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面對紛繁蕪雜的生活的時候,并不比我們普通人更超脫,一樣需要面對各種困境。有的作家試圖建構一個完整的四維世界,有的作家喜歡在哲學維度中審視人心和人性,生活本身常常給出徒勞的答案,無法根治我們的精神疾病或者虛無帶來的困擾。文學沿著荒誕的小路走向荊棘叢生的生活或者歷史,讀者可能迷失在時間深處,也可能走失在異形空間,回歸理性并不容易。我們在作家提供的生活場景中鑿壁偷光,追蹤的是墻壁背后的人生世相,而非一定要追問世界的真理所在。
這一期以蔡東《伶仃》,馬拉《卑微的英雄》,張新科《大廟》和老藤《爆破師》為例,分享交流一些我的閱讀感受和思考。前兩篇小說都有一個看與被看的關系,男女主人公是彼此的鏡像,也都是被關在透明玻璃瓶里的飛蛾。后兩篇則有著隱約的懷舊與反思意味,之所以說隱約,是因為作家并沒有給出明確的批判立場?,F實與超現實疊加在一起,同樣是荒誕,與前兩篇借用婚姻裝置不同,后兩篇是歷史與時代的整體性思考。每一個人的一生都包含著不斷死去的自我和不斷新生的他者,單純地講述個人遭遇,往往并不能打動我們,也很難引起思想的共鳴。小說是一種飽含情感的呈現,那些單個人遭遇的屈辱、折磨、渴望及驚異,都值得被珍視和記錄;只是這樣還不夠,在質樸的生活經驗里,思考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更有價值的存在,始終是我對文學的期待。
1. ? 出走的父親與家暴的丈夫
蔡東《伶仃》和馬拉《卑微的英雄》這兩篇小說其實是溫情的。孤獨,出走,守望;憐惜,懲戒,陪伴;最終主題還是拯救和守護,包括對自我和他人。作家提供給我們的鏡頭是有靈魂的,就像衛巧蓉每一天窗前的眺望,追隨的目光,憐與怨也有,傷與痛也有;或者是周明晨從書卷中抬起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目光里同樣有著人世的復雜況味。徐季是靜默的畫面,蔡東沒有給他聲音;作為被人世傷害的弱者,邵思新同樣是沉默的,除了那滿身傷痕代替她說出曾經的一切。
蔡東《伶仃》(《青年文學》2019年3期)。蔡東小說始終有種內在的力量,讓讀者跟著她的思緒去感受小說帶給我們的思索和體驗。伶仃,顯然是一個關于孤獨的話題。無論是日常性的情感缺失,還是心靈和情感層面的自我封閉,抑或是絕對意義上的精神孤獨,包括近于哲學形態的抽象孤獨,在小說中都不難表達,難的是我們與身俱在地感受到了這種孤獨,世界對人心的打量,就像一個深淵,我們都知道深不見底的世界有著怎樣的考驗,仍舊無法避免地把自己的心留在深淵的陰影之中。蔡東筆墨是溫潤的,即使是尖銳的人生追問,她依然能夠帶著體恤的溫度去呈現。小說寫得隱忍,沒有劍拔弩張和聲嘶力竭,人生就是在孤島上等待救援,或者寂寞終老。婚姻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出走只是提供了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并不是最好的。如何與他人更好地相處,不把自我作為武器,或者是被武器傷害的對象,往往還取決于社會性要素的制約。衛巧蓉和丈夫分開并沒有什么不可解決的矛盾,是日常生活中日積月累的累,讓徐季選擇逃逸。衛巧蓉的追蹤,源于內心不解之結,也未嘗沒有重新自我認知的潛在心理。她找尋生活斷裂的理由,使自己的人生重新具有合目的性。同時,被觀察者徐季也有了存在的鏡像呼應。
衛巧蓉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孤獨者,她對自我缺乏了解,也不了解身邊的人。徐季并不能覆蓋衛巧蓉的生活,雖然小說中徐季作為衛巧蓉的生活圓心,給了她行為的邏輯性。剪輯成碎片的日常性,再連綴成為一個整體,依舊是徐季的人生。跛足的衛巧蓉被困在孤島的孤島,世界縮小到只剩下一個窗口,衛巧蓉的傷痛無法治愈,她缺少自我療救的能力,跟蹤徐季的每一天,讓她看起來距離答案越來越近,而這一過程,反而距離真正的自我越來越遠。同時,徐季的生活具有敞開性和表演性,出走是他的自救,但也不能就此說他獲得了真正的解放。小說把衛巧蓉放在觀察者位置,她并不是天然地具有了洞察他人和自我的能力,衛巧蓉的自我觀照始于跌倒。在她眼里冰裂紋的瓷杯真是最好的嘲諷,如波德里亞所言:世界只能向我們反饋我們自身弊病的不對稱形式,就像鏡子只能反射我們臉部不對稱的形式。樂高老人面前積木堆疊的世界隨時都會倒塌,而生活并不會推倒重來;正如輪椅上的老人,世界只剩下方寸之地。直到衛巧蓉扭傷腳踝,世界變得愈加幽閉,在幽閉中,衛巧蓉獲得了更多自我審視和審視生活的機會。小說結尾,當她轉身的一瞬間,身邊的黑暗變輕了。這當然是一個樂觀主義的溫暖結局。經歷了那么長時間的心力煎熬,自我懷疑和對生活的質疑,終于能夠放下來,平平靜靜面對這一切。蔡東不急于揭穿謎底,也沒有是什么了不起的真相。溫潤的詩意,撫慰了孤獨的靈魂,既飽含對人心的好奇,也有著人世的憐惜。
馬拉《卑微的英雄》(《雨花》2019年4期)。故事本身平常,丈夫為了升遷出賣妻子,之后是不斷的侮辱和打罵;公司同事之間若有若無的曖昧,沒有上升到愛情,出于同情選擇以暴制暴等等,我們在小說或者影視中經??吹筋愃频那楣?。《卑微的英雄》寫弱者的反抗,寫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結構和技術上的設計,讓時空不斷疊加,兩個人走進彼此的過程,看起來并不像一場真正的兩性歡愛,一波三折最終也還是俗世里一碗熱湯的慰藉。周明晨處在觀察者位置,他旁觀一個成功女性失敗的婚姻生活,有同情,也有說不清的情愫。他人生活構成的情感困擾,并非愛可以解決。真正強大的力量是什么?最軟弱的其實也可能最強大,就像邵思新會為了女兒而忍受丈夫非人的折磨。馬拉對于人的處境有著敏感的洞察,邵思新渴望沒有暴力威脅新的生活,卻缺少以親人為代價的足夠的勇氣。我們不會在馬拉交錯的時間線里迷茫,因為這是一個單線的故事??臻g同樣經過了折疊,包括心理空間。馬拉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說,“為什么要寫作,如何寫作?無數前輩大師談過,再談無非重復,重復還是要談,這并非倔強或缺乏自知之明。寫作即生活,人活在時代之中,所有的寫作都會刻上時代的疤痕,差別在于,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我不認為有脫離時代的寫作,偉大的作品并不是指它脫離了所處的時代,而是它審視它所處的時代,開啟了另一種可能?!彼麑懽骱蜕畹睦斫?,在解構的表象之下,仍舊追尋意義建構。這一點,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鞍汛笤~細化,讓它產生具體,可觸的生命質感,讓它切入我們零碎的生活。這是項卑微而無限的事業。好的作家有一種沙里淘金的能力,他能從細小的事物中發現偉大的意義。小說家在虛構生活,這種生活比真實的生活更加有力,深入人心,這是理想生活?!?/p>
馬拉小說寫的都是在生活中掙扎的普通人,他幾乎很少嘗試宏大敘事,同樣的日?,嵥樯?,他更喜歡藝術化的呈現方式。略薩用一種虛構代替現實,從事物的普遍狀態,真實的社會環境,抽象出時空中小小的堡壘,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不缺少對人性的考驗,有一種力量能夠磨滅任何形式的辨別謊言與真實的能力。略薩是小說結構大師,《卑微的英雄》這篇小說可以看作是馬拉對略薩的致敬。小說中提到了《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綠房子》《酒吧長談》《公羊的節日》《壞女孩的惡作劇》《利圖馬在安第斯山》和《卑微的英雄》。略薩認為:小說中最具體的東西就是形式。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小說僅僅是形式。內容和形式的分離是人為造成的,實際上寫作本身并不會帶來這種割裂。略薩對生活的拒絕和批評,體現在他的創作態度之中,就是以這樣的拒絕和批評以及自己的想象和希望制造出來的世界替代現實世界。也就是在現實與想象之間,發現生活的文學價值。我們普遍認同他的另一句話:真誠或者虛偽,在文學領域,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美學問題。馬拉有著自己的小說觀,敘事上充滿柔韌的彈性,強化了時間的立體感,把兩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結構在一起,不是簡單的拼貼,而是把一個完整的時間機器拆開重新組合,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時間感知方式。盡管在形式上是清晰的,有時候讀著又多少有點恍惚。兩個人成為同事,先后辭職,聊天,曖昧,離婚,同居。這個過程是在對話和周明晨意識流動中完成的。對話復述事實,提供不同的空間維度,有著內在的邏輯,并不混亂,主線分明,加入了邵思新丈夫對邵思新施虐,周明晨施虐懲罰邵思新丈夫兩個場景。而周明晨和邵思新似是而非的愛情故事更像一個意外。早餐的海鮮面,邵思新臥室的親熱,飯局、KTV和街心公園,賓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邵思新展示身體傷痕,這個小說主題其實是拯救,卑微的英雄,拯救被侮辱的女性,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才是最大的意義場。
2. ? 砸掉的佛像與爆破的鐘樓
張新科《大廟》和老藤《爆破師》這兩篇小說較之前兩篇,暴力指向的不是具體的個人。砸碎佛像,爆破鐘樓,這兩個意象,帶有更深層次的隱喻性。我們的破壞力量來自于無所畏懼。小說不見得在更深層次上揭開歷史和現實的魔盒,權力的魔鬼本來就充斥著人類社會,荒謬是生活的真相。我們總是要面對毀棄的結局,無論是殘酷的,暴力的,還是不乏溫情。在歷史與現實中間,小說在徘徊,作家在彷徨,到底有沒有謎底,如何避免那種惡的泛濫?假借各種名義的扭曲和破壞?應該是永恒的追問和警醒吧。
張新科《大廟》(《長江文藝》2019年4期)。沒有宏大的場景,在市井生活中看到了時代的某些側影。被放大的細節里,砸碎佛像的過程驚心動魄,這當然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影子,作者沒有就此展開對歷史軌跡改寫和民間社會改造過程的深入思考,也沒有把這一行為與集體無意識,民間信仰缺失等等聯系起來,閱讀者往往會自行延伸這些話題。而香香想看電影時用脫衣服作為交換,更讓人心驚,民間倫理和公序良俗,在小小的欲望面前如此脆弱,是原本如此,還是因為佛像不再?都是灰色的小人物,在大歷史的塵埃里浮現。鐵錘的下場是作者給定的因果報應,沒有切入歷史反思,而是給出了報應這個平衡策略。此后鐵錘像一尊菩薩一樣坐在影院里觀影,反而是以肉身提示善惡因果,作為一個象征物,顯示出對宗教強大的懲戒功能的寄寓。張新科在一次訪談中說,“文學肩負著對社會和人性批判審視的作用。我所寫的現實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比如《公民方聞山》等絕大部分都是對當下社會現象的剖析、鞭笞、揭露和批判。”
《大廟》寫得很從容,細節處理得也圓潤精致,包括鐵錘的每一個動作,以及新生和香香的兩段對話。小說中的電影院是一個特別的文化符號,作為特定的意識空間,容納和見證了太多悲歡離合。從時間維度看,是歷史文化的記憶裝置,大廟的幾度沉浮看起來充滿了戲劇性和荒誕感,其實是時代的見證;從空間維度看,寺廟也好,倉庫也好,電影院,商場也好,都是物的載體,生活場景因之具象化,人物還是那些人物,不同的空間形態下,人的意識形態也隨之變異。新生的人生顯然是另一種隱喻,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司馬樓為大廟追溯歷史,砸掉佛像改建電影院,重建寺廟續香火。精神圖騰也好,還是宗教信仰,還是商業區,大廟不過是時代的照妖鏡。關于電影院的小說很多,近期影響比較大的有朱山坡《蛋鎮電影院》,可以比照著讀。
老藤《爆破師》(《芙蓉》2019年3期)。母校的鐘樓,因為頻繁發生自殺事件,面臨爆破拆毀。年久失修的并不是鐘樓本身,承載著幾代學人情感的標志物,成為死亡的起源地。而黃泉因為自己的名字陷入了被排擠和疏遠的困境。小說篇幅不長,呈現的是復雜的社會生態,自殺事件的溯源一筆帶過,給鐘樓添加了更多歷史色彩。懷舊是一種情緒,到底懷戀的是什么?鐘樓,歷史,青春記憶,還是生命本身的意義與價值?爆破,當然也是一個象征,不破不立,這是我們對待傳統、對待文化的一貫態度。小說的藝術感來自于很多方面,語言,敘事節奏,密度,即使解決了敘事問題,依然可能在對世界認知的半路上走錯方向,迷失自我,作家總是執著地在幽暗的時間里洞察人性的光亮。
黃泉是一個很有意味的主人公。這個名字顯然是一個隱喻,和人的身份相關,強化的是反諷意味,與人世本身的荒誕相映成趣。如何面對過去,如何給自己的存在一個合適的身份,得以在人群中安全地活下去。這個時代很喧囂,在這個喧囂的語境里,鐘樓的意象本身就意味著時間,小說對于官場職場的種種思考,淡淡的感傷,隱隱的失落,深層意緒更加迷人。老藤寫過一些關于拆遷和環保題材的小說。這一篇還是在懷舊背景下對發展的追問和反思。他的寫作,與社會生活很近,又不會短兵相接,中間地帶是人的情感世界,心靈世界,思想世界,外在空間和內在空間的對照里有復雜的生活體驗。社會性因素附加在個人情感之中,最終鐘樓轟然倒塌,有些蒼涼的意味,避免了事故,又讓人心里一暖?,F實是什么,如何認知現實,現實中包含者的一切,激情,頹廢,感覺,這個物化的世界里,始終不能抵消精神性和情感性的存在價值,寫作智慧是在現實世界之上建構一個更高的東西,即對生命的愛與尊重。黃泉帶來的不是死亡,而是拯救。我們這一代人都在經歷巨大的時代變遷,親眼目睹很多東西的倒塌和重建,生活不斷分裂,彌合,形成新的世界觀,在這樣的文化背景和價值分裂之中,作家試圖實現的對話是多聲部的,與歷史,與時代,與記憶,與現實循環往復的對話中,人物的心理層次不斷被揭示出來,對感情的逃避,對宿命的逃離,對身份的質疑,構成了一幅矛盾重重的精神版圖。
人,生而孤獨,沒有人可以完全懂得另一個人,并且時刻陪伴,孤獨與生俱來。小說來自實實在在的生活,當然,又不僅僅局限于生活。無論多么固若金湯的生活,一個偶然就可能被粉碎。多數人都是遍體鱗傷地活著,只不過有些傷痕歷歷在目,有些傷痕在靈魂最深處罷了。生命里那么多陰影,覆蓋了情感的模糊地帶。衛巧蓉不甘心婚姻失敗人生疑問沒有答案;邵思新本來就已經接受了失敗的一生,拯救者出現,她得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而徐季的逸出是回歸自我。養殖戶的妻子跑了;老吳夫妻守著平順舒緩的日子;大廟生意興隆,鐘樓從此成為絕響,這幾篇頗具立體感的小說,在生活意識形態層面,為我們展示出了時代的不同側面。
【作者簡介】張艷梅,1971年生,山東理工大學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說與現代倫理敘事》《新世紀中短篇小說觀察》《生態批評》等。曾獲山東省劉勰文藝評論獎等 。