。弟弟大學畢業,在縣城實驗中學當老師,娶了媳婦,早已跟爹媽另起爐灶單過了。她有時候覺得,她娘家靠的是那筆八萬塊的彩禮錢改換門庭的,貧寒之家的女兒,一出生肩上就有一副擔子。
你回來了,怎么不預先打個電話。她媽媽給她沏茶,還切了兩個橙子,特意用白白的瓷盤裝了放在她面前。這種講究讓她覺得她像是一位重要的客人。她環顧四周,房子年前翻新過,換了幾件家具,但簡陋的氣息還是一如從前。她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十幾年,卻并不是她的家。她出嫁后,她曾經的床鋪都拆了。不給出了門子的閨女設房,是當地的風俗,說是怕對娘家不吉利,特別是娘家有兄弟的。每次回來,如果是夫妻倆就得在外面住酒店,如果是她自己,便在沙發上湊合。
爸呢?她問。
你爸在街上棋牌室玩呢。
玩了一輩子了。她心里苦澀地一笑,讀書那會兒,幾次被學校趕回來拿錢,她都是在街上牌桌上找到她爸的,逢到贏了,爸會把所有的錢都給她,若是輸了就會把所有的火氣撒向她。她爸在大街上追著她罵的情景,她永遠都記得。她有時候想,家窮是有道理的,一個目光短淺的媽,一個胸無志向的爹,不窮天理難容。
晚上, 一家人在飯桌上倒是聚齊了。爸媽弟弟,弟媳沒來,沒來更好,來了還不好說話。飯間,她跟他們說了代孕這事,這是大事,肯定是要向娘家交底的。
只要他不跟你離婚,只是借個肚子傳個香火,我認為這沒什么。她爸首先表態,點了根煙,又繼續說,我自己也是有兒子的,兒子也成了家,我們接個兒媳婦進門,為的就是添人進口。
弟弟是去年結的婚,一年多了,弟媳的肚子也還沒有動靜,她爸媽也是為這事很憂心,弟媳不怎么上這兒來很大原因也在此。她忽然問她爸,爸,如果您兒媳跟我一樣的情況,您會怎么辦?
他爸吸了一口煙,看了一眼兒子,說,我能怎么辦?一輩只能管一輩,總不是要看你弟弟怎么辦?他如果覺得自己有責任為向家傳個后,他自然會想辦法。她爸又看了看她,說,這是在屋里,我也不瞞著你講,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還真是命好,遇到了個好婆家,還能有耐心一等等八九年,末了,也沒讓你給人騰位子,這不錯了。
我跟你爸是一個觀點。她媽也開口說話了,說,只要馮奇沒說跟你離婚,你怕啥,他跟別的女人生個孩子,孩子還管你叫媽,你日后若有造化,能自己生當然好,沒有這個造化,就當這是你親生的,反正從小也是你帶大的,你年紀大了,也指望得上。
你們就這么怕我離婚嗎?只要馮家不跟我提離婚,就是對我天大的恩情。這么多年來,不是我不想要孩子,可你們就覺得這是我的錯,是我的罪過,這種情緒傳染給我,讓我也覺得時時對不起公婆、對不起馮家。可是你們女兒的痛苦你們又能體會幾分?向春天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平時積累的一些小委屈和對娘家的不滿瞬間匯聚起來,音量也壯大了。她說,你們害怕我離婚,跟馮奇不跟我提離婚,都不是出于對我的愛,你們都有自己的算盤。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不跟我離婚,無非是因為離婚有成本,跟我離了婚,他再娶又要成本,里外里加起來,不是一筆小數目。但是有個現成的女人愿意跟他生孩子,他當然會選擇成本支出少的。他出錢出得少,問題也解決了,他當然愿意。而你們呢,你們從來就沒有把我當你們的孩子,我不過是你們生養的一個貨物,你們不希望退貨,給你們添麻煩。
春天,你也不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們當父母的是沒多少文化,也沒多少見識,但我們也是望你好。你以前抱怨我們,說我們重男輕女,這個我們也承認,但也沒辦法,我們就這么個老傳統思想。女兒終歸是別人家的人。我也是女人,女人能生不想生那另說,但想生不能生,這確實是個敗著,我們在你婆家面前直不起腰,那確實直不起腰,人家當初彩禮錢茶錢改口費啥都沒少,敲鑼打鼓把你娶進門,這么多年,你肚子魚不動水不跳,你要我們拿什么在你婆家面前硬氣?老話就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人家沒休掉你,可不就是對你的恩情嗎?人家不跟你離婚,你說人家算計也好,精明也好,不是為著你是為著錢也好,可你真離了婚,又有多好的日子等著你呢?你自己又不能生,離了,第一,無非你自己單身一輩子。第二,再走一步,也不過是給人當后媽。我告訴你,后媽這碗飯越發難吃。
她現在終于知道自己為何活得這么了無生趣了,她時不時的消極悲觀情緒,時不時的自卑,都跟自己的父母有關。他們總把她的出路想得很逼仄,在他們的眼里,她的前方是刀山火海,是絕壁是懸崖是深淵。他們那種對生命的精打細算,不走一點冤枉路的謀算心態,令她的人生沒有風景和光芒,沒有雨露和花開,只有活著。她看著在灶臺邊抽煙的爸爸,看著收拾碗筷的媽媽,看著低頭抹手機的弟弟,看著光線昏暗的屋子,她忽然感到一陣寒冷,也感到一種絕望。
天黑了,街道上霓虹閃爍。她爸捏著個茶杯出去了,媽坐在沙發上不多會兒響起了鼾聲。弟說,姐,我們出去走一下吧。姐弟倆便出去了,時值夏天,到處都是燒烤攤,一盆一盆的油燜大蝦當街叫賣,半天空里全是一股椒油麻辣味兒。雖是才丟了筷子,但弟弟非要請她吃一頓,她嘴饞家鄉的味道,就找了一家略微干凈的坐了下來。弟弟要了幾瓶啤酒,他話少,一個勁讓她多吃菜,吃蝦。她說,你也吃,別總給我夾。弟弟最后還是說了話,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都說娘家是出嫁女兒的靠山,可咱們這家,你也靠不住。你說的這個事我也說不出蠻大的道理,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各自也都有各自的苦衷。但有一句話,當初是我背你出的門,如果你心里不痛快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去把你背回來。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我絕不會讓你餓肚子。
她笑了笑,提起瓶子跟弟弟碰了碰,仰頭喝了一大口,抹抹嘴,到底還是沒忍住,眼眶一熱,兩行淚水滾滾而下。
第二天吃過早飯她就走了。坐在開往省城的大巴上,她還是琢磨起了父母說的話。他們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人生的每一步從眼見的這一方天地出發,減少折騰和損耗來考慮,力求以最少的犧牲獲取生活的最大資源,現實也是一種生活態度。人生苦短,經得起幾次沉浮呢。從前她對娘家多有怨恨,可昨晚弟弟那番話,也把這怨氣平了一大半。她回家來,哪里是要來聽人跟她講人生道理呢,她要的是她在乎的人對她的愛和包容,那才是活著的滋味和念想。
下午到家,一推門竟發現婆婆坐在沙發上。她驚訝地叫了一聲“媽”,然后裝作內急的樣子跑向衛生間,掏出手機翻看,并沒有人跟她說這事。她在微信里問馮奇,怎么回事?馮奇說他媽是臨時起意的,他也是剛知道。雖然表面上她沒有流露出什么,給婆婆拿吃的喝的,但心里還是不爽快的。
看情勢,婆婆一定是有重要講話要發表。左不過是把之前她老公說的那件事,雙方都放在臺面上講明吧,她猜。
不多會兒,老公到屋了。婆婆像是等不及了,兒子屁股剛挨到板凳,她就開始清嗓子。她說,無用的話,我不多說,今天我到你們這兒來,不為別的,是為生人大事來的。想必春天也知道我們的想法,前因后果不緊啰唆。我前天帶著小年去了香港,小年在香港醫院驗了血,確定是懷上了,而且懷的是男孩。按照當初說好的,我已經叫你們爸給小年爹媽送了三萬塊錢過去了,余下的九萬塊分兩次付,懷身大肚付三萬,孩子落地付清,這場事也就全部了了。對外只說孩子是你們從外面抱來的,你們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管你們叫爸媽。跟小年就再沒關系了。這也是事先就同小年和她父母說好的,今兒再同你們交代一次,現在有反悔的,趁早說出來。生人不是兒戲,今日各人把各人的疙瘩拴好,若以后再弄話來講,我是不認賬的。
向春天心里像是被炮打過一般,五臟六腑炸裂成了碎片。馮奇之前跟她說的時候就是先斬后奏。她還沒有給題目呢,人家肚里的文章都已經做好了。他們從來都沒有把她當人。婆婆那番話看似是說給他們兩人聽的,可實際是說給她聽的,是在敲打她,是在挽她的結頭堵她的心思,不許她鬧騰。說是反悔還來得及,屁話!都驗出是男孩了,還挽回?這是個節骨眼,她要是有不同意見,那她就是馮家的千古罪人,往后余生可就只有暴風雪了。
我?春天本能地推卻,說,媽,我也在上班呢。
婆婆一下惱了,說,剛剛你們都說知道事情的輕重,讓我放心,現在提到要照顧了,就不樂意,難道要我守在這里?我倒是樂意,可我這一下子也在鎮子里消失了,這事兒不就露餡了。
媽,媽,您別急,春天她也沒有說不照顧,她說上班,也是實情,就算她要照顧,也不是說今天答應了,明天就可以過來,她還得給單位說一聲,一般是提前一個月交辭職報告,您不能開口說風,閉口就要雨啊。
婆婆看了一眼兒子,又呵呵笑了一聲。那眼神那笑,含著諸多板眼與意思。覺得兒子寵妻?兒大不由娘?春天一時也猜不透。不過老公這半天的表現,她還是感激的,沒讓她觸礁,沒讓她擱淺。人都是好換好。她當然也不想讓丈夫在夾縫中做人。便也隨著老公說,是的媽,您別急,容我幾天時間。
現在左鄰右舍知道小年出來打工了。再過三四個月孩子出生了,我們就可以對外面說你們托人抱養了一個。我今天還得連夜趕回去,明天還有很多事。但這里必須要留個人在,大奇,小年什么情況你最清楚,身邊可不能斷人,你們自己商量。婆婆一貫強勢,她說完就帶著小年回臥室了。沙發上她和馮奇你看我,我看你。
她自是不想留在這里,但讓老公留在這里,她又不情愿。她說,要不我們倆今晚就都在這里吧。過了今晚再說。
馮奇木呆呆地點頭。
打發走了婆婆,安置好了小年,他們在另一房里睡下,開空調才發現空調被租戶弄壞了,房間冷冰冰的,被子也不夠湊,睡到半夜,實在抗不過,便挪到客廳,一個睡沙發,一個打地鋪,柜機打到強勁制熱三十度才漸漸止住顫抖。
馮大哥,你們干嗎呢,叮鈴咣當的。冷不丁小年從臥房里出來了,站在電視機柜旁邊看著他們。
哎,小年,你快回去睡吧,穿這么單薄,小心著涼。馮奇說著就要上前去扶。
不用的,馮大哥。小年反倒還走到沙發這里來了。說,孕婦怕熱呢。再說這兒開著空調。
來,你要不想回臥室,就先把這被子披上。馮奇給她披上被子,說,小年,我正在跟你嫂子商量照顧你的問題,這兩天吧,我就留在這里,剛好空調也壞了,買啊裝的,估計也要花兩三天時間,你嫂子向來畏寒,沒空調她受不住,再一個,你嫂子又要辭職,等你嫂子那邊弄好了,就讓你嫂子過來,你看可以不?
馮大哥,你把我想得太嬌氣了,現在離臨盆還差得遠呢,不用每天二十四小時守著我的,你每天正常上班,下班了過來陪著我就好了。我還可以給你洗衣做飯,做你最喜歡吃的臘肉燉甲魚,每次我做這個,大姨都說,要是你在,肯定得把鍋都舔了,呵呵。小年自顧自地說,笑得兩眼都瞇成一條縫了。馮奇也只有賠著笑。她說,等我到了走不動道的那一天再說吧。
向春天清楚小年的意思,人家壓根兒就不希望她來照顧,人家只想跟馮大哥守在一塊兒。看得出小年對這個鄰家大哥的感情從未變過,青春年少萌出的情感依然還是那么真摯。借肚子的事,雖說有利益報酬,可若沒這片癡心怕也難。也許馮家利用的就是她這份真情。不過誰利用誰也不好說,看如今這架勢,人家也想趁著這個肚子來平地起高樓呢。
馮奇負責任地把小年送回了房間,過了約摸五六分鐘才出來。
這不知去向的五六分鐘在向春天的腦海里展開了豐富想象,畢竟他們是有過肉體之實的,馮奇對小年難道就沒有一點留戀?雖然馮奇多次跟她表明,他跟小年思想上懸殊很大,不可能有什么真情真愛,但小年愛不愛他,他阻止不了,那是人家的權利。男人的愛和性真的可以分割得這么利索?如果不是,那他們這算什么?如舊時門庭,自己是正妻,她是小妾?聽著外面汽車跑過,因修路臨時鋪的鋼板時不時就發出“砰砰砰”的聲音,外面是攀星登月急匆匆的中國速度,可他們卻在這家具家電智能化的屋子里過著封建時代腐朽沒落的生活。這樣一想,她就覺得一切都很惡心了。說到底,她鄭小年跟馮奇懷的孩子,關自個兒什么事,自己在這里面又算個什么東西。
她自是不愿意伺候小年的,小年有這樣的想法,剛好解了圍。勉強撐到六點鐘,天際有了一絲絲白光,她就起床走了。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考慮要不要辭職。當初找這份工作也是找了很久,她沒有年齡優勢,學歷也就普通本科,這是她職場生存的短板,能找到這家公司,并能留下來,實在是走了狗屎運。公司有央企背景,后勁足,前景也不錯,自己在這里干了半年,五險一金和帶薪年假都有,上下級關系處得也還融洽,業務流程也都熟悉得差不多了,她不想輕易辭去這份工作。她心里清楚,這份工作于她而言,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了。
拖了有大半個月,馮奇天天催著她辭職。他上班在水果湖路,住中南路的家里上下班只需一刻鐘,住光谷開車得五十分鐘,如果遇到大堵,那就得一個多小時。她能想象馮奇這樣的路怒,每次上下班對他都猶如一場刑罰。他說他已是焦頭爛額,可她何嘗又不是呢。
在猶疑不定的搖擺中,她總是一遍又一遍追問人生的意義,思索現代婚姻的價值。她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像個現代女性,胸無定骨,缺少主見,沒有智慧、沒有勇氣,也沒有見識。一味地忍讓、妥協、屈服、后退,爛泥一樣的扶不上墻,從不敢面對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只會違心的遷就。就因為無法生育,這些年她活得謹小慎微,活得自卑壓抑,以致忘記了自己是個七情六欲都很正常的女性。
坐在陽光穿透玻璃的格子間里,她的心思一團亂麻,辭職報告寫了刪刪了寫,最終也沒能發出去。她好不容易擺脫慵懶、綿軟、內心無底、空洞麻木的生活,不想再回到由四面墻壁圍成的圈里,在鍋邊灶臺交代完自己逼仄的一生。她不想不想。陽光擁著她,像一個溫暖的懷抱,看著光柱里密集翻騰的塵埃,她覺得自己連一顆塵埃都不如,那細小的肉眼看不見的顆粒,都有前赴后繼蓬勃飽滿的生命姿態,自己呢,卻在光陰的指縫里一天天枯萎。
手機短促地一響,是95588發來的一條短信,自己的工商銀行工資卡到賬三萬八千塊錢。她眼睛陡然一亮,又將后面的零仔細數了數,確實是三萬八千塊,沒錯。括號的備注是季度獎金加出差補助。這筆錢令她眼前一亮,精神為之一振。這錢有如太陽,給了她力量,也給了她一線光明,未來和遠方,是可以期許的。她慶幸自己那封辭職報告沒有發到主管的郵箱。
下班后,她去了一趟光谷,探探情況。想著小年是有孕之身,她特地在小區門口的水果店買了一盒車厘子。她敲門,里面傳來小年的聲音,說,來了,知道你又沒帶鑰匙。開門看是她,表情頓然失望。
你怎么來了?小年把著門問。
我來看看你。向春天回答。才二十多天沒見,小年的肚子明顯大了,面孔也像是換了一副,眼瞼下長出了一塊一塊的黑斑。她托著腰,一瘸一瘸地走到沙發上坐下。她緊跟其后,看她走路一瘸一搖的笨重樣子,生怕有個閃失。小年將兩條腿擱在茶幾上。她說,我和馮大哥在這里住得很好,你不需要掛念的。瞥見小年兩條腿和兩只腳都腫了,這孕懷得辛苦,向春天不知為何對她生出一絲憐憫,并沒有計較她嘴上刺人的勁兒。
春天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去醫院做產檢?
小年說,大姨說不用做,產檢B超什么的,做多了,對孩子不好,有輻射。
看小年把馮奇媽媽的話當圣旨一樣,她便不再多說什么,徑直到廚房,將那盒車厘子用鹽水洗干凈,端出來遞給她,說,吃點水果吧,聽說孕婦都很喜歡吃,而且吃了對孩子也好。
小年拿了一顆,欲吃,又遲疑了一下,問,你不會害我吧?
向春天驀地一笑,說,你宮斗劇看多了吧?放心吃吧,小主。
小年竟也呵呵一笑。笑得明眸善睞,一點都不像是個心機女。一副沉浸在愛情中的甜蜜模樣。小年吃了幾顆車厘子,抬眼看看墻上的鐘,說,哎呀,快六點了,我得要燒飯了,你不知道馮大哥從小胃不好,餓不得。
小年說完便朝向春天臉上看去,起先的表情像是自己未經思考,說錯了,可隨后又暗自得意,覺得自己的冒犯是某種高明的手段。
向春天一怔,說,嗯,我跟你馮大哥生活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聽說他胃不好。頓了頓,說,你呀,還早著呢,實不用這么著急忙慌的。要知道這世上的好飯都不怕晚。她起身,從冰箱一側的掛鉤上取下圍裙,系上,對后面呆呆愣愣的小年說,今天這頓飯,我來做,哪能勞累有孕的人。她打開冰箱,食物倒是儲備得很豐富,生的熟的都有。馮奇是個很細心的人,知道孕婦出門購物不便,所以吃的喝的準備得都很充足,而且他有點小迷信,覺得家里冰箱不能空,空了就不利生財。商門之人對于生財總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門道。她就地取材,準備做個油煎小黃魚、青豆蝦仁、肉末蒸雞蛋、素炒藕渣,再加一個蘑菇豆腐湯。
小年跟了過來,倚在廚房的門框邊,看著向春天在水槽里淘米洗菜。
過了一會兒,小年突然發出感慨,說,要是我這個肚子長在你身上就好了。
向春天抬頭看了小年一眼,小年的肚子圓鼓鼓的,這樣的孕肚曾是她做夢都想要的,她為之努力了十年,也不曾得到。那是她心里隱秘的痛,她不明白小年為何要觸碰這根刺,是有意的還是無心的。不過,她還是平靜地回答,哎,我沒這個造化,子嗣上無緣。又沖小年淡淡一笑,說,不過我也想通了,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快樂和痛苦,活一輩子,不可能都是好風景,總有那么一些不稱心的事要擱在心里磨,不磨,心氣哪里得平。
小年淡淡一笑,說,我給馮大哥懷孩子,這事你娘家人知道嗎?
向春天說,知道,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瞞住娘家。
小年說,你父母竟也同意,不說馮家欺負了他們姑娘。
向春天說,你馮大哥給你報酬讓你生子,你父母不也同意了,怎么沒說馮家欺負了他們姑娘?向春天忽然一陣懊惱,說,小年,我勸你說話不要拐彎抹角,弄得好像自己比別人高明似的,就你那小學沒畢業的智商,你還想算計誰不成?
小年說,我這不是跟你說知心話嘛,我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哪里有你們文化人那么多的心思,我小學沒畢業,我父母同意我給馮大哥生孩子,那是因為我父母重男輕女嘛,他們要用這錢給我弟弟蓋房子娶媳婦。
四菜一湯端上桌。向春天扶著小年往餐桌移。她一時找不到什么話來回應她。她們都是不受命運待見的女人,都落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里。她走路瘸是一種殘疾,自己的不孕何嘗不是又一種殘疾呢。再看鄭小年,她覺得,這就是另一個自己。
她給小年舀了一碗湯,說,喝湯吧。既然你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就不要想那么多,踏踏實實把孩子生下來就好。
小年說,那是當然,為馮大哥生孩子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恰好馮奇開門進來,看到桌上的飯菜和春天,眼里一驚,然后又一喜,說,公司的事了了?
先吃飯。春天說。
馮奇看著桌上的菜,似乎很有興致,從柜里拿了酒瓶和兩個酒盅,給春天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對著小年說,你嫂子其實很能喝幾杯,這些年為了要娃,硬是滴酒不沾,今天這菜對胃口,我跟你嫂子喝兩杯,呵呵。
吃完飯,春天收碗,馮奇坐在餐桌邊摸手機,小年則在沙發上看電視。春天收拾好廚房,給自己泡了杯牛奶,也準備坐下刷手機,手往桌上摸,沒摸到杯子,一抬頭看見牛奶被馮奇仰頭喝光了。他那里嘿嘿地笑。她起身教訓他,他趕緊躲房里。她也跟過去,剛進屋,馮奇便把門反鎖。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掉入了“敵人的陷阱”。她問,你干什么?他說,十年了,每次開頭你就是這句話,能不能換句新鮮的。春天撲哧笑了一聲。
溫存過后,馮奇問,你東西還沒搬過來吧,要不我等會兒開車過去把你日常需要的綾羅綢緞杯杯盞盞瓶瓶罐罐都搬來。以后你就住這里,我從明兒起就住中南路。
春天說,你瞎忙什么啊?我還沒辭職呢。
馮奇一下子就炸了,沒辭?你怎么還沒辭呢?
春天又說,我不打算辭了。
馮奇又是一炸,說,你幾個意思?
春天說著,點開手機,把工商銀行那條短信給他看,他看過后,哼了一聲,說,三萬八千塊就打瞎你的眼睛了?你這幾年沒上班,我難道在你身上沒用過三萬八千塊錢,你要用錢,我什么時候阻止過你。
春天說,你給我用再多的錢那是你的,那錢姓馮,這個錢是我自己的,它姓向,意義不一樣的。這些年雖然我靠你養活著,可要用錢方面除了看病吃藥,我的其他日常開銷,也都不敢有過多花費。你隔三岔五跟我來個冷戰,一連十幾天不跟我說一句話,我能有臉開口問你要錢?說是給了我幾張信用卡,額度都是五六萬上十萬的,可我每刷一筆,你那里都清清楚楚得很,連在哪里消費了什么都明明白白的。我敢多刷嗎?消費也屬于個人隱私,你知道嗎?她頓了頓,似有所悟,說,現在忽然發現你手段高明得很,雞賊。
那你究竟想怎樣?當初這個事我就同你商量過,小年從懷孕到現在,從頭到尾你都知道,臨到這個節骨眼了,你跟我來這出,還倒打我一耙,我手段高明,我雞賊,咱倆誰手段高,誰雞賊,你自己心里清楚。馮奇從床上跳下,穿上褲子,系上皮帶。從床頭柜里找出紙和筆,走到向春天這邊,將她身上的被子扯下,逼著她起來,將紙筆遞給她,說,我沒什么跟你好說的,今天這個辭職報告,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你這個倒霉女人,你竟然玩我!你耍我好看,是吧?
春天氣極,氣得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星子來。她說,你憑什么逼我辭職?你無非是想回中南路去住,那你住好了。我不辭職,可我也沒有說不留在這里啊。你在這里可以正常上下班,為何我在這里就得全天候待著,就不能工作?她現在需要的無非就是一日三餐,我上班之前給她把早餐做好,晚上下班給她做晚餐,大不了中午午休我再過來一次給她做中餐,晚上我留在這里過夜,難道這不是在解決問題嗎?你的事業是事業,我的工作就是狗屎,那么不值錢,說不要了就不要了?你當初娶我,到底是想娶一個跟你肩并肩的妻子,還是一個矮你一頭受你擺布和控制的女奴?
馮奇雖然青筋依然暴露,但氣焰緩和了一些。他說,你早晚不都是要辭職的嗎?孩子生下地,那是我跟你的孩子,你不帶?頓了頓,幾次想開口又閉上了嘴,欲言又止,只一味地叫春天辭職,片刻也耽誤不得。急著急著又來了火,將筆和紙重新推到春天面前叫嚷著,你別磨磨唧唧,到時出了事,仔細你的皮。
春天也起床穿衣服,說,你什么意思?威脅我?你自己搞清楚,說到底這是你馮奇跟她鄭小年的孩子,關我什么事,我能住這里一日三餐照顧她是情分,我不管不顧那是本分。你牛逼烘烘的牛逼什么?
馮奇冷不防一把揪住春天的衣領,兩顆扣子也扯掉了,又掐著她的脖子將她抵到墻上叫囂道,我哪里牛逼烘烘了,我要是牛逼烘烘,我今日在這里受你這份冤枉氣,你自己不想想,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根上是怎么來的?你這個一無是處忘恩負義的毒婦。
春天死命掙扎,終于掙脫,她像一頭瘋牛一樣瞪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尖臉癟著嘴唇的男人,這副刻薄寡恩的嘴臉。她跟他過了十年的日子,也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愛不愛這個男人,直到現在她每次看他在餐桌上咀嚼飯食,都有一種小小的惡心感,她也許根本就不愛這個男人,他們的日久生情,不過是一種對習慣的依賴和妥協。這一刻他的心狠手辣,令她有了某種摧毀圍墻和城堡的力量。
向春天的眼睛里恨不得飛出尖刀,她說,姓馮的,你狠,從來都是你狠,老娘就算玩你耍你,也就到今天、到這一刻為止。不就是怕誰先提離婚嗎,好,我提;不就是凈身出戶嗎,好,我出。我房子車子啥都不要,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忘恩負義的倒霉女人,耽誤了你馮家的血脈,我欠你的欠你馮家的,今兒我這干凈一身走出這門,就當我還完了。咱們兩不相欠!
好,凈身出戶,這是你自己說的。馮奇的眼睛像抹了血,脖子和腦門上一條條青筋蚯蚓般蠕動。一副恨不得要吃人的樣子。他拿出手機,按出錄音軟件,叫囂道,你最好再說一遍,你若反悔,你他媽的就是狗娘養的,你這么想離婚,我也不絆著你,明天我不到民政局,我也是狗娘養的。
呵呵,呵呵呵。向春天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止不住一陣陣冷笑。他果然一直都在算計成本,他對自己哪有那么多的真愛,愛,也許有幾分,可一年一遞減,減到如今,那點可憐的情分竟比不過他半套房產。怪不得潯陽江頭的琵琶女琴聲如泣,自悔不該嫁作商人婦,商人向來重利輕別離啊。當初他要跟鄭小年懷孩子,她提出可以假離婚,他都拒絕了。她當初認為是他對婚姻的忠誠,對法律的敬畏。如今看來,婚姻的忠誠是假,對法律的敬畏是真,因為假離婚也要涉及財產分割,他怕弄假成真,堂而皇之失去一半財產。向春天終于掂量清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從前想著的一套小房子,竟都是妄想。呵呵,呵呵。十年了,才看清一個渣男的真面目。向春天走到馮奇的手機前,說,我向春天宣布,我與馮奇離婚,不要他馮家一分臭錢,我凈身出戶,凈身出戶!
你!你!馮奇還想抓住向春天,被她一腳給踢開了。馮奇跌坐在床邊,說,你就這么惡心我?
春天朝他看了一眼,“咚”的拉開房門,不想小年正貼著房門聽壁腳,兩人各自唬得一跳。春天說,你再用不著恨我了,我如今給你騰位子,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說完走到客廳打開大門就走了。
小年急急跟了出去,攔住電梯,說,春天姐,嫂子,你別這樣,我有時候是嘴巴很討厭,但看到你跟馮大哥鬧成這樣,我心里也不好過,其實你們都不用照顧我的,我也不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懷孕生孩子在我們鄉下也不算什么大事,不用你們守著我的,你們該上班的都去上班。別這樣,我馮大哥成個家不容易,我馮大哥真的挺喜歡你的。嫂子!
電梯來了,春天溫柔又有力地扒開小年的手臂,電梯門合上那一刻,向春天的眼淚洶涌而出。
向春天暫時安身在同事的出租房里。她的臉上一連幾天都是烏云密布。單位同事問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搖頭,不多言語。她也沒跟家里人聯系。下了班就跟同事在街上游蕩,吃燒烤喝啤酒,喝完還帶上一小瓶江小白,睡前就著花生米喝幾口,把自己喝得微醺,倒頭就睡。麻痹也算是一種方法。她不想給自己的腦子留空,怕自己細思起來,會精神崩潰。她恐懼那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如今她頭頂的這片天,得要自己撐著了。
渾渾噩噩過了個把多月,一次上廁所,她在垃圾桶里看見同事帶血的衛生巾,突然想起自己的經期已經過了快半個月了。應該不會有事的。她想。但隱隱的又不安。為了釋疑,她去藥店買了兩根早孕試紙,在就近的商場衛生間作檢測,兩根試紙在尿液里不到十秒就顯示出了紅雙杠。她的心里頓時驚起一灘鷗鷺,差點崴在便坑里,她想笑又想哭。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上天的恩賜還是捉弄。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盼了十年了,十年了,這個柔軟的部分,終于有了一顆小小的生命。我懷孕了,我懷孕了。她一遍一遍小聲地說給自己聽。直到兩行眼淚悄悄流進嘴里,咸津津的。
她開始后悔這段時間不該喝這么多酒,不知道對胎兒有沒有影響。次日她去醫院抽血,證實了早孕,她把自己的擔憂說給醫生聽,醫生說,目前各項指標都是正常的,具體的好不好,那要等后期的唐篩、小排畸、大排畸才能確定。不過你可以隔日再來查血,看數值有無翻倍,如果有,說明胎兒發育不錯。她隔日查血,數值比前日翻了幾倍。醫生建議她去做B超。她躺在B超床上,腹部被涂滿了果凍一樣的凝膠,探頭在她的腹部游走。很快醫生就對一旁的記錄護士說,宮內早孕,孕囊外形規則,15mm乘以15mm,可見胚芽,胎心音一分鐘140次。她把醫生的話一字一字認真撿進耳朵里,聽到胎心音幾個字,她內心的激動再也掩飾不了了,她說,醫生,好醫生,可以讓我聽聽寶寶的胎心音嗎?醫生略猶豫了一下,說,可以。便把一副大大的耳機遞給她,她一戴上,滿耳朵便是那種渾濁的像水燒開后不停噴氣的聲音,她知道這就是寶寶的胎心管在搏動,這可愛的聲音,美麗的聲音,這是她迄今為止聽到的最令人陶醉的聲音。她又一次地止不住淚水長流。
離婚的悲傷被孕事沖淡了許多,她整個一顆心全落在了隔著肚皮的那個小小生命上。她滿腦子都是那天在醫院聽到的胎心音的聲音,“咕咕咕”,這聲音像是有著某種魔力,令她快要坍塌的骨骼一下變得強勁有力,冷卻的血液再次沸騰,干癟的得以飽滿、枯萎的得以充沛,她仿如重生,一次全新而又光彩的重生。我要做媽媽了,她把這當作人生最高的榮耀,是功德圓滿的大喜事。因為當初大量喝酒,她有點隱隱擔憂孩子將來的健康和智力。但她也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哪怕將來檢查出孩子不健康,她也會全盤接受,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她不想用醫院那套優生優育的標準來鑒定,她的孩子無論是優還是不優,于她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最珍貴的寶貝。上帝賦予的生命,誰都沒有權利扼殺。
她有時還是會想起馮奇,心里思量這事該不該跟他說一聲,畢竟他是孩子的父親,可幾次拿起手機按出那串號碼將要撥打時,又及時撤除返回了。自那天離開光谷的房子后,她將他的微信拉黑了,她屏蔽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她是打算跟他老死不相往來的,可如今她又不得不再次定位她跟他之間的關系了。她這才想起他們還并未離婚。
她雖然瞞著公司,但沒多久身邊的同事還是看出了端倪,主管來征求她意見,需不需要調換崗位,她說不需要。她得掙錢,她再也不能過那種舒適安逸的日子了。她依然接受大量出差,只是不再選擇乘坐飛機。她坐在動車或者高鐵的窗戶邊,心里憂著未來。飛馳的速度將車窗外的景致一幀一幀更換,山川、河流、田野、城市、工廠、電站、鄉村……祖國高速發展的面貌像一幅幅畫卷,在她的眼里徐徐展開。她摸著肚子,心里對寶寶說,孩子,等你出生了,我們一起看看這美麗的大世界。媽媽定當拼盡全力,給你一雙翱翔的翅膀,讓你與這個時代一同奔跑。
這一次出差回來,剛到公司,一名同事就急急地過來把她拉到一邊,說,春天姐,你老公一個小時前來這里找過你,急得滿頭大汗的,說你妹妹突然暈倒了,情況很危險,打你電話打不通,叫你回來后趕緊回個電話。她從包里拿出手機一看,三個未接來電,是陌生號碼,沒有備注,憑記憶應該是鄭小年的號碼。她趕緊回過去。
接電話的是馮奇,他語氣十分焦急,說,你趕緊來中南醫院婦產科,小年她情況很差。
她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一種人命關天的緊迫,縱有天大的仇恨也得在生死面前讓步。她說,好,我馬上來。
她將手上的行李交給同事,就打了一輛的士迅速趕往醫院。產科人滿為患,走道上擠的都是病患的鋪位。她找到鄭小年的房間和床位,看見馮奇和他媽各自在小板凳上坐著,一臉霜色。小年躺在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手臂上輸著液,連導尿管都用上了。她頭發蓬松,面色無華,似乎處在一種昏睡狀態。
她的到來,令婆婆很是惱怒,一雙眼睛長滿了刀子,仿佛要活剮了她。馮奇將凳子讓給她,說,你坐著吧。她說,我不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馮奇看了他媽一眼,說,突然暈倒的,幸虧倒在沙發上,送到醫院來,檢查后說是什么心臟病還有肺動脈高壓,情況很危險。
她站到鄭小年的床邊,看看輸液瓶、氧氣管、導尿袋,不知道能為她做些什么。這時查房醫生來了。領頭的是一位男醫生,他上前喊了一聲鄭小年,將她喊醒了。小年看看醫生,轉眼看到她,眼里竟露出欣喜之色。
醫生說,鄭小年,你這個病很危險,你自己知不知道?你這種情況是不允許懷孕生產的。剛剛我們產科、麻醉科、呼吸科、新生兒科的醫生對你的病情進行了會診,幾乎是舉全院的力量來對你進行手術。你這個病越到晚期,心臟負荷越重,受不了的,加上一個肺動脈高壓,分娩可能是要送命的。目前你懷孕32周,孩子剖出來屬于早產,但借助高科技的醫療設備,存活的幾率還是很大。像你這種情況懷孕能撐到32周算是奇跡了,我的天老爺!
小年說,醫生,如果手術過程中遇到保大保小的問題,請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我求求你。
向春天趕緊握著小年的手說,別說傻話了,不存在保大保小,都好好的,母子平安。
醫生說,你情緒不要激動,平復一下心情,好準備手術。
馮奇說,小年你別胡思亂想,現在醫療水平這么發達,不會有事的。就算真有事,我也不會讓你有事。
不,不,馮大哥,一定要保孩子,只要孩子能活,我死也是樂意的。
馮奇媽說,都不要再說了,生孩子,本是一樁喜事,你們就一口一個死,弄些好兆頭。醫生總是喜歡夸大其詞,說得嚇死人,屁大的手術都有危險,這不過是把丑話說前頭,是醫生的套路。
正說著,兩個護士推著一張帶滾軸的床進來了,他們一起把鄭小年挪到手術床上。鄭小年一手拉著馮奇,一手拉著向春天,他們也便順著她一起推車到手術室。小年說,春天姐,馮大哥,我的預感不是很好,我這幾天做夢,也都是不好的。我不知道進了手術室,推出來的是個人還是一具尸體,如果我不好了,春天姐,求你一定要好好保護我的孩子,要多疼他、愛他,不讓別人欺負他……
看著全身插滿了橡膠管的小年,向春天心疼得幾乎要窒息。馮奇的眼眶也是紅紅的,馮母也是眼淚鼻涕一大把,不停地說,小年,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大姨不該讓你懷孩子的,大姨對不住你啊!
在重癥監護室外面,馮奇再一次簽了病危通知書。他們由產房外的等待轉到重癥監護室外等待。三個人自然是一夜無眠。第二天上午十點他們去探問,醫生說,鄭小年已經醒了。他們提出想看看她。醫生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同意了他們的請求。換上消過毒的手術服,他們被指引著來到小年的病床前,她的頭前擺滿了各種儀器,整個監護室只聽得到機器持續運作的低頻聲和各種心電儀、監護儀有規律的滴滴聲。發烏的燈光,冰冷的儀器和一張張沒有生氣的面孔,令向春天感覺到了死神的氣息,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似乎都守在這些病床旁邊。
她拉著小年的手,看著她嘴巴鼻子額頭前胸手臂手指腳上插遍了各種管子,看著她疲憊蒼白的面孔,心里便堵得慌。看著她奄奄一息的模樣,一種同為女人的惺惺相惜,在春天心里油然而生。她想,這就是身為女人的疼痛和苦難。為了一次生育,幾乎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究竟是偉大還是愚蠢?她想哭,但不得不強開笑顏,說,小年你真棒。
馮奇俯下身摸了摸小年的額頭,也對著小年笑了笑,并吻了她的額頭,說,辛苦你了小年。你再加把勁兒,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出院了。
馮母說,我的兒,我的乖乖,你一定要聽大姨的話,挺住。
小年的眼角頓時溢出眼淚,朝著大姨弱弱地點了點頭。
向春天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說,到時候我還要喝你們的喜酒呢。
小年虛弱地揚起了嘴角,又虛弱地搖了搖頭,她嘴里插著管不能說話,便用手指在春天的掌心里一筆一畫地寫著,春天便一筆一畫地領會。春天說,小年的意思是,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想看看寶寶。
春天忽然有種小年時間不多了的感覺。她轉頭對小年說,你等著,我馬上去拍寶寶的照片,你一定要等著。
小年弱弱地點了點頭,眼睛頓時充滿期待。向春天立刻沖出重癥監護室,來到新生兒科,叫了值班護士,把情況作了簡單說明,值班護士對她進行了消毒處理,帶她來到了里面的一排保溫箱,箱外貼著鄭小年之子。小手小腳小腦袋的寶寶像一只小青蛙,戴著氧氣,面色紅潤,趴在保溫箱里沉沉地睡著,小心臟一閃一閃的,仿佛這小家伙在竭盡全力地生長。這柔弱而又蓬勃的生命令向春天熱淚長流。她掏出手機照了一張照片,又錄下一段十三秒的視頻,就又回到了重癥監護室。
小年,寶寶的照片來了。
小年,你看寶寶,真的很像你。
向春天把視頻播放給她看。小年的淚水頓時洶涌而下,竟哭得抽動起來。她忽然抓住向春天的手,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著她。
向春天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強有力地擊打了一番,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她點頭哽咽著說,小年,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寶寶的。
小年的眼睛又緩慢移向馮奇,馮奇流著淚吻著小年的手說,寶寶的名字叫敬年,馮敬年。你說好不好?
小年的眼神忽然有種發光的物質,但瞬間就熄滅了。
醫生!醫生!馮奇慌亂地按著呼叫鈴。頓時一群醫護人員趕了過來。一名護士扒開小年的兩只眼睛,冷靜說道,瞳孔散大。一名醫生說,推一支腎上腺素,快。幾名醫生趴在小年胸部做按壓,一次又一次。一陣躁動后,一名醫生盯著儀器說,不行,血氧飽和度下降得太快,血壓也在往下掉。醫生的話音剛落地,春天就看見心電儀旁的數字瞬間就從八十六降到了零,然后波紋圖一閃變成了一條直線。
整個重癥監護室里一片寂靜。只有向春天手機視頻里寶寶奮力呼吸的聲音,那是一個小小生命努力生長的聲音。
作者簡介
宋小詞,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二十屆高研班學員,現為南昌市專業作家。著有中篇小說《血盆經》《開屏》《柑橘》《祝你好運》《直立行走》《固若金湯》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多部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小說曾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獲第六屆湖北文學獎、第十八屆《當代》文學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第八屆《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年度大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
一個學生時代的差等生,走上社會后,卻學到了另類聰明,靠編輯各種非法圖書發財致富。他為何被稱為了了先生,他的人生結局又如何呢?
了了先生
馮俊科
了了先生在湨梁村,可以說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不過你千萬不要誤會,了了先生并不真的是個啥先生。一般來說,先生是村里人對那些張口四書五經、閉口之乎者也滿肚子學問人的尊稱。可了了先生不是,他是邊揝的外號,是村東頭賣豆腐的邊老山的兒子。邊揝天天吃著豆腐渣,偷東西打架玩麻雀,在學校里不好好讀書。小學六年級時,他一篇作文寫了半頁紙,為了湊字數,竟然寫了二十幾個“了”字。語文老師姓趙,五十多歲,學問極深,也很幽默,在課堂上念給他寫的評語:“了了先生:了了太多了,光會寫了了,了了用多了,得了零蛋了。真要能了了,就不得了了。”同學們哄堂大笑,從此,了了先生名聲風傳,在湨梁村婦孺皆知。
那是在1966年初。
幾個月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了了先生一下子活躍起來了,像打了雞血似的,臉上一天到晚紅撲撲的,走路呼呼帶風,說話聲高八度,風風火火的,渾身散發出使不完的勁兒。他模仿毛體,在一塊紅布上用黃廣告色寫著“紅衛兵”三個字,做成袖頭戴在左胳膊上,腰上系根紅布條,站在一張教課桌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干豆腐渣,揮舞著《毛主席語錄》本,呼喊著口號:“徹底批判劉少奇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堅決砸碎舊思想的牢籠!”“知識越多越反動!”“反對五分加綿羊!” 隨著口號聲飛揚,他把沒有咽進肚子的干豆腐渣噴得到處都是。他糾集了一幫“零蛋生”們停課鬧起了革命,焚燒書本,批斗老師,破四舊、立四新,東拼西殺南闖北斗,被譽為“革命的小闖將”。村里很多人都覺得滑稽可笑:這小混蛋,肚子里沒一點墨水,光會寫了了,咋還鬧起革命來了?還當上了小闖將?真扯淡。
孫石頭也是湨梁村人,和了了先生是同班同學,他身材單薄,性格軟弱,話語不多,但功課極好,是屬于那種“五分加綿羊”的學生。“停課鬧革命”期間,孫石頭回到村里,白天在生產隊地里勞動,夜里躲在家后院的破草房里,點著一盞煤油燈看書。有人發現,他經常夜深人靜時,往村東頭生產隊的牛棚里跑。牛棚里住著趙老師。這趙老師,據說是三十年代畢業于開封省立河南大學,留校任教多年,有一肚子的學問,五十年代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縣一中教書。他不服,四處告狀,就被弄到了小學校教書。紅衛兵起來造反,在“打倒臭老九”的口號聲中,趙老師又被發配到湨梁村,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文化革命十年一夢。夢醒后國家恢復高考,孫石頭竟然考上了北京大學中文系,一時間,這成了轟動全縣的特大新聞。更讓人們刮目相看的是,孫石頭北大畢業后,又飛出國外,到美國華盛頓大學留學,一直讀到了博士畢業。用湨梁村人的話說,這石頭,真是一塊讀書的好料。
讀書好的人,就一定能有個好的人生的前景?那絕對不一定。英國15世紀一位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說過:講究實際者鄙薄讀書,頭腦簡單者仰慕讀書,唯英明睿智者運用讀書,這并非由于書不示人其用法,而是因為其用法乃是一種在書之外并高于書本的智慧。了了先生和孫石頭后來的人生命運,還真是應驗了這位哲學先祖的名言。
多年后,獲得了美國博士學位的孫石頭,在橫穿市人才市場遇到了了了先生。了了先生比上小學時發福了很多,二尺六寸長的褲腿,三尺二寸寬的褲腰,寬肩厚背,腦袋周圍長著一圈頭發,腦瓜皮蓋上早已經禿了,毫發皆無。閃動著油膩膩的光,一雙獵狗一樣的眼睛,時而半瞇縫著,聚焦在某個地方。時而突然睜大,向四處放射開去,搜尋踅摸著周圍的世界。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善于觀察精明透頂的人。
孫石頭個兒瘦長細高,像是水土不服、營養不良又想拼命長高的豆芽,說話細聲低語,鏡片兒后面的眼睛雖然很大,露出的卻是純樸迷茫的光。他在美國華盛頓大學讀博士期間,聽說祖國改革開放面貌日新月異,各行各業生機勃勃令人欣喜,畢業后他想報效祖國,就回到國內來找工作,立志要大展宏圖自由拼搏一番。孫石頭沒想到會遇見了了了先生,沒想到這個當年吃豆腐渣偷東西打架玩麻雀的了了先生,小學六年級沒有畢業,現在居然混到了省城,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做起了書的生意。令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了了先生,后來竟把書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出版領域成了名人。
了了先生顯得很激動,一把拽著孫石頭,嘴里說:“我肏,老弟啊,咋到這兒來了?走,跟我走。”了了先生牽著孫石頭,像牽著一只溫順的羔羊,走出了人才市場,臉上得意洋洋的,嘴里不停地嘟囔:“博士,美國博士,多硬的牌子!”
人才市場設在橫穿市的城鄉接合部。橫穿市是省會的所在地,原本只有百十萬人口,像樣的街道沒有幾條,三層以上的高樓也沒有幾棟。改革開放后爆炸式擴展,老城區高樓林立,四周把幾個縣數十個農村圈進了五環路,人口急劇增長到近千萬。這些村子在城鎮化建設的浪潮中,變得農村不像農村、城市不像城市,被譽為城鄉接合部。在這個別具特色的區域內,居住著貧富不均的人家。先富裕起來的,蓋有二層三層甚至四層以上的小樓,外面貼著瓷磚。沒有富裕起來的,依然是破舊的瓦房、草房,低矮的圍墻,墻頭上長著荒草。千萬不能小看這個區域。就在這不起眼的城鄉接合部,水很深,草瘋長,大樹多,林也密,生態環境極佳,是養龍育虎的好地方。十幾二十多年后,有幾個人在國內龍騰虎躍地成了億萬富翁,其中兩個在世界財富500強中榜上有名,他們當初都潛伏在這里,都是從這里起的步。據說,有關部門至今仍舊保留著他們當年的故居,把它們作為艱苦創業者的歷史見證以教育激勵后人。
孫石頭有些懵懵懂懂,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了了先生,離開了主街。眼前是一條爐渣鋪就的街道,三四米寬,兩邊長著雜花野草。一只大公雞帶著幾只母雞,臟乎乎的,在垃圾堆里歡快地刨食吃。一排電線桿歪七扭八的,頂端架著220伏的電線,半腰掛著一簇簇電話線,橫拉豎扯的,蜘蛛網一樣。街道上沒有看到一個人,顯得偏僻冷清。他倆鉆進了一條三尺多寬的小胡同,拐了兩個彎,進了一農家小院。小院隱蔽安靜,有四間薄瓦房,兩邊兩間耳房,中間兩間是辦公室,三張辦公桌,墻上掛著“札篇文化有限公司”營業執照。有個女的小三十歲,個子不高,體型略瘦,皮膚白皙,兩只杏眼歡快地閃動著。她看上去小巧玲瓏,精明能干。
“這是你嫂子,叫溫江浙,溫州的溫,長江的江,浙江的浙,以后咱仨一起干。”了了先生說,“這是我的發小,孫石頭,北京大學畢業,美國華盛頓大學博士,美國博士,知道嗎?”
屋里的陳設雖說有些簡陋,但地面干凈,各式家具擺放有序,給人一種清新利落的感覺。了了先生坐在式樣老套的木頭單人沙發上,孫石頭坐在紫紅色條絨面料的雙人沙發上。溫江浙端來了兩杯熱茶,放在茶幾上,幾片綠葉慢條斯理地舒展開來,漂浮在上面,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她轉身要走,了了先生攔下了她,說:“你也坐下,三人會議,研究研究工作。”溫江浙笑瞇瞇的,臉上略帶羞怯,像一只溫順的貓,在旁邊的木頭凳上坐了下來。雖說是夏末秋初時節,可天上驕陽當頭,屋里依然有些燥熱,一臺電風扇搖頭晃腦極不情愿地轉著,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了了先生說:“現在國內經濟發展很快,企業家們如雨后野草,遍地瘋長。這是個難得的機遇,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咱們要緊緊抓住這個機遇,編一本《中國企業家風采》,石頭,寫份征稿通知。你寫上,該書將由國家領導人寫序,美國華盛頓大學博士擔任主編,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全世界各地發行。你再寫上,每個企業家提供一張兩寸照片,600字左右的簡介和主要事跡。”
“國家領導人?”孫石頭問,“你認識哪位國家領導人?”
“哪位?”了了先生似笑非笑的回答,“差不多都認識。”
“你和香港的出版公司還有業務關系?”
了了先生笑了笑,沒回答孫石頭,轉過頭對溫江浙說:“你到圖書館,翻看每天全國各地的報刊,凡看到上面介紹的企業家,把他們的名字單位記下來,然后按照地址把征稿通知寄去。”
兩個多月過去了。
屋里的兩個荊條筐里,堆滿了寄來的信件。了了先生像一個收獲頗豐的獵人,踱著方步,圍著荊條筐里的獵物轉圈,他滿臉喜悅,對孫石頭說:“沒想到吧,博士?五百多個企業家,都寄來了照片和個人事跡介紹。現在全國是改革開放的浪潮洶涌澎湃一浪高過一浪,很多企業家猶如雨后春筍般長了出來,想名揚世界夜不能寐便四處奔突尋找出路,這就是當前的形勢。”
孫石頭看著了了先生,那是一張充滿自信的臉,同時也透露出一種看透世情、玩世不恭的神情。孫石頭有些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了了先生說:“下一步,你再寫一份通知,大意是:ⅹⅹ同志,編輯委員會經過認真審查研究決定,您十分榮幸地入選了《中國企業家風采》。該書每套定價98元,郵費2元。凡購買5本以上的免收郵費。如需要該書的企業家,請寫清套數,匯款至橫穿市弘偏街55號《中國企業家風采》編輯部收。”
已經是深秋時節了,風輕輕地刮著,院子里的柿子樹葉漸漸變黃。匯款單像風中金黃色的柿樹葉一樣,呼呼啦啦直往下落。溫江浙每天提著黑色尼龍包,像一只愉快的金絲雀,腳步歡快地飛到郵局取錢,嘴里唱著“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嘍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漫天嘍喂……”
最后統計,企業家們共要書近4000套。
了了先生坐著椅子,兩只腳翹在辦公桌上,微微搖晃著,兩只眼睛半瞇縫著,凝視著窗外的柿子樹。一場霜凍過后,幾陣大風一刮,樹葉已幾乎落盡了,枝頭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柿子。一只暗灰色的斑鳩在樹上跳來跳去,終于,它找到了一個鮮紅欲滴的軟柿子,揚起尖硬的喙,喜氣洋洋地啄吃起來。
了了先生撲哧一聲笑了。不過很快,他就把笑意收斂起來了,對孫石頭說:“博士,挑一挑,把那些凡是寄錢來的企業家們挑出來,把他們的簡介和事跡改一改,幫他們好好吹吹。不過,每人的字數要控制在500左右,不要超出一頁。把沒寄錢來的扔出去,統統都扔出去。”
溫江浙說:“對,扔出去,凡是沒寄錢的,統統都扔出去。現在有些人真是,光想出名,不想出錢,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很快,《中國企業家風采》樣書印出來了,老胡送來了幾本。老胡是一家私人印刷廠的廠長
孫石頭拿過一本樣書翻看,一股刺鼻的油墨味道,熏得有些難受。他看到,序言署名的是國務院ⅹⅹⅹ副總理,內容是這位副總理在一次全國工業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在幾個月前的《人民日報》上。書的版權頁上寫著: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世界各地發行。開本印張印數版次書號等一應俱全。
了了先生翻了翻書,一臉的高興,說:“行,老胡,就這樣定了,開機吧,印4000套,印好了就寄,按照給你的那份企業家們要書清單上的地址寄。”
“印4000套?”孫石頭有些驚詫,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悄悄問溫江浙:“咋4000套?不是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全世界各地發行嗎?”
溫江浙笑了笑,點點頭,沒有吭聲。
后來,了了先生帶著他們,用孫石頭的美國博士頭銜,策劃編輯印制了《當代中華名人小傳》《現代小說家小傳》《現代詩人小傳》《中國當代書法家大全》等,幾年間賺了二百多萬。眼下,人們流汗拼命夢寐以求的奮斗目標就是爭取當個萬元戶,兩百萬,你想想是個啥數字?這種賺錢方式,簡直如同張開了大麻袋口,讓天上往里面噼噼啪啪地掉金元寶。
了了先生的原則非常明確:這些人,是不是當代中華名人,是不是現代小說家,是不是現代詩人,是不是當代書法家,都無所謂,統統都無所謂,凡寄錢來的,都是,不是也是,都可以入選。凡不出錢的,都不是,是也不是,全都扔出去。
“札篇文化有限公司”很快興旺發達起來了。可以說是財源滾滾,人丁興旺,員工增加到20多個,成立了辦公室、編輯室、印發科等五個科室。了了先生在市中心的財富廣場旁邊,買了一棟三層辦公小樓,兩輛寶馬轎車,三輛工作車。樓門口站著兩個威武的保安。小樓是俄式建筑風格,據說解放前是一個富商給他九姨太置辦的房產。樓前一塊半畝大的草坪,芳草萋萋,草坪中間是大理石砌就的水池,池里種著荷花,游動著眼睛鼓凸肚子滾圓的金魚。了了先生買來一塊巨大的黃河石放在水池中間。黃河石造型別致,像一艘迎著風浪航行的輪船。船體上雕刻著“黃河札篇文化集團有限公司”,每個字洗臉盆大,燙著金色,看上去莊重、氣派,生機勃勃的正對著財富廣場。這名字是花大錢請一個當代書法家寫的。
孫石頭失眠了。他思緒翻滾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常常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慢慢地,他好像有所醒悟:北大華大,不如膽子大。要不很多人說,不按常規出牌的人往往會贏。其實細細想來,能夠不按常規出牌的人確實很不簡單。他們不僅需要超人的膽略和勇氣,更要有一種超人的嗅覺和眼光,他們像馬賽馬拉河里的鱷魚,看上去靜如枯木,不叫不動,絲毫看不出要襲擊獵物的征兆,可一旦遇到毫無警惕的獵物,便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嘴咬住死不松口。這種人膽大心野,唯利是圖,不擇手段,不論招數,這是很多像他這樣的人想都不敢想的。清代袁枚有一句詩:“不依古法但橫行,自有云雷繞膝生。”弗朗西斯·培根說“一種在書之外并高于書本的智慧”,并不是那些愛讀書多讀書讀書好的人就能夠獲得的。因此,很多“講究實際者鄙薄讀書”。中國的老祖宗也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他孫石頭,北京大學畢業的高才生、華盛頓大學的博士生,面前與他朝夕相處的,就是這個小時候天天吃著豆腐渣偷東西打架玩麻雀不好好學習的了了先生,連初中都沒有上過,別說是英語,連漢字也認不到兩千個,現在竟然有了這番轟轟烈烈的人生。這一切真的是很耐人尋味,很發人深省。孫石頭感到困惑,感到迷茫,他的腦細胞在急劇地裂變。
春節快要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響起了鞭炮聲,時響時斷。偶爾有一兩聲巨響,在附近的空中炸開,炸得空氣也顫抖起來。了了先生的心情格外好。今年,公司又做了幾部大書,市場暢銷,賺了一大筆錢,這放在誰身上能不高興?
大年二十八,下午五點多鐘,了了先生拉著孫石頭說:“走,過春節了,到天上人間,洗澡按摩捏腳,消遣消遣。”
兩人興致勃勃,走出了公司大門。
突然,跑來一個女人,披頭散發,衣衫襤褸,撲通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了了了先生的大腿,大聲哭著喊:“要盤嗎?很刺激。要盤嗎?很刺激……”
“哪來的瘋子?”孫石頭沒有看到她是從哪兒跑來的,也沒看清她的面容,嚇得有些驚慌失措。
了了先生倒很沉靜,看著那瘋女人,臉色出奇地平和,不慍不急,半天沒有吭聲,任憑那瘋女人抱著他又哭又喊。孫石頭有些納悶,甚至不能理解。平時,了了先生可不是這樣,遇到不順心的事,不是張口罵,就是拍桌子嚷,有一次竟然當著他的面扇溫江浙的耳光。
一個人從公司里跑出來了,是溫江浙。她連拉帶哄的,把那個瘋女人拽進了樓里。
了了先生呆呆地站著,臉色鐵青,雕像一般。他已經完全沒了再去天上人間洗澡捏腳消遣的雅興。
天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風,卻讓人感到刺骨的寒冷。冬天的夜來得早。大街不遠處,一棟三層歐式建筑物閃爍著霓虹燈,流光溢彩,豪華氣派,樓頂上幾個大字格外醒目:達旦啤酒館。
孫石頭拉著了了先生,說:“走吧,喝啤酒,我請客。”
達旦啤酒館是橫穿市最高檔的酒館。進了大廳,暖氣很足,熱烘烘地撲面而來。兩個年輕的女服務員穿著暴露,胸部凸出,描眉畫眼,一臉燦爛可人的笑容,像迎接親人一樣的走了過來。
他倆在臨著窗戶的位置落座后,孫石頭摸了摸口袋,說:“四瓶燕京啤酒,一盤花生米。”
了了先生伸手攔住了他,說:“不,來十瓶坦卡門,兩份茶點,一盤花生米。”說著扔出去一沓錢。
我的天,坦卡門是一種啥啤酒?孫石頭吃了一驚。他知道,這是世界名牌,極其高檔的啤酒。它最先在埃及太陽神廟的一個角落里發現的,配方和釀造方式是劍橋大學的考古學家和埃及學學家們,從蘇格蘭、紐加塞爾和愛丁堡找到了一些釀酒的專家研究復原,最終在劍橋大學實驗室中又讓這種啤酒重見天日。這種啤酒現在全世界生產銷量有限,每一瓶都有編號,在美國一瓶50多美元。
了了先生先端起杯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問:“這啤酒,喝過嗎?”
孫石頭回答說:“見過,沒喝過。”
“好,今天我請客,咱哥倆喝個夠。”了了先生和孫石頭碰了杯,一飲而盡,然后咂了咂嘴,看著玻璃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
窗外,路燈亮了,放射著慘白的光。天下雪了。燈光下,雪花飄飄灑灑,像漫天飛舞的白色蝴蝶,車輛變得稀少。一個五十多歲老頭提著一只豬頭,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像是辦的年貨。他的身后,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戴皮帽,穿著一件皮大衣,長長的毛外翻著,大衣領口處露出一個孩子的頭,那女人不住地低頭,親吻著懷里的孩子。等到了眼前,孫石頭才發現,她胸前露出的是個狗頭。大街上,各色行人腳步匆匆。
“石頭,不瞞你說,”了了先生口氣低沉,“我把事業做到現在這樣,當年,我付出過血的代價。”
“天上不會掉餡餅,干啥都會付出代價的。”孫石頭往嘴里放進兩粒花生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年,誰沒有當年?他想到了自己的當年。自己當年是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別說是研究生,當年能考上北京大學本科生的有幾個?能到華盛頓大學讀博士的又有幾個?在華大期間,自己涮馬桶掏地溝洗盤子刮魚鱗宰兔子殺雞鴨……啥累活兒臟活兒苦活兒沒干過?
“不,”了了先生擺了擺手說,“我付出的是血的代價。”
“血的代價?”孫石頭停止了嚼動,看著了了先生。
了了先生目光深沉,甚至閃現出一絲兇狠的光。他點了點頭,語氣堅沉:“對,血的代價。我剛開始擺攤子賣書,就在這條增光路上,用磚頭支起兩塊木板,磚頭和木板,知道吧?那些磚頭,是從旁邊拆遷的平房墻上弄來的,木板是拆下的舊門板,我自己兩手空空,有個球?我是個窮光蛋,只有一腔不安分的血,一個日夜想掙錢的夢,還有這一身的死力氣。就在這磚頭支起的舊門板上,我擺賣著各種各樣的書,精打細算,慘淡經營。”
孫石頭凝視著了了先生,知道他有災難深重的血淚往事要傾吐,便給他的杯里添滿了啤酒,自己不再吭聲。
“溫江浙的姐姐溫江濱,哈爾濱的濱,就是剛才你看到的那個瘋女人。哦,她也不是完全瘋了,只是有時清醒有時犯病,有時正常有時瘋癲。她今天咋從精神病院跑回來了?哦,大概是過春節了,錢忘交了,這精神病院,催交錢就這么干。現在的人,眼睛里只有錢,為了錢啥都敢干,沒有錢啥都不干,一點人情、人性、職業道德也不講。我和溫江濱是在一家印刷廠認識的,后來合伙做書,她負責看書攤,我每天到處奔走,尋找暢銷書和進書渠道。當時有一本書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你大概不知道,那時在國內剛剛開放,只要是一提到情人兩個字,很多人的眼睛都發綠,書攤上偷著賣,熱銷,買書的暗號是‘有查嗎?我和溫江濱原來在的那個印刷廠私下合作,印了3000冊,除了自己賣,也批發給其他書攤,賺了一些錢。哦,那時候不像現在,那時的印刷廠星羅棋布,遍地開花,管理沒有跟上,私印盜印比較方便。我倆后來不光賣帶色的書,也賣帶色的盤,確確實實賺了不少錢。”
孫石頭說:“肏,原來你是靠賣黃書黃盤,撈取了第一桶金,你的手段是不是有點卑劣?”
“卑劣?那時候,是市場經濟初級階段,初級階段你懂嗎?政策有漏洞,法制不健全,那些一夜暴富撈取了第一桶金后來越滾越大的,有幾個是手段高雅?現在有些大老板,當時幾年時間,手里就聚集了幾億幾十億甚至上百億的資產,外場面上看,他們個個都人模狗樣的,說起話來人五人六的,頭上戴著各種耀眼的光環,如若不信,你去查查他們當年的發家史,有幾個用的是高雅手段?有幾個是正規操作?肏他媽,有些人簡直可以說是心狠手辣,卑鄙齷齪,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了了先生說,“你那時在國外,不了解國內情況。可以說,你哥我還有點做人做事的底線,干的是高雅行當。我用第一桶金,和一家正規出版社合作,策劃出版了不少好書,在這個圈子里慢慢有了名聲。到后來,那家出版社干脆成立了一個編輯部,聘請我當主任。我利用他們的社會主義出版平臺,搞自己的市場經濟。具體說,就是我雇用了一些想名利雙收的大學教授、研究生和學者,包括有些大三大四的學生,編纂出版了很多書,涉及哲學、文學、歷史、經濟、醫學、生活情趣、家庭寵物、國際名人、婚姻秘訣等,適應各個階層各類人群的需求,方方面面的書應有盡有。出版社拿這些圖書報獎,有的竟然獲得了省級、國家級大獎。溫江浙,是溫江濱的妹妹,看到我們的發展勢頭好,也離開農村來到橫穿市,和我們一起干。”
孫石頭不勝酒力,喝了點酒,臉上感覺發燒,有些暈暈乎乎,他調侃說:“噢,當年的了了先生,原來是個了不起的人才,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啥了不起?”了了先生干笑兩聲,很快就收起了笑容,罵起了粗話:“了(liǎo)他媽那個ⅹ。”
幾瓶坦卡門進肚,27%的酒精燒得了了先生臉色發紅,情緒激動起來,看來他也是不勝酒力。他說:“人不怕暴富,最怕的是暴富了再去出名。人怕出名豬怕壯,是老祖宗們從很多名人和肥豬的悲慘結局中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后來有人舉報,說我做的書,都是胡編亂纂的假書偽書盜版書。新聞出版局明令查處,那家出版社立刻翻臉,說我敗壞了他們的名譽,清理整頓,把我清理出門。白干了幾年,血本無歸,全他媽的都了(liǎo)了。”
孫石頭說:“后來呢?”
“后來?”了了先生說,“我總得養家糊口過日子吧?我和江濱江浙開始專門倒賣黃書黃盤,別的不賣。尤其是黃盤,三級貨,銷路極好,利潤極大,錢也來得極快。”
“貨源哪兒來?”
“深圳一哥們兒,開著一輛廂式貨車,里面裝有做子盤的原料和機器,一臺高級盜盤刻錄機,母盤都是從香港弄的,什么內容的都有。他們先用電話聯絡客戶,聯系好客戶后,就一邊開著車往客戶指定的地點跑,一邊在車里工作,車一到,盤一卸,數一點,錢一交,走人,來有影,去無蹤,隨要隨到,快速可靠。”
“噢,銷路咋那么好?”
“嗨,你出國了,真不了解那時的國人。你應該知道老祖宗有一句名言,叫飽食思淫欲。那時候,很多國人肚子吃飽喝足后,精神上極端的空虛,饑渴難耐,填補精神空虛的渠道和方式又很少,不像現在,有手機、電腦、微信、網絡、網吧、愛派特,想看啥都方便。那些東西確實很刺激,尤其是那些吃飽喝足了的人,他們的手里錢很多,我就是要賺他們的錢,就是要讓他們醉生夢死,就是要讓他們像吸鴉片毒品一樣,就是要讓他們生活糜爛淫欲無度,最后娛樂致死。你知道嗎?你如果有興趣,去翻翻中國大宋朝歷史,就啥都知道了。整個社會上下,天天想的就是多聚金錢,紙醉金迷,以盡人生之歡。司馬光在《訓儉示康》中痛心疾首世風日下,說連農夫走卒都穿著絲質的鞋子,實在太奢靡了!也怪,就是這樣的大宋朝,竟然活了316年。人們都夸大唐盛世,唐朝活了多少年?明朝、清朝活了多少年?”
孫石頭知道他扯遠了,截過話問:“政府不查?”
“咋不查?查啊,查得很嚴。”了了先生說,“有倆哥們兒被查住,帶的好幾箱書和盤,包括倉庫里存放的,全部沒收,罰了不少款,人也進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出來,傾家蕩產了,老婆也跟別人跑了。”
孫石頭說:“那你不怕?”
了了先生說:“江濱給我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很漂亮、聰明,兩個大眼睛格外討人喜歡。每天傍晚,江濱抱著一歲多的女兒去馬路邊賣盤,碰見人就問:要盤嗎,很刺激。要盤的人交了錢,江濱從女兒屁股后面掏出三五張盤來。執法隊即使查住了,就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三五張黃盤,能咋了?養家糊口嘛,總得給人一條活路吧?執法隊要是太不近人情,真要來硬的,就把孩子丟給他們,讓他們抱走,孩子又哭又喊拉屎撒尿,他們弄得了嗎?這樣一來,連圍觀的群眾都不干,群眾大都同情弱者。”
“就那幾張盤,才能賣多少錢?”
“你真是個書呆子,整個美國人的思維方式。我躲在后面的小樹林里,帶有好幾個大紙箱,里面全是盤。遇到外地的狼們,想弄到外地搞批發,整箱整箱的就從小樹林里走了。”
“你可真他媽的夠奸的。”
了了先生說:“一次,碰見文化執法隊的人來查抄,江浙那次帶的盤多,抱著女兒就跑,不小心被東西磕絆著摔了一跤,女兒被扔了出去,一輛大卡車飛馳而來,從孩子身上軋了過去……”
兩只酒杯空了,一直空著,沒人再想喝了。兩個人默默無語,空氣仿佛也停止了流動。
孫石頭覺得胸口有些發堵,堵得有些難受。他拿起瓶子,往了了先生的杯子里倒酒,帶著安慰的口氣說:“算了,不說了,不再說了,說多了都是淚。”
了了先生倒有些憤怒起來,大聲說:“都是淚?都他媽的是血!”
“那到底是誰造成的?”孫石頭也有些忍不住了,也激動起來,眼鏡片后面的眼睛里也閃射出兇狠可怕的光,“一百多年前馬克思就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話誰聽過?誰信過?你聽過嗎?你相信嗎?你剛才說,現在的人眼睛里只有錢,為了錢啥都敢干,沒有錢啥都不干。其實這社會上,不少人都他媽的瘋了,見了錢眼睛里就出血,見了錢就不要命,為了錢,敢賣爹賣娘賣兒女,賣心賣肝賣腎臟,全他媽的一群智障。”
酒壯人膽,孫石頭也有點瘋了。
正在這時,孫石頭的手機響了,是短信:“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手機已欠費15元,請點開下面的鏈接交費。如不交費,12小時后將被停機。”
孫石頭狠狠地關上了手機。
窗外,雪下得有些大了。雪片飛舞,一片迷茫,街道樓房行人都已看不清楚了。
兩只麻雀躲在外面窗臺的角落,瑟瑟發抖。面對著迷茫混沌的世界,它們大概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飛向何處。
孫石頭看著那兩只麻雀,已經沒心思和了了先生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他大概不是流淚,就是會罵出更難聽的話來。春節是中華民族一年一度最喜慶的節日,馬上就要到了,弄成這樣的氣氛,真的不好。
大年二十九的早上,街上響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聲。孫石頭帶著公司幾個小伙子,打掃完門口的雪,在大門兩側貼上了春聯:“爆竹聲聲除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他手里拿著橫眉,上面寫著“除舊迎新”,正要準備貼,手機響了,是溫江浙。
溫江浙說:“快點來,老邊住院了,正在急救室搶救……”
“咋搞的?”孫石頭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會吧?”他的手有些發抖,一陣風,把他手里的橫眉刮掉了,“除舊迎新”順著大街,向遠處飄然而去,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了了先生平時體壯如牛,腰上掛著計步器,天天步行走一萬五千步,一年四季風雨無阻。他走路快帶風,說話聲音洪亮如鐘,仍帶有小時候吃豆腐渣鬧文化革命時的勁頭。他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咋就……
孫石頭沒來得及多想,急匆匆地趕往醫院。
了了先生躺在急救室床上,半閉半睜著眼睛,眼珠子還能轉動,嘴唇微微張合,像是有話要說。一群護士小姐,白色天使一樣的圍在床前,給他掖被褥,量體溫,測血壓,掛吊瓶。她們親切熱情,緊張有序地忙碌著。
“昨天晚上,他說是看我姐姐去了,凌晨一點多回的家。吃早飯還好好的,吃了兩個雞蛋,一杯牛奶,半個饅頭,誰知道他嘴里的饅頭還沒有咽,頭一歪,人就不能動了。”溫江浙兩眼發紅,一臉的哭相,她對孫石頭低聲說,“還好,老邊除了雙腿不靈兩手麻木語言功能喪失外,人還算清醒。”
突然,走廊里傳來一陣哭喊聲:“要盤嗎?很刺激。要盤嗎?很刺激……”
寂靜的病區,那哭喊聲很大、很尖厲、很恐怖,聽上去撕心裂肺的,在樓道里四處亂飛。
“她咋跑這兒來了?”溫江浙趕緊跑了出去。
外面更亂了,醫生護士病人家屬等擁擠在樓道里,一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罵:“小婊子,小妖精,都是你把他害的,都是那些書,那些盤,把你們害的……”接著,是女人間的廝打聲。
了了先生靜靜地躺著,臉色發灰,呼吸急促,吊瓶里的藥液一滴一滴地進入他的身體。了了先生渾身抖動了一下,慢慢閉上了眼睛,進入了昏迷的夢鄉。
孫石頭看到,兩行清淚從了了先生的眼角溢了出來……
大年三十,孫石頭離開了橫穿市,回老家過年。家里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大年初六,孫石頭返回橫穿市,便直奔醫院。了了先生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
孫石頭問溫江浙:“這幾天,老邊一直這樣?”
溫江浙嘴角抽動一下,說:“大年初一,醫生護士放假了,值班護士忘了輸液,大年初二醒了,還說了兩句話。初三,護士上班了,一輸液,就又這樣了。”
大年初七上午,噩耗傳來:了了先生死了。
溫江浙淚流滿面一腔悲憤,拉著孫石頭去找主治醫生,說:“咋搞的?我丈夫住進來時,除了兩手麻木語言不清,人還清醒,大年初二還能說話,這才幾天,人咋就歿了?肯定是醫療事故,醫院得包賠損失。”
主治醫生姓陳,戴一副金絲邊的深度眼鏡,像個學究,他神色有些驚訝,樣子有些委屈,手里翻著一本《實用臨床醫學大典》,書厚得像一塊城墻磚,說:“這,不可能啊?”
溫江浙問:“咋不可能?”
陳醫生說:“我一直是按照這部實用醫學大典給他治的,咋會有錯?”
孫石頭一聽急了,質問陳醫生:“書上的東西,你咋能都信?”
陳醫生說:“看你這話說的?這部大典曾獲過省級大獎,咋能不信?我們醫院買來人手一冊,這些年,醫院一直拿它當培訓教材,培訓了不少醫生護士。”
孫石頭把那部《實用臨床醫學大典》拿過來看,封面的字體有蠶豆大,赫然寫著:“邊揝主編。”
這怎么可能?孫石頭翻開封面,扉頁上印著一個人的半身標準像,西服領帶,稀疏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兩眼射出精明深邃的光。細看眼睛、鼻子、頭形,一點沒錯,是了了先生,是他年輕時的照片。雖說他現在的腮幫子有些發胖,臉龐有些變形,脖子也粗了不少,但在孫石頭眼里,是絕對不會錯的。下面是作者介紹:“邊揝,留美國醫學博士,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中國著名心血管專家……”
孫石頭只覺得血往上涌,頭腦發昏,嘴唇顫抖,不知道該說些啥。他想起了《圣經》上的一句話:他們因自己的行徑,就自食其果。
了了先生,你是否只能這樣了(liǎo)了(le)?
后來,孫石頭翻看《現代漢語詞典》,見到“了了(liǎo)”的注釋。他猛然想起了當年趙老師給了了先生寫的評語,最后兩句是“真要能了了,就不得了了”。頓時,孫石頭對趙老師肅然起敬。
趙老師果真是個學問極深的人。
注:本小說純屬虛構,人名、書名如有相同,均為巧合。
作者簡介
馮俊科,男,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局長。現任中國期刊協會副會長,北京出版發行業協會主席,首都出版發行聯盟主席。獲得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第六屆《北京文學》獎。出版有《馮俊科中短篇小說集》《江河日月》《寫在墻上的思念》《并不遙遠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學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論》等哲學專著。多篇中、短篇小說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十月》《作家》等刊,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載和《作家文摘報》連載。作品被翻譯成英、德、法、阿拉伯語等在國外出版發行。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