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這座園子

回聲

中考考場分在六中，考試的前一天，學校提前放學讓我們看考場。

我們一伙人，從學校出發，騎著單車，風從耳邊拂過，黃昏的余溫揉進風里，呼呼地摩挲著耳朵，掠過跳動的馬尾，吹散盛夏潮濕的悶熱。

我們快速地蹬著車，校服被吹得鼓鼓的，如同那時我們的夢想，也被吹得向前奔跑。那是2017年夏天最生動的回憶，也是我第一次踏進六中的日子，以中考考生的身份。

教學樓的走廊寬闊、干凈，地面不是半小時前我們踩過的水泥地面，光滑的瓷磚被過道里的燈照得亮亮的，那時夕陽瞇著眼睛，灰色的天幕拉過了教學樓樓頂。穿行而過的是身著各式校服的學生，現在為了同一個目的來到這里。

我和同伴伏在五樓的欄桿上，風把發絲從臉上吹開，樓下行走的人面目清晰，我似乎可以看到他們的眼眸。他們與我一樣，很像那天余暉里的塵粒，我們想待在陽光里，不愿走進黑暗，也不愿被風吹散。我們想以后也能待在這個園子里，而不是被可笑的成績嘲諷，去無法選擇的地方。

留下來，可能是我們所有人心里生出的第一個愿望，第一個真正有可能實現的愿望。

考試的那兩天，我坐在五樓靠近樓梯口的教室里，頭頂的風扇呼呼轉動著，窗外的樹被陽光澆灌得綠得發亮，茂密繁盛的葉子，使我心里無比清亮。那兩天的記憶總有些游離，我只記得六中窗外的樹、頭頂的風扇，和那支出乎意料冷靜答題的筆。

原來當準備了許久的那一刻真的到來時，一切都會歸于平靜。

后來我進了六中，報到那天，陽光從樹葉的間隙里流瀉，那棵陪我考試的樹，站立在我進教學樓的地方，還是那樣深厚的綠，披著一層薄薄的光。

如今的我已經站在高二的教室里，沒有了之前的幼稚與好奇，也還未曾感受到未來的彷徨拼命。在這中轉站上，每個人懷著不同的心態趕路。班主任說高二最容易懈怠，說新鮮勁兒雖然過了，但高考卻尚未到場。她對我說：“咬咬牙努力，肯定能進步的。”我的淚幾乎被她的話拽落，我忍著眼淚沖她點頭。班主任是選科分班后才成為我的班主任的，是六中第一個知道我姓名的老師，很幸運，之后我的班主任一直是她——這個扎著高高的馬尾，與我們的年齡相差不到10歲的年輕女孩。

也是從見到她的那時起，我才知道高中老師原來可以這么年輕。他們也穿干凈百搭的板鞋、穿干凈的棉布裙、背著雙肩包走在校園里。

《王者榮耀》與“美圖秀秀”，《三體》與《我不是藥神》，他們都可以侃侃而談;數學計算、物理分析，文學與語言的博弈，他們都可以在各自教授的領域，精準快速地給出答案。

在那些時刻，我們都震驚于他們的才華，開始漸漸認識到這個世界的廣闊。

我們第一次參與的藝體節在國慶節前如約而至。絢麗的燈光擾亂了寂寥的夜，躍動的屏幕上閃爍著青春的節拍，舞臺上的吉他、架子鼓，蹁躚舞動的裙擺，酷帥的街舞，熱血的武術，舞臺下揮動的熒光棒，大聲呼喊著的名字……它們交織在清涼的夜里，使我們深深地為這所學校著迷。

在這些時刻，我們才深刻地感受到夢想實現的價值。

高中是一列滿載露珠和星光，從清晨出發，路過春花秋葉、夏雷冬雪的列車，中點在呼嘯而出的黑夜里，終點在蓮花開放的時節里。

清晨，我們沿兩排樹中間的道路走向教室，樓前的滾動屏時時播放著最新的溫馨提示。晚上和同伴踩著月光出校門，憤憤地交談著老師今天多布置的作業，或者突如其來的課堂上的發火。話語落到地面，碎成淺淺的月光。校門口的小吃攤上，鍋里的油吱吱地響，路燈拖長了影子，卻拖不長我們此刻最輕松的時刻，暫時逃出這個“籠子”的時刻。令人厭煩的也許是那份多余的作業，或是落在最后怎么也提不上去的成績;又好像是在抱怨被鎖住的自由，還有在分數規則下的惶恐不安。

我們青春里的一切不甘全部根植于這所學校，將厭惡深埋進土壤。可六中被夜色籠罩，靜靜地看著我們，它從不反駁。

一年過后，為了給高考考生騰出考場，我們收到了放假通知。高考的那天下午，我和同伴來到六中門口，保安在門前站著，家長等在橋的另一邊，大家不約而同地保持安靜，都望向好久沒這么安靜的園子。我猜，園子背負的夢想太多、太沉重，也沒氣力了，它背負了每個人心里第二個真正的愿望，這一次，是走出去，走出園子，走出這座小城。

他們出來了，背著書包，穿著一樣的校服，女生的馬尾在3年前剪掉了，利索的齊耳短發遮住低垂的臉龐。他們也帶著平靜走過來，有的和父母擁抱，有的三三兩兩結伴回家，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前一刻交的那張答卷。沒有抱頭痛哭的吶喊，也沒有胸有成竹的立誓。

青春最隆重的時刻，終又歸于平靜。

回到家翻看手機，QQ空間里有人發布了最新動態，是我的學姐。她剛從高考考場走出，她寫下“不悔夢歸處，只恨太匆匆”。下面的配圖是六中的那棟高三教學樓，夕陽余暉打在樓頂，斑斑駁駁的銀色光點鋪在白色的墻面，樓前傍著翠綠的樹，一切定格成永恒。第一次， 我發現學校原來這么好看。

我們被增加的晚自習、鋪天蓋地的白色卷子、壓抑的自主訓練，磨光了最初對高中生活的憧憬。看到那張圖片、那句不舍，我仿佛也想到了明年此刻的自己，那些紛飛的卷子，靠自覺支撐的周末自主訓練，也終會成為懷念。時間是溫柔的篩子，會一點點篩掉那些苦口婆心，那些以你不喜歡的方式鞭策著你的時光。而這座園子，會落于光亮里，被歲月漸漸隱去埋怨。

我們能做的，只有試著體諒它、接受它，以“一顆冬天的心，來打量霜和蓋著雪的松樹的枝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