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PR形成機制改革對銀行業的影響及應對策略

曾剛 王偉

近日，我國利率市場化改革又取得重大進展。2019年8月17日，人民銀行發布2019年第15號公告，決定改革完善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形成機制，引起業界廣泛關注。該公告對現有LPR報價主要進行三方面調整：增加報價利率品種、增加報價行、改變LPR形成機制（以公開市場操作利率加點的方式取代之前盯住貸款基準利率的方式），目的是引導貸款利率定價從參考貸款基準利率轉向參考貸款市場利率，打通政策利率與實際貸款利率的傳導通道。該公告發布后，各報價行按照新的報價機制抓緊構建加點模型，并向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報出本行的最優客戶貸款利率。8月20日，改革后的LPR面世，其中1年期LPR為4.25%，較之前的LPR小幅下降6BP。

利率市場化進程中的貸款定價機制

利率市場化并不意味著銀行貸款利率定價的無序波動，而是將遵循相應的機制，在準確反映市場資金供求狀況、提升金融效率的同時，保持一定的穩定性，避免給金融市場參與主體帶來過大的利率風險。不同國家及地區由于法律和市場環境不同，其貸款利率的市場化運行機制存在較大差異。下面筆者結合已實現利率市場化的國家及地區來進行具體分析。

從美國來看，在其利率體系中，除了聯邦基金利率外，《華爾街日報》定期公布的“優惠貸款利率”（WSJ?Prime?Rate）也是一種重要的利率，被廣泛應用于各種貸款產品中，如抵押再融資、學生貸款、汽車信貸和信用卡業務等。“優惠貸款利率”是美國大型銀行對資信好且與其關系密切的大客戶報出的貸款利率。對于其他客戶的貸款利率，則視風險大小，在“優惠貸款利率”的基礎上加上相應的風險升水。與倫敦同業拆借利率（Libor）的波動不均相比，“優惠貸款利率”的報價水平比較穩定。

“優惠貸款利率”參考了美國資產總額排名前30的銀行所報出的最優惠貸款利率，如果這30家銀行中有23家改變最優惠貸款利率，那么《華爾街日報》也會相應調整其發布的“優惠貸款利率”。從市場運行情況來看，“優惠貸款利率”與聯邦基金目標利率保持著較強的聯動關系。從近年的數據來看，“優惠貸款利率”大體上等于聯邦基金目標利率加300BP。

從日本來看，在利率市場化改革之后，日本貨幣管理當局對于面向公眾的存貸款利率仍施加一定程度的限制，形成一種“卡特爾利率”。例如，在存款利率方面，3年期小額市場利率聯動型定期存款（MMC）利率以長期國債利率和名義利率為基準來確定，其他存款產品的利率以可轉讓存單（CD）的加權平均利率為基準來確定，并且還有檔次的規定。日本貨幣管理當局要求各金融機構對于規定的存款產品必須按照統一的市場利率來支付利息。由此看來，日本貨幣管理當局對于利率仍存在一定程度的“弱干預”，與美國、德國、英國等發達國家相比，日本的利率市場化并不是完全的市場化。但考慮到日本貨幣管理當局所干預的利率品種仍然是在市場競爭中形成的利率（如短期優惠貸款及存款利率均是在銀行平均融資利率的基礎上確定），因此，從實質上看，日本貨幣管理當局的這種做法與其說是“弱干預”，不如說是“強協調”。

從中國香港地區來看，銀行在貸款定價方面體現出“協調定價”的特征。在銀行公會的協調和指導下，大型銀行在存貸款定價中發揮著做市商的作用，其他中小銀行則跟隨大型銀行對存貸款定價進行調整。當然，大型銀行的定價原則與美國的銀行相似，大多都以“優惠貸款利率”為基礎，并根據不同客戶的風險狀況進行調整。

通過總結一些國家及地區利率市場化的實踐，筆者得出以下幾點結論：第一，利率市場化并非只有一種運行模式，各國及地區的法律和市場環境不同，其具體的運行機制存在很大差異;第二，從所有已實現利率市場化的國家及地區來看，其銀行定價都呈現出一定程度的穩定性，而并非頻繁劇烈地變動;第三，銀行之間定價的差異遵循著某種原則，也體現出一定的趨同性，而并非是完全的惡性競爭。這些特征更為微觀和具體地反映了利率市場化的實際狀況。由于銀行存貸款利率涉及公眾利益且談判成本很高，相對穩定和趨同的行業定價模式盡管會削弱競爭，但在本質上并未損害客戶利益，并且能夠最大限度地維護金融市場的穩定，這是銀行在兼顧效率與穩定之后的現實選擇。

中國利率市場化進程中的LPR機制

我國利率市場化改革遵循“先外幣、后本幣，先貸款、后存款，存款先大額長期、后小額短期”的基本原則和步驟循序推進。

在貸款利率市場化方面，1987年1月，人民銀行發布《關于下放貸款利率浮動權的通知》（銀發〔1987〕14號），明確各專業銀行可根據國家的經濟政策，在國家規定的流動資金貸款利率的基礎上上浮貸款利率，浮動幅度最高不超過20%。1996年5月，為減輕企業貸款利息支出負擔，人民銀行將貸款利率的上浮幅度由20%縮小為10%，下浮幅度不變，且該項政策僅限于流動資金貸款。在連續降息的背景下，利率浮動范圍的縮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銀行對中小企業貸款的積極性。為體現風險與收益對等的原則，鼓勵金融機構大力支持中小企業發展，人民銀行在1998年、1999年連續三次擴大金融機構貸款利率浮動幅度。

2003年8月，人民銀行在推進農村信用社改革試點時，允許試點地區農村信用社的貸款利率上浮幅度不超過貸款基準利率的2倍。2004年1月1日，人民銀行決定將商業銀行、城市信用社的貸款利率浮動區間上限擴大到貸款基準利率的1.7倍，農村信用社貸款利率的浮動區間上限擴大到貸款基準利率的2倍，金融機構貸款利率的浮動區間下限保持貸款基準利率的0.9倍不變。此外，不再根據企業所有制性質、規模大小分別確定貸款利率浮動區間。

2004年10月，經國務院批準，人民銀行決定放開金融機構（不含城鄉信用社）人民幣貸款利率上限。考慮到城鄉信用社競爭機制尚不完善、經營管理能力有待提高、容易出現貸款利率“一浮到頂”的情況，人民銀行仍對城鄉信用社人民幣貸款利率實行上限管理，其貸款利率浮動上限擴大為貸款基準利率的2.3倍。此外，實行人民幣存款利率下浮制度，金融機構（不含城鄉信用社）的貸款利率下限仍為基準利率的0.9倍。至此，我國金融機構人民幣貸款利率已經基本過渡到上限放開、實行下限管理的階段。

2012年7月，人民銀行決定自2012年7月6日起將金融機構貸款利率浮動區間的下限調整為基準利率的0.7倍。2013年10月，人民銀行發布《關于進一步推進利率市場化改革的通知》（銀發〔2013〕180號），決定全面放開金融機構貸款利率管制，取消金融機構貸款利率0.7倍的下限，取消票據貼現利率管制，取消農村信用社貸款利率2.3倍的上限;個人住房貸款利率浮動區間不作調整，繼續嚴格執行差別化的住房信貸政策。

為配合貸款利率下限取消這一政策，在借鑒國際銀行業貸款利率定價經驗的基礎上，人民銀行推出了貸款基礎利率集中報價和發布機制，并于2013年10月25日正式運行。貸款基礎利率即LPR，是商業銀行對其最優質客戶執行的貸款利率，其他貸款利率可在此基礎上加減點確定。從這個意義上講，LPR構成了商業銀行對客戶貸款定價的基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自引入LPR以來，各LPR報價行并不是參考貨幣市場利率進行報價，而是參考貸款基準利率進行報價，未能體現市場利率的變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LPR幾乎與貸款基準利率完全同步變化。自2018年以來，我國出臺了一系列支持實體經濟的政策，貨幣政策環境相對寬松，貨幣市場利率有了較大幅度的下降，但同期LPR一直維持在4.31%左右。由于LPR對市場利率的變動并不敏感，市場利率的下行并不能有效地反映在貸款利率上，因而出現了市場利率下行但實體經濟融資成本依然較高的現象（見圖1）。在此情況下，貨幣政策的傳導受到較大的制約。

LPR報價機制的完善及其影響

本次LPR改革的核心是完善LPR的形成機制，建立公開市場操作利率加點的操作模式，這種模式主要有以下特點：

一是確定了錨定標的利率為中期借貸便利（MLF）利率，該利率是人民銀行對滿足宏觀審慎標準的商業銀行提供的有抵押融資利率，基本反映了商業銀行的平均邊際資金成本，是人民銀行通過公開市場操作進行利率傳導的重要政策利率。

二是各商業銀行在MLF的基礎上構建利率加點模型，這種利率加點模型需要滿足商業銀行的管理要求，體現其資金成本、市場供求和風險溢價。其中，風險溢價由本行對于最優客戶（一般是內部評級為AAA級的客戶，部分中小商業銀行是AA+級的客戶）所確定的風險成本和資本成本組成。

三是全國銀行間同業拆借中心在18家銀行報價的基礎上按照去掉最高和最低報價以算術平均的方式計算得出LPR。由于算術平均的方式未考慮不同銀行報價的權重，而中小銀行的加點通常會高于大型銀行，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制約LPR的下調。

從上述LPR形成機制來看，在LPR改革后，貨幣市場利率和貸款市場利率都實現了直接與政策利率對接，利率傳導的“雙軌困境”有望被逐步破解。如果利率并軌順利，未來存貸款基準利率就會逐漸淡出歷史舞臺。但最終能否實現利率的有效傳導，還有賴于各銀行在實際貸款中是否嚴格執行新LPR形成機制，而這又需要監管部門的監督、評價和考核以及同業自律機制的自我約束。

對于實體經濟來說，新LPR形成機制打通了政策利率與貸款利率的傳導通道，政策利率的下調將體現為企業融資成本的下降。對于銀行來說，LPR改革將帶來較為復雜和綜合的影響，具體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是從短期來看，銀行利差將會收窄，利潤會受到沖擊。8月20日，在LPR改革后，1年期LPR的首次報價為4.25%，較之前下降了6BP，總體下降幅度較小。經筆者初步測算，LPR改革會對銀行利潤產生約0.1個百分點的負面影響。但由于最近三年MLF利率仍處于較高水平，顯著高于同期1年期存款利率（見圖2），如果人民銀行要引導融資成本下行，后續大概率將下調MLF利率，而存款定價機制并未調整，銀行會面臨利差進一步收窄的情況。從銀行受影響程度來看，中小銀行受到的負面影響會大于大型銀行，這是因為MLF的交易方主要是國有大型銀行和股份制銀行，部分中小銀行由于自身資質達不到MLF的融資標準，難以按照MLF的價格融資，但需要按照MLF的標準進行貸款定價，因此，中小銀行在與大型銀行的競爭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

二是從中期來看，銀行利率風險和信用風險管理難度加大。第一，改革后的LPR市場化程度更高，銀行難以再協同同業設定貸款利率的隱性下限，各銀行必須根據市場利率的變化獨立管理利率風險。第二，貸款利率與市場利率接軌將倒逼銀行存款利率的改革，銀行不僅要盯住市場利率的趨勢和變化，也需要結合客戶屬性和客戶提前還款行為，對存款利率實行差異化的定價策略。第三，銀行授信審批端的信用風險管理難度增加。由于貸款利率會隨著市場資金成本的變化而更加頻繁地波動，在此情況下，銀行的信貸評審不能僅依賴于客戶準入條件是否滿足、信用緩釋是否充分等因素，還要將貸款發放的時機、價格納入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中。

三是從長期來看，貸款利率市場化會重塑銀行風險偏好。一方面，在LPR改革后，銀行優質客戶的利率議價能力較強，銀行為了達到預定利潤目標可能會被迫下沉客戶等級以追求更高的信用溢價，這可能導致銀行信用風險上升;另一方面，利差縮小又迫使銀行尋找新的商業模式，發展中間業務和進行綜合化經營，這將使銀行整體面臨的風險增加。

銀行的應對策略

LPR形成機制的變化，必然會對以貸款作為主要資產的銀行業帶來深遠的影響。若要有效應對貸款利率波動性加大以及利率管理難度增加的挑戰，銀行需要從以下方面著手：

一是建立LPR與客戶最終貸款利率之間的分層管理機制。LPR是銀行對最優客戶的貸款利率，但實際上銀行的大部分客戶還達不到最優客戶的評級，這些客戶的最終貸款利率需要以LPR為基礎，再加上客戶的信用價差得到。若要充分發揮LPR的利率傳導作用，銀行需要設置相應的利率分層機制，使得銀行能夠嚴格區分最終貸款利率中的市場風險因素和信用風險因素，實現貸款利率風險與信用價差的分離管理，這樣不僅能更好地發揮LPR核心風險因子的驅動效應，也有利于監管部門和同業自律機制對銀行定價的監督。

二是完善銀行資金轉移定價（FTP）體系，實現銀行利率的順暢傳導。在LPR改革后，銀行的FTP與LPR將會形成基于同一標的的自我調整反饋機制。一方面，FTP是銀行進行貸款定價、管理風險、配置資源的核心變量，各銀行對外報出的LPR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本行FTP的影響;另一方面，LPR又構成了銀行FTP的基準曲線。銀行確定FTP的主要模式是參考某一基準曲線，并結合銀行風險偏好和業務發展需求進行相應規則的調整。隨著未來存貸款基準利率逐漸退出舞臺，LPR將作為銀行FTP定價參考的重要基準利率。因此，銀行應著手建立科學、成熟、完善的FTP機制，實現貸款利率傳導途徑的自我完善。

三是加強主動資產負債管理能力，有效管理利率風險。在負債管理方面，銀行應提前規劃資金缺口的期限、結構、價格目標，合理利用同業拆借、同業存單、金融債等主動負債方式，提高資金來源的靈活性和可控性，改善負債結構。在資產管理方面，銀行可在全行層面統一調度資產和負債，實現資產渠道與資金渠道的合理對接和匹配。在結構調整方面，銀行除了可以依靠貸款組合、債券投資、同業業務進行表內資產結構的主動調節外，還可以主動通過信貸資產轉讓、資產證券化等方式來優化資產結構，滿足價值創造和資本約束的要求。

四是優化負債結構，采取多種方式降低負債成本。貸款利率的下降會倒逼銀行采取措施降低負債成本。第一，優化負債結構，平衡流動性與資金成本的關系。LPR形成機制的改變，會進一步提高銀行資產端的利率敏感性。如果利率走勢向下，銀行的凈息差會面臨較大壓力。在這種背景下，銀行應適度提升主動負債占比，以提高負債端的利率敏感性，降低負債成本。但需要指出的是，在當前市場流動性分層的環境下，LPR形成機制的改變也可能會帶來新的風險，銀行需要在降低負債成本與防范流動性風險之間取得平衡。第二，在對被動負債進行管理的過程中，銀行應重視個人客戶、中小客戶和企業基本結算戶的穩定存款。個人客戶儲蓄存款占比越高，存款結構就越穩健;結算類存款占比越高，負債成本就越低。第三，銀行應重視資產派生存款，盡量采用能派生較多存款的融資產品和方案，做好新增信貸投放的存款統籌，實行存貸款掛鉤政策，充分發揮信貸資源的杠桿撬動效應。對于區域效應明顯的中小銀行，應利用其縣域營業網點較多、本區域客戶基礎較好、存款競爭相對不充分等優勢，在存款吸收策略上與大型銀行展開錯位競爭。

責任編輯：印穎??鹿寧寧

專家簡介

曾剛，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銀行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小銀行研究基地主任。中國國際金融學會理事，中國教育發展基金會專家委員會委員，南開大學國家經濟戰略研究院、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金融學院、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學院兼職教授，美國耶魯大學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