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川
大姑名叫劉端敏,2018年正值大姑九十周歲的生日,我們都去給她老人家慶生。望著一大家子人,那是四世同堂的歡愉喲,大姑自是心情舒暢,很滿足的。大姑很樂觀通達,別看已經這么大年紀,但是微信玩得很溜,發短信、發帖子,同我們討論國際時事,樂此不疲,我們都為之驚嘆。回顧自己一路走來的人生路程,大姑說最懷念的是故鄉北京,57年前她響應中央支援地方工作的號召,從北京的中央機關下放到河南的基層。雖然離開北京已經57年了,但大姑說她仍魂牽夢繞的,還是北京的那些胡同,以及在胡同中活動著的一個個親人……
大姑出生在民國年間北京東四牛圈胡同7號,那是一座獨門小院,她在那里度過了無憂的童年。上小學時是在離家不遠的東四五條的“普育”小學,每天上學放學,她都穿著干凈整齊的長袍,挎著書包和同學們有說有笑的。記得最清楚的是過年時,家里由奶奶或是姥姥帶著她們幾個孩子去隆福寺廟會,吃幾樣北京小吃,灌腸、茶湯、面茶、雪花酪什么的,還能買回個布娃娃。
大姑上小學二年級的一天,北京城外響起了隆隆的炮聲,還能聽到尖利的步槍和機槍聲。同學們都驚嚇得不知所措。還沒到放學的時間,媽媽就披散著頭發(平日是梳得很齊整的),來學校接她回家,一路上媽媽不停地說:“日本人要打進城來了。”后來知道那天是“七七事變”。
回到家里,大姑沒想到變了樣,所有的玻璃窗都擋上了厚厚的棉被,上牙打著下牙的父親戰戰兢兢地說,擋上棉被可以擋住飛來的流彈。父親讓家里人都坐在炕下鋪的椅墊上,不許大聲說話。爺爺重病在床,也不能躺在炕上,父親把他抱在炕下的椅墊上趴著,但由于驚嚇和這么來回折騰,爺爺終沒有扛過去,就這么去世了。父親不敢大聲哭泣,只是捶胸頓足,悄悄地把爺爺停放到北新橋的娘娘廟發葬。
國家的破碎,親人的離去,使大姑悲憤又辛酸。“七七事變”后,抗日戰爭爆發,國民黨二十九軍宋哲元部奮戰日軍失敗,北京很快淪陷。老百姓沒有抵抗能力,對日本人的憤恨只能藏匿在心中。這期間大姑全家的兩次搬家就是為了躲避日本人。先是從牛圈胡同搬到后坑胡同,是因為原來牛圈胡同住宅的前面有一個高麗人開了個“白面館”,整日來一些日本浪人。后來又從后坑胡同搬家是因為房東把外院租給了日本人,大姑全家不愿意看到那些趾高氣揚的日本人,全家又搬到了什錦花園胡同29號。日本占領時期給人們帶來極大的痛苦,經濟也不景氣,人們都在艱苦度日。
日本兵占領北平后,大姑就感到生活變了,原來白凈的“船面”吃不上了,只能吃發黑的“一風吹面”。街上有呼嘯而過的運兵車,還有荷槍實彈巡邏的日本兵。媽媽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她非常痛恨日本兵,生怕大姑上學放學時遇到日本兵,就每天接送。
然而就在這時,辛苦一生的媽媽也病倒了。她咳嗽不止,洗完衣服就大汗淋漓,后來聽說媽媽得的是肺癆,就是現在說的肺結核病,擱現在是完全可以治愈的,然而那時這種病就是絕癥,根本無藥可治。1941年的舊歷八月初六,媽媽撇下孩子們走了,結束了苦痛的一生,被抬到金魚胡同賢良寺里院的西配殿停放。于是,大姑最聽不得寺廟里撞擊的晨鐘聲,那聲音是大姑心里永遠的痛。
轉過年來的1942年是大災荒,糧食奇缺,物價一天三漲,“一風吹面”也吃不上了,吃的是所謂的“混合面”,吃時不能合牙,牙硌得生疼。但就是這樣的面也得半夜起來到糧店前排隊,天亮了才賣。
沒媽疼愛的日子災難接踵而來。由于大妹每天凌晨去糧店排隊買“混合面”,不幸感染了斑疹傷寒,一下子病倒了,每日高燒不退說胡話,繼而昏迷不醒,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家里給大妹入殮的衣服都做好了。正當全家人手足無措時,三妹也患了肋膜炎和腦囊蟲病。父親急得把食指豎在嘴上,囑咐誰都不能把家里有人得病的事向外亂說,可是他也不敢帶兩個孩子去醫院看病,因為日本人嚴查傳染病,只要被日本人查到,二話不說就會被處死呢。大姑的堂兄二哥就是因為患病被日本人查到,被當作傳染病人拉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堂兄是被焚燒或活埋了。父親聽說后嚇得不輕,揉著紅腫的眼睛,除再三叮囑家人不要到外面亂說外,還讓已病得不成樣子的三妹,勉強起身拿起掃炕笤帚裝作掃炕,以作應對日本人入戶檢查時的演習。父親私下里悄悄地請來一位姓劉的年輕中醫大夫,給大妹和三妹看病。大妹吃了幾服中醫大夫開的中藥,病情慢慢有了好轉,而三妹卻始終不見起色。
那年秋日的一天,大姑中午放學回家,徑直去看望病中的三妹,見她像是睡著一樣,然而下午放學后,卻看到三妹已經讓人穿好入殮的衣服,停放在堂屋了。大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可愛的三妹已經離她而去,再也不能喊她大姐了。大姑不禁悲從中來,如果沒有日本人,如果還能去醫院看病,她的三妹就還能活蹦亂跳地和她一起玩。大姑從心里恨死日本人了。所幸的是,大妹的高燒逐漸退下去了,慢慢清醒了,大病了一個多月啊!三妹的病和去世她全然不知。
終于,中國人民打敗了日本鬼子,大姑全家由什錦花園胡同搬到了剛察胡同3號,過了不久,又搬到了馬大人胡同9號。這是一座有前院和后院的院落,大姑全家是住在與門房一起的前院。然而,人們的生活更糟糕了,物價每天都在漲,買東西要帶著成捆的“金圓券”。大姑當時在女二中讀高中,因面臨畢業,就和她所要好的同學商量,準備去報考北京大學。可過了幾天,同學張皇失措地跑來告訴大姑,報考北京大學需要先交納幾萬塊錢的報名費哪!
還有更讓大姑揪心的事。一次是在晚上,胡同里雞飛狗跳,警察挨門挨戶查戶口,說是查戶口,其實是在抓壯丁。父親嚇得上牙打下牙,坐在床上都能明顯感到父親在發抖,所幸那日大姑的哥哥有事沒有在家。大姑那些日子也為哥哥不被抓壯丁而提心吊膽。還有一次是在解放前夕,北平城里很亂。大姑有天下學后,看到胡同里擺小攤的、跑買賣的、拉三輪的、打小鼓收舊貨的,全都是很害怕的樣子,進了家門才知道,她住的院子進駐了好多國民黨軍隊的兵,大兵們進進出出都要經過大姑全家住的屋子,槍械相撞碰出嘩啦的聲響,讓大姑全家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女孩子們進出時弄不好就會碰上院子里的大兵,極不安全。父親皺著眉頭想出了辦法,他悄悄地把每間屋子的門窗都用釘子釘牢,掛上窗簾,告訴大姑她們姐妹,晚上就待在家里哪兒也不準去!到了晚上,北平城里斷了電,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大姑全家膽戰心驚地持續了一段日子后,大兵們又撤出了她們住的這所院子,院里又恢復了平靜,但房東擔憂國民黨的散兵們來搶劫,在院子里拉上了電網。父親見狀喃喃自語道:“這兒也不能住了,這兒也不能住啦!”
大姑到現在也不明白,那天國民黨軍為什么進駐馬大人胡同的那所民宅院落,而又在幾天之后突然撤離了?其實,那些日子大姑她們也正在密切關注著時局的發展。女二中教工和學生中中共地下黨的力量很強,大姑她們平日也接受了進步思想的影響。她知道城外的人民解放軍已經包圍了北平城,年輕的心興奮起來,預感到將會有大事發生,從心里企盼著新生活的到來。
再以后,激烈的炮聲逐漸停了下來,然后好像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市民們奔走相告,平津戰役結束了,北平和平解放了。
隨著人民解放軍進入北平,大姑企盼的新的生活來到了。那是火熱的年代。大姑就是想投入這燃燒的年代,發出自己的光和熱。
經別人介紹,大姑了解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在北京招生,她也看到了由校長劉瀾濤、副校長胡錫奎簽署的“招生簡章”,知道這是中共中央華北局創建的一所大學。她興奮異常,自己毅然跑到東城的沙灘“華北革大”招生處報了名,經過政審、體檢和國文、數學、政治、史地等科目的考試,1949年8月大姑被“華北革大”錄取了,成為“革大”二期學生。那年的10月1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日子,那天晚上,已經成為“華北革大”學生的大姑,和她在革大的同學都來到了天安門廣場,熱烈慶祝建國的游行一直持續到很晚。
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簡稱“革大”,位于北京西苑的一個大院里。這個大院的別名就是西苑兵營,原建于清代,是八旗演兵場的所在地,曾經是近衛軍的兵營。北平淪陷后,日本人用來做兵營,也關押中國的抗日戰士和無辜平民,那里就是傳說中的西苑集中營。后來國民黨政府將集中營改成兵營后就被稱為西苑兵營。
“華北革大”因在北京西郊的西苑,大姑平時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都是坐燕京大學的班車,到米市大街的芮克電影院(后改為紅星電影院)下,然后再坐有軌電車回到東四四條的家。
大姑被分到“革大”三部學習,二部離她們很近,僅有一段矮墻隔著。夏天吃飯時都在院內,大姑能看到二部有很多名人,比如老上海電影演員梅熹,還有京劇演員高玉倩等。那時是供給制,吃飯穿衣不用交錢,學習文件統一印發,每人每月還給三四元錢零花。平時開飯時六個人吃高粱米飯一大盆菜,但每周改善兩次伙食:一次是肉菜,另一次是肉包子。
在“革大”學習期間,大姑迸發出了全部青春的活力和智慧,追求進步、熱愛學習的天性最大程度地得到了釋放。她積極參加學校組織的一切活動,唱歌跳舞樣樣行,認真聽講,努力發言,學習成績優秀,并且積極要求進步,在校學習期間就加入了共青團組織,而后又提前畢業,分配到了中直機關黨委。
現在回想起來,大姑覺得那時是她這輩子最輝煌的時光,享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溫暖。工作雖然繁忙,但心情是愉快的,大姑仍像在“華北革大”一樣,認真工作,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得到了機關同志們的認可,被選為團支部委員和機關團支部副書記,每年都被評為機關的先進工作者,還當選為全國第一屆“三八紅旗手”呢。
從那以后,大姑走上了她并不轟轟烈烈極其平凡的革命的人生路程。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