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劇本

童年劇本（六首）

深夜家庭

深夜，很多事物，

此起彼伏，發聲，敘事。

譬如，兒子揉弦般的鼾聲，

對位著他壯如管風琴鳴的鼾聲。

母親打鼾，帶著飽食者的悶響。

一會兒，我聽見媽媽起身，

關上了她的房門。

過了一會，我聽見爸爸開門。

進家，默然沖水，上樓。

爸爸的腳踩上閣樓地板，

客廳的吊燈就嘩嘩狂響。

這是一個完整的家。

和那些同樣完整的家同樣破碎的家，

填滿整個世界。

生命戲劇

——觀《秋日奏鳴曲》

天好黑啊，世界竟對應心靈。

風吹碗盆，如一天內分幾次驚醒。

上下樓梯，取得食物。如事雕刻，

有與環境一致的暗啞和工序。

雷電——規則頌辯，在眼耳發生。

久坐桌旁，想等來愧疚和開脫嗎？

晚餐很美，早餐不值得期待，

咖啡里不要加糖。還有，

失眠的耳塞和偵探小說，都準備好了。

奏鳴已如此哀痛，始于漸漸低音的愛，

問答的中音中，出現了幾次恨的尖聲。

再現部告訴我們，事件的綿綿不易脫離。

雨下著，到處是長長的睡思和異夢。

雨滴都去玩弄雨中人的影像。

仿佛未受抵制的強權，及非自愿攬鏡。

云——媽媽腦中的狂亂，正擠下驟雨。

雨汁里的小孩，分享云的實體。

盡管濕透，窒息，但生命從水開始，

直到人生已晚。

完美出現了錯亂，但，一切一定還來得及。

直到思想散去，愛，再一次敵過了恨。

女兒疑惑地望著鏡頭，換成母親，

同樣疑惑地看著。不知道為什么，

我看見她們都想相信，一切一定還來得及。

沙漠公園

這兒，已經一個月沒有下雨。

我年少時的風景耷拉著，

若無人工澆灌，它們恐怕

已死于夏天。我的眼垂著，明白

生命的風景，無法與真的風景

對應。罪和眼淚，不區分時節。

愛，不按日出和日落。

自然與我間，穿過散步者。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成為人？

誰有了家，還想要愛？

家總破碎在愛的四周。

如果只是枯坐，遙望個個

愛的中心，沒有下雨，

孩子們沒有轉動彩色電陀螺，

“公園就僅是些，積極的沙漠”。

雪

從車窗里看見雪，

如一片片漢字間的白。

在那些沉黑的彎鉤或豎心邊，

靜默地談論，

等候一次交流。

你想起了識字那兩年。

偷看了爸爸媽媽年輕的信件，

一百個成語故事，

一本兒童版《東周列國志》，

《圣經故事》。

《新科學十萬個為什么》。

《少年文藝》里一篇叫

《藍月亮紅太陽》的報告文學，

讓你的整個生命都在難過。

你寫出了一些分行，

朦朧的憧憬，模仿和準備。

媽媽撕掉又揚出它們時，

房間里也下著雪。

即使它們仍在，

你也必定羞于再看。

就像面對雪時，

內心的害羞。

童年劇本

有一次，半夜醒來。他發現，已被推出生活的邊界。

生命正以無端的弦瑟，撥動他，讓他感到極為陌生。

那是一片廣袤之域，他卻無法站立，也不能歸位。

被強烈地彈動、拋擲。以至于他睜眼哭泣時，看見 了暗夜。

他的心，緊閉如球，那可怕的包圍，讓他如墜地獄。

睡眠失去，只剩下夜。秩序退場，留他孤苦地懸浮。

生命的領域，要他打開自我，可他找不到任何縫隙。

所有門都大開，在虛無的當下之門，虛幻的未來之 門旁，

他看見回憶的門，漸漸趨近，他想起記憶，同時想 起忘記。

那種感覺，就像種子，以身體和生命，破壞殼之 閉鎖。

他早攫取過死亡和詩，在童年之域。青春期讓他 熟睡，

得到一出夢游的生活。童年的悲喜劇則退居于布 景中演出。

他靠近了才聽清，劇中音樂與合唱：誰，在死亡前，

拿回童年的劇本，誰便先于死亡，得到自己的一生。

天，總算亮了。他發現一些白發在生命之域生出。

他沒對人談起過。只是偶爾照鏡，看見自己的改變。

英國病人

生命的巖穴里，壁畫，是溫暖的事物。

作畫的事件，與畫中事件，彼此銘記。

瞬間與久遠，幽暗中混為一談。

不同的人造訪，呼吸，

發生了氧化，形成黑色。

雨天滲水，讓事件部分地消失，

造成空白。

你不太記得，事情原來的顏色。

靠剩下的畫作，幻想進入了回憶，

或幻想記憶。

那痛是絕對，這愛是交織……

生命的巖穴里，刻痕帶來美。

自然的寂寂，藏下人事的狂熱，

那些不被看見的游泳，春夢和狩獵，

多像完成。但命運是在此際消失的。

睡眼睜開時，洞穴里無光。

可沒人想繼續死亡和如夢。

走出巖穴，陽光灑滿感覺，

世界末日只是自己的死亡。

剩下你，是否早知道，這必死的結局。

當你脫口說出，妻子。

作者簡介：張丹，生于1989年，四川遂寧人，四川師范大學文藝學博士一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