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賀紹俊
杜斌的小說我讀得不多,就讀了兩篇。一個是他的長篇小說《天上有太陽》,一個是他的中篇小說《風烈》。
讀了兩篇小說所講的故事,不由得讓我猜測杜斌大概是當過企業老板的,說不定現在還是企業老板呢。而且如果他當企業老板一定做得很成功,若不成功的話他哪有閑心來寫小說。得網絡之便利,我上網搜索了一下,查到很多介紹杜斌的文字,證明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吻合杜斌的實際。他的確做過企業老板,但他的人生經歷遠遠比我想象的要坎坷得多,也要豐富得多。比如他參過軍,20 世紀80 年代就開始文學創作。后來又下海經商,二十余年在商海浮沉,做得風生水起??戳岁P于杜斌的介紹文字,再回想小說中的情節和故事,仿佛從中都能發現他那豐富人生的影子。這說明杜斌不是一位閉門造車的作家,而是將創作建立在自己豐富的人生經驗上。因此他的小說具有較強的現實感。比如中篇小說《風烈》,是以某個城市的職業技術培訓學校辦學的故事為主線的。辦學的故事有多方面的,如教師如何教,學生如何學,但杜斌要講的故事既與教師無關,也與學生無關。他講的是學校的校長為了讓學校正常開辦下去如何與直接管理他們的政府官員打交道的。職業技術培訓學?;旧隙际敲駹I教育,他們的業務由鑒定站管理,學校要想盡辦法與鑒定站的官員搞好關系,這就給鑒定站提供了大量的尋租機會。比如學生要通過技能鑒定考試,考試合格后才能畢業,可是能否參加鑒定考試必須填寫學員鑒定申請表,這個申請表掌握在鑒定站手里,鑒定站不給學校發放的話,學員就沒辦法參加技能鑒定考試。這對學校來說真是要命的事情!于是一個瘋狂斂財的鑒定站站長陳登第就出現了。陳登第正是抓住了這一點,利用發放申請表有恃無恐地向校長們索要財物。杜斌講述故事的方式基本上就決定了小說的批判性基調。強調批判性,是杜斌這兩部小說共同的特點。以他的人生經歷來說,他見到的社會現實中的丑惡和陰暗肯定是很多的,他不遺余力地要以小說的方式加以揭露,這也見證了杜斌對這種丑惡和陰暗是深惡痛絕的,因此他在揭露真相上毫不留情,也使得小說具有強大的震撼力。
杜斌的小說既然以批判性為基調,就會有較鮮明的現實感?!讹L烈》的現實感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或者說是我最為欣賞的兩個方面。其一是對階級觀念余韻的反駁,其二是對戰友情的辨析。
反駁階級觀念余韻主要體現在陳登第這一人物的塑造上。陳登第是一個具有豐富社會典型意義的文學形象。陳登第出身很貧寒,從小過的是窮日子,后來他參了軍,復員后被安排在省城工作,一步步成了處級干部。陳登第對貧窮的印象很深,哪怕后來命運得到改變,貧窮仍像一條小蛇蟄伏在他的心底。因此他喝酒失態后,會對人傾訴道:“你知道窮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嗎?沒錢!窮人所有的困苦,都和錢有關系,臉面、生存、溫飽,吃喝拉撒睡。”其實陳登第這種出身貧寒的領導干部在現實中是普遍存在的。過去在階級斗爭觀念流行的時代,出身貧寒就是一種道德優越的標志,階級理論宣稱,出身貧寒的人是革命意志最堅定的人,他們身上有著優良的品格,也是革命必須依靠的中堅力量。盡管隨著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已經結束,這種理論不再成為社會主流話語,但它的理論余韻仍然彌散在社會輿論中。在小說創作中我們同樣能發現這一理論的余韻在影響著作家對現實的觀察和判斷。比方有的作家塑造正面人物形象總要強調他的貧苦出身。事實上,出身貧苦并不能成為一個人后來人生的道德擔保書,關鍵還在后天的習得和教育。有些人接受了善的教育,貧苦會成為磨礪堅韌品質的砭石;有些人沒有得到良好的教育,貧苦則可能成為一條蟄伏的毒蛇,只要溫度適宜,就會噴射出致命的毒液。陳登第就屬于后者。杜斌以濃墨重彩的方式將陳登第心底蟄伏的毒蛇表現得非常充分。如他當上鑒定站站長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招呼各技能培訓學校的校長們來為他慶賀。校長敬他香煙,他突然怒斥道:“老子都當站長了,還讓老子抽這號爛煙?”命令校長立即給他去買中華煙。他甚至私自買了仿真手槍,將劉國瑾校長悄悄約到人跡罕至的山頂,勒令關閉手機,然后掏出手槍,威逼劉國瑾給他巨額金錢。陳登第心底那條蟄伏的毒蛇一旦蘇醒,他就會不顧一切地追逐金錢。他想出一個辦法來收藏自己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他從裝修公司買來大量的用以裝飾門面的書籍空殼,把現金藏在這些空殼里,然后擺在自己的書柜里,他還給書房配上指紋鎖,連自己的老婆都不允許進去。杜斌并沒有完全丑化這個人物,他注意寫出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即以貧窮為例,雖然他始終抱怨和詛咒過去的窮日子,但窮日子也曾給他留下珍貴的親情和母愛印記。他特別愛吃豆腐就與此有關。因為小時候沒有錢,他的母親就設法做好吃的豆腐給他吃,使他對豆腐有了特殊的感情,“他常念叨:豆腐有媽媽的味道”。應該說,陳登第這一形象是成功的,充分寫出了貧窮與他難舍難分的關系,他恨貧窮,想盡辦法擺脫貧窮,但最終他還是被貧窮所害。一個人如果對貧窮不能持正確的認識,他就不能走好人生的道路。
小說對戰友情的描寫也是很有意思的。戰友情是一種特殊的情感關系。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上就有一首專寫戰友情的詩:《無衣》。詩中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边@也許是出征時的一個場景,一位戰友對另一位戰友說:“別說沒有衣穿,我與你同穿這一件長袍。君王發兵去交戰了,修整好我們的戈與矛。”戰友情就是能夠共一件戰袍的情感,是經過血與火考驗的情感,是生死之情、患難之情,因此具有崇高的色彩。在市場經濟環境中,競爭猶如沒有硝煙的戰爭,因此戰友情也在這里發揮著作用,常常聽到因為戰友的無私友情而闖過市場風險的故事。戰友情是當今現實一個很重要的社會現象。但我們的社會變得越來越講究人際關系,沒有過硬的關系似乎就辦不成事情,戰友情在這樣的氛圍下也會發生變異。小說寫了兩對戰友情。一對是劉國瑾與陳登第的戰友情,一對是老站長與任繼軍父親的戰友情。劉國瑾與陳登第都參過軍,他們不在一個部隊,卻也要互稱戰友,顯然這是為了互相套近乎,兩個人有了戰友這種關系后,就變得情同手足起來。陳登第當上站長后,最高興的是劉國瑾,因為他覺得馬上會從戰友情中獲取好處了,于是他馬上聘請陳登第做學校顧問,陳登第則樂得“大贊革命戰友情深意厚,不拿下威虎山誓不休”。老站長與任繼軍父親的戰友情才是真正的戰友情。老站長入伍時,任繼軍父親是他的老班長。在一次撲救森林火災中,老班長為了營救被困在火海中的任繼軍父親,自己壯烈犧牲了。老站長從此就把關照老班長家人當成自己作為一名戰友的責任。但在旁人的眼里,老站長與任繼軍的關系肯定不正常,所謂是救過命的戰友等說辭都是為了掩人耳目。老站長也不辯解,因為“老站長說他講了十多年,周圍的年輕人都不相信,他們不相信人間還有這么純潔的戰友情誼”。這就是現實中戰友情這一純潔而崇高的人類情感的尷尬處境。但老站長并不在乎旁人的非議,做他該做的事情。他退休后與任繼軍一起在貧困的山區辦起了一個技能培訓學校。小說就結尾在山區的技能培訓學校舉行奠基儀式。這個結尾也表明了作者明確的態度,他通過陳登第和劉國瑾的關系譴責了在戰友情上的庸俗化,但他也要讓人們看到,真正的戰友情仍然存在,存在于現實中像老站長這樣的人物身上。
杜斌寫小說很注意情節的起伏跌宕,注意設置懸念。因此他的小說不是那種平淡無奇的風格,但他在人物塑造上又不過于典型化,盡量讓人物與現實人物靠攏,表現出人物性格的龐雜,具有較強的真實感。比如小說中的老站長,他就沒有將其往英雄人物上拔高;而陳登第盡管是小說中重點貶斥的人物,他也沒有刻意去丑化。當然,小說還可以處理得更好一些。這突出體現在如何強化人物性格和思想主題的內在動力上。小說的故事情節雖然跌宕起伏,但人物和故事缺乏明顯的發展脈絡。有些情節的加入并不見得有助于主題的深化。如將陳登第的情人李子設計成陳登第父親當年在農村當公社書記時與一女子偷情生下的孩子,就反而將情節發展引向復雜的曖昧面了。對于陳登第的下場,則是設計為他最終不慎開槍打死了自己,我估計作者這一構思是想盡量擺脫小說中貪官下場的種種套路,寫出一種新意來。但作者忽略了這樣寫盡管有新意,卻又帶來另一問題,即在整個情節鏈條上缺乏明晰的銜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