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那種永遠在路上的感覺

曾高飛

北京的秋天，已經燕雁南飛，夜深霧重，寒意襲人。枕頭邊，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為凌晨5點，多數人睡意正酣，在南二環萬壽公園東南一隅，我的書房已經飄出了燈光。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不敢稍有懈怠。

只要一天不碼出兩三千文字，就有辜負大好時光，愧對生命之感——不管有沒有靈感，不管有沒有引發共鳴的新聞——在親朋和讀者眼里，我已經成了一部智能寫作機器。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魚蟲蝦蟹，各有所活。有人衡量生活質量，是以住多好的房子，開多好的車，喝多好的酒，吃多好的菜，玩多刺激的游戲為標準。我是以碼了多少文字，所寫文章的優劣來衡量。

在那個隔著近兩千公里、剛剛摘掉國家級貧困縣的故鄉——湖南祁東，我是“別人家的孩子”，身上有層光環——在首都北京闖蕩，在媒體就職，天天都有文章發表，年年都要出書。

其實，這只是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狀態。對名利這東西，早就看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對官場，早就看穿，不愿卑躬屈膝，阿諛奉承。但活著，總得證明自己來過。在傳統教育背景下成長，我追求文學巨匠巴金所指的“不單靠吃米活著”的生活。

向往過得充實，幸好結緣了文字。從小學三年級愛上文字，到初中發表處女作，到高中在中國校園文壇小荷漸露尖尖角，到大學以稿費解決生活問題，我享受到了文字給我帶來的精神上的榮光和物質上的知足。對文字這東西，我感恩戴德，愿意一生不離不棄。

轉眼已經四十多歲了，也算是活了大半輩子了。回首走過的歲月，最感謝的就是父母。雖然他們識字不多，大道理不會講，但他們始終堅持讀書有用，知識改變命運，無論自己過得多苦多難，都沒有產生要我們休學的念頭，哪怕他們長期住著漏雨的泥土房，吃著沒放油的青菜，借著高利貸，過著被別人冷嘲熱諷的日子。

我也不是最聰慧的，在同一班級見過太多天資比我優質的。但寫作這條路，我還算是比較成功的。因為我勤奮，堅持了下來，中間沒有走過什么彎路。

我喜歡讀書寫作，幾十年來從沒斷過。只是到北京之前是搞文學，到北京之后是做新聞。命運就此改變，如果沒有堅持下來，自己就成了億萬農民工的一員。在成長過程中，有成績比我好的，沒有考上大學；有天資比我好的，沒有成為作家。

出書是對人生的總結。從2006年9月到2016年10月，這十年所作的好一點的新聞作品——以財經產經評論為主，在上一本書《產經風云》中做了交代。《決勝話語權》收錄的是從2016年10月到2017年12月所寫作的300多篇財經產經觀察作品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算是對這一年多的寫作和生活做個交代。

在每篇文章的后面，我都標上了日期。這日期，除了代表了當時的新聞性，更重要的是對人生中經歷的那天有個交代。這一年中寫作的文章，不可能篇篇入選，而是精選了80多篇，入選率為30%左右。這是一種忍痛割愛、逼不得已的選擇。哪天有文章入選，就覺得那天沒有白過；哪天的文章好，就覺得那天過得有質量。日子有沒有白過，日子過得好不好，我都這樣來評價。這種評價標準，也將貫穿在以后的寫作人生中。

苦難的中學時代，記憶已經十分遙遠，很多事情都忘卻了，但有一種感覺仍然刻骨銘心，一直環繞身邊，驅之不去。

那時候在離家三里之外的學校住讀。住的二樓是個浩大的禮堂，臨時改作了男生宿舍。沒有床，兩三百同學都住在水泥地板上，冬冷夏熱。在地上鋪一層從家里帶來的稻草，在稻草上放一張草席，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一床被子。門是破的，有個大洞；窗戶玻璃是破的，有的只有木框，沒有玻璃。冬天寒風呼嘯，被窩里面冰冷冰冷的，睡在上面就像金庸小說中用來練功的寒玉床，冷徹全身。

過于艱難的環境，讓很多同學都堅持不下去，紛紛跑到溫暖的廣東打工去了。我只想通過讀書，實現跳龍門的愿望。所以，比一般人更加努力，經常半夜就起來了——現在早起的習慣就是那時候養成，并保留了下來。由于沒有鐘表，把握不準時間，很多時候在凌晨兩三點就起來了。校園里沒有路燈，到處都黑黢黢一片；也不愿回到床上再睡回籠覺，一怕影響別人，二怕睡過了頭，于是只好走出校門，借著星星的微光，在鄉村公路上晨跑。

晨跑的路線是家和學校之間。四周一片死寂，偶爾的蟲鳴鳥叫，讓周圍更加詭異。在學校和家之間，中間要路過一個小山坡，山坡上是一個墳地，朦朧光影下，一塊塊墓碑就像飄忽的鬼怪魅形，墳地上偶有磷火（鄉下叫“鬼火”）閃爍，讓人膽顫心驚，汗毛豎立。山上偶有一兩只怪鳥被腳步聲驚醒，發出突如其來的尖叫，撲面而來，讓人倍受驚嚇。我膽子小，雖然害怕，但沒有停下來，或者返回的想法，而是強迫自己強行通過，并不斷告誡自己：堅持住，過了這一段就是勝利。

去的時候前面有家，回的時候前面有學校，來去都有目標，有目標就什么都不怕。只是路過墳地的時候，腳步更快，希望早點把那個瘆人的環境遠遠甩在身后，讓自己喘口氣。其時的感覺就是“跑得越快，越有希望；跑得越快，越不害怕”。

從那時候起，這種感覺就在生命中傳承了下來：在人生道路上，無論做什么，“跑得越快，越有希望；跑得越快，越不害怕”。

人生就像那段晨跑，也要面對至暗時刻，也要穿過鬼火飄渺的墳地，但只要有目標，不停下腳步，一直向前，就會迎來晨曦，抵達目的地。

我喜歡這種永遠奔跑在路上的感覺！

感謝文字，讓自己一生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以后也不會停下來。文字工作真是一個好東西，沒有期限限制，以后退休了，還可以繼續外甥打燈籠——照舊，就讓自己一直“讀書、思考、寫作”，直到生命終點。

人難免一死。我死后，希望后人在自己的墓碑上寫下這樣一句話：這個人，一生都奔跑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