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澗，記憶的田疇（組詩）

楊卓如

空講河

從對岸走來的風景

帶著春天的念想

和花朵泛濫而過的喧囂

漫過阡陌

讓孩子們和黃鸝一起張望

空講河畔

天籟的交響樂

正掀動農事的波瀾

走在岸邊

父親的目光

兼容了孩子們瑯瑯書聲

波紋般漾開去

童年可以澆灌的婆娑

那上岸的云朵

歸來的雁陣

以及從樹梢上

蕩漾的風……

走出鏡頭

讓童年和白云一起

傾聽

河水淙淙中

布谷的吟唱

浪濤里回蕩的春聲

濺落在

草葉上的母親的

叮嚀

在春天，所有的抵達

都以春潮的方式

進入綿延不絕，

進入空講河水洗過的

蔥蘢

漕澗，記憶的田疇

幾枚婉轉的鳥語

在不善言辭的柳枝間

跳來跳去

風穿過歡快的漩渦

把稻花清香

連同那一片

被春風漂凈的白云

卷上高空

稻田間漸趨黃熟的鄉情

無邊無際

掛滿我好奇的眼瞼

曾經，我的童年

在阡陌間慌不擇路

打破碗花

與可以充饑的火草花

無心收斂

早已掩藏的倦容

刻意遮住尋覓的眼

在當年采摘野菜的地方

遇見薅鋤女子

又聞牧童歌吟

那些刻骨銘心的細節

也隨歲月遠去而飄零

剪一段鄉愁

聊作回首的憑證

故土一直無法釋懷

牽牛花舉起彩色的喇叭

難以控制的情緒

突然決堤

從那綻放的報春花出發

穿過雨燕嬉戲的時光

穿過蛙鼓無法遮掩的喧鬧

接踵而來

還沒來得及重現童趣

就被橫斜的枯枝掛住

無數郁結的痛

紛紛零落

浪花從空講河砸過來

滋潤我破碎的心情

有個聲音從心底躥出

促使我再次掰開

早已泛黃的記憶

一枚枚檢視谷香、蛙鳴

不曾變色的蠶豆花，以及

父親不小心遺落的夢

重拾的情懷

像七月的稻穗一樣灌漿

飽滿而生動

蹲在記憶里品味生活的老者

目光在田疇的莊稼間

游來游去

一遍又一遍薅弄

久遠的勞作

風的中央

曾經茂盛的農事

早已定格成

飽滿而疼痛的懷想

遠 ?眺

壩子的南部，仁山村像一幅水墨畫

竹笆房，牛舍，雞籠和豬圈

黑乎乎的透著神秘

有一些青瓦白墻的村舍

格外顯眼

濃霧中的象尾竹

影影綽綽中

透著朦朧之美

隱身在村里的阿昌人

一日三餐

喜殺豬宰鵝烹狗

平時也吃素食，飲甘泉，食五谷

荷鋤下地，暮晚歸家

年少者，身魁體壯

年老者，鶴發童顏

獨門，獨院，半爿柴扉

鄰鄰相連，又互為獨立

鄰有界，而心無疆

有一樣東西，格外扎眼，攝人魂魄

家家戶戶的堂屋

居中供奉著

“天地國親師”

空悠悠地透著神圣和肅穆

阿昌的先人

正襟危坐

每逢一些節氣和時辰

房檐間的月光，透出

鄉愁的厚重

“西北大操場”

我喜歡站在老街的外緣

看升騰的炊煙

和來來往往

不斷走動的親人

這樣，多少讓我空乏的內心

裝滿鄉情

如果往前數

漕澗曾經是屯兵之地

老街北面

墓群裸露出歷史的斑點

像百歲老人一片一片的老年斑

那里被稱作“西北大操場”

抗戰時有遠征軍駐防，練兵，出征

大地裸露出的黑斑

我不理解為土丘

把它們看成活著的村魂

這些年，每每在我身體某一部位

隱隱作疼之時

我都會把那一片黑斑

捂在胸口

像是把一個膽怯懦弱的人

重新安放在子宮

雪壓三崇山

大寒節令

三崇山發出斷裂之音

雪峰之麓

逆風的人

抱緊身子

鳥的叫聲

清脆而易折

比起山頂那棵孤傲的青岡栗

他們

同樣在等待援軍

這是落雪的日子

群山

仿佛身披重孝之人

前來哭靈的風

懷里藏著凄泯

懷揣故事的異鄉客

正日夜兼程

他要趕在寒氣旺盛之時

在當年馱運炮彈的古驛道

點亮追思的油燈

祭奠長眠于此的馬鍋頭

融化凝固的深冬

馬會坪上草色新

馬會坪是有故事的

這個季節

在馬會坪

草色新新

無邊無際的春草

唱著春天的歌

歌聲閃著明亮的內容

小康的路

在意味深長的安詳中

伸向遠方，也望著

在浩蕩天空放牧的彩云

布谷鳥飛過

催促山村播下來年的收成

讓發芽的風

有著體溫一樣的關切

故土已沒有噩夢

山坡上

青岡栗突發新綠

一次次撫慰

白族人的追夢之心

枝條向上

表達對路徑的鐘愛

而在湛藍背景下劃過的

那聲鳴叫

已經楚楚地

滴落，如同

故土封面上

那抹春風

雨 ?中

漕澗多雨

淅淅瀝瀝

叫醒婉約的是那棵

枝杈縱橫的水冬瓜樹

老樹新枝

鐵骨柔情

彌漫春色

樹可老，而青山不老

在漕澗壩子

動一下腳踝，都有

披著輕紗的漣漪

蒼翠欲滴

與群山交換迷蒙的姿色

銜著那抹綠

和田園似錦的等候

鄉情在雨中抽穗

引領鄉親葉脈中

盛大的綠汛

故園啊

站在每一次

雨后的清新里

都有更茁壯的回報

——那片陽光

燦爛地進入心胸

彩虹現于雨后田疇

聆聽天籟一樣的歡愉

以及來年的期冀，生長

更上層樓……

漕澗下澡堂

是志奔山龍脈抽出的一根血脈

是大峽谷捐贈漕澗的一抔奶水

從巖頭磅礴而下

氣勢與熱情同樣震撼

蒸騰而上的霧氣如經幡和旗幟

照耀蒼穹下

敢于赤條條洗滌肌膚和靈魂的山民

澡堂上飄蕩山歌、童謠

和“朵兮博”嚶嚶嗚嗚的咒語

山神以悲憫聆聽洗澡客的呼聲

所有快樂的悲戚的

淳清的污濁的

瞬間得以消融

沾染穢氣的身子

在熱水的沖擊下

齷齪一層一層剝落

凈潔的酮體

凝成永恒

和思想一樣干凈的溫泉

在沸騰的地下

與硫磺會合

在懸崖的縫隙涌出

改名換姓于高處

以瀑布的姿態

跳入黃塵

凌厲成劍鋒

將峽谷劈成兩半

一半升成天問

一半哭成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